“大字報不要貼到天上去”_風聞

文 | 天書

　　前兩天在B站上很火的劉師兄自制《三體》遭遇下架，據劉師兄自己的説法是版權方介入了。這種在B站受眾看來相當於被“封聖”的待遇，讓自制《三體》徹底失去了被理性討論的空間。這個事還是值得聊一聊。

　　先打幾個BUFF。我本人沒有對劉師兄自制《三體》持否定的態度（討論其存在的問題不代表我想讓討論對象消失），老讀者應該知道很早我就在對B站鬼畜文化的討論中表達過對技術進步，創作門檻降低，創作權普及之後的網絡文化景象很有期待，所以我也很樂見到這類利用UE5等先進技術工具自制動畫作品的出現；我也不是原著原教旨主義者，在尊重原作者智力成果的前提下，二創有個人表達的自由空間，不需要一定遵循符合原著。

　　但同樣，對其問題的指出，表達觀感上的異議，甚或就站在原著劇情立場上批評指責魔改也屬於自由。自制《三體》大概從第四集左右開始爭議變大，到第六集預告出來後進入了火熱的批評和反批評場面。

　　本來，這樣的圍繞文化產品的爭論甚至爭吵，每天都在賽博空間中上演，屬於當代的文化生活日常。但因為自制《三體》的定位是“站在人民史觀的角度解讀三體”，置入了非常多非常明顯的紅色元素和隱喻，所以一些支持者將自制《三體》抬到了一個很高的道德站位上，在這種氛圍中，自制《三體》的批評聲音就成了反對劉師兄“人民史觀”的立場問題、道德問題。由此，一些人對原著也進行了這種審判。

　　在被下架之前，劉師兄本人也很直接的表達了創作傾向，不過當時大概還沒上升到對批評和否定者進行立場和道德審判的地步，死忠粉的言行還不能歸到作者本人身上。不過下架後作者發言中的“讓萬千牛鬼蛇神紛紛自曝了尾巴”，就清楚展示作者本人的態度了。這也是我覺得有必要説説這個話題的原因之一。

　　既然要表達左，表達人民史觀，那我們還是從馬克思理論，從歷史唯物主義的框架出發，挑幾個有代表性的問題來説。

　　一

　　羅輯從一個花花公子，社科學術混子轉變成人類救世主和執劍人，理由一定是像自制《三體》中那樣，是因為他受到紅色思想的深入影響，由此產生了堅定的使命感和鬥爭意志嗎？

　　自制《三體》中，本拉登的屋內還掛了個格瓦拉畫像

　　這要從兩方面來説。**首先是道德和革命的關係，**無產階級革命，共產主義運動，全世界聯合理想等等當然具有相當崇高的道德色彩，但這種道德色彩，本質上是科學的社會運動才能達成“政治的至善|”，是科學社會主義之所以科學的所在。或者你不喜歡從恩格斯開始將馬克思主義從哲學向“科學”的轉向，那也可以理解成人類的歷史實踐活動在辯證法道路上的徹底自我展開。

　　**抽象的道德理想並非馬克思主義的根基，也不是馬克思主義能指導社會實踐的依據，**不然馬克斯就不用批判形形色色的空想主義了，列寧就不用批判俄國那堆左翼民粹了。極高道德水平和使命感的個體雖然在人羣中不佔多數，但也並非罕見，個體道德的獲取不是隻能通過某種特定的思想來獲得，反到是一神教狂信徒們，或者啓蒙狂信徒們常常喜歡這麼認為。

　　至於某種世界主義類型的道德理想，古代從東方到西方，近現代在共產主義理想之外，如從康德到羅爾斯都有這類東西。有個拯救世界的崇高理想並不難，難的是清楚該秉持什麼理論方法，走什麼樣的道路。反過來我們可以看看馬克思主義在西歐和東歐基於相同或不同原因產生出“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實現抽象的道德昇天之後，事實上對全球的左翼運動產生了怎樣的消極影響。

　　原著中的羅輯，是典型的時勢造英雄，他在悟出黑暗森林理論之前基本沒這種責任感，只是在解題。在解出答案之後，他也不是就完全以拯救人類為己任了，一方面是被黑暗森林理論震撼，一方面是對他這個面壁者來説，驗證一下黑暗森林理論的代價很小。在給星星下詛咒之後很快他就遇襲並冬眠，醒來之後羅輯面對二百年後世界的表現，説明他其實還沒真正領悟黑暗森林的真諦。

　　《我的三體》中的邏輯

　　在太空艦隊變成炮仗，人類社會行將破碎之時，他以黑暗森林理論掌握者加公元人的雙重身份徹底頓悟，決心用黑暗森林理論拯救世界，在前面已經鋪墊了這麼久的情況下，其實很自然了。就好像很多生活中的普通人，甚至是道德有缺陷的人，在危急時刻都會下意識變成英雄一樣，用比較中二的話説就是“人類勇氣的讚歌”，這裏並不需要一定有“紅色思想”的拔高才能完成人物的轉變。

　　那為什麼作者要給羅輯安個“紅色思想的背景呢？

　　二

　　從第六集預告中可以看到，羅輯要用面壁者的權力來推行全球聯合和計劃經濟。看起來這還成功了，全球共產主義的實現使人類科技發生巨大突破，結果被以艦隊國際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權貴們“篡奪了革命果實”，並將這一實現了共產主義的時期污衊為“大低谷”。

　　**這就是劉師兄包這盤餃子為的那點“醋”了，**也讓這部二創作品達到了爭議最大化。退一步説，非想搞這種“影射史學”，換個合適的文本（像有網友説的，哪怕你去魔改戰錘呢），或者自己原創個劇情也不是不行。但在三體裏安排這種情節沒有意義。

　　在三體的設定中，基礎物理學研究被鎖死的人類絕無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突破與三體文明間巨大的技術代差，不然黑暗森林威懾這個核心點子就失去了意義，章北海和後面星艦人類的線也會失去意義。（這點不要説三體了，現實歷史中，如蘇聯和中國在建立社會主義之後確實實現了生產力的飛躍，但在有限的時間和條件內，飛躍也總有個限度，蘇聯到解體為止在生產力上都不如美國，中國對美國的生產力超越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這些醋還不夠，劉師兄又拋出了“強互作用力材料被下馬”這個醋味更衝的情節。到這已經完全跟所謂“人民史觀”沒什麼關係了，就像其故意在畫面中安排的金刀記一樣，已經徹底滑向陰謀論世界觀。

　　先不説在科技被封鎖的情況下，人類靠什麼能摸到夠研究強互作用力材料的邊；既然這種能對抗三體人的材料被下馬，合理的情況應該是艦隊國際高層中混入了ETO（原著中的三體人帶路黨），甚至奪權者就是ETO。（就算想搞影射，這種影射相對於歷史具體情況也是驢唇不對馬嘴）

　　但劉師兄又不想把奪權者安排成ETO，那樣就又回到了原著的軌道上，醋味就不夠了。在前面的劇情中還借角色之口説出“一切種族矛盾都是階級矛盾”，“三體有三個太陽，我們卻有五個太陽”。再結合艦隊國際給“強互作用力材料下馬”的劇情，這碟醋的意思就很好推測了：艦隊國際掌權者不想對抗三體人，想聯合三體的統治階級維持統治。

　　怎麼説呢？**大劉之所以是大劉，就因為他寫的真的是科幻，**不管是科技上的還是社會學上的。想搞宇宙共產主義，先把原著裏伊文斯的物種共產主義踐行了行不行？伊文斯表示自己死的太冤了。對這種空想，大劉早在這等着了。的確，原著中，三體星確實也有明顯的階級等級分化和壓迫，也有同情人類，喊出不要回答的三體廣播員。但這不代表人類中被壓迫的羣體就能和三體中被壓迫的羣體實現廣泛聯合。

　　即使現實中，毛主席的三個世界劃分，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阿明等的依附理論也説明了**欠發達體和發達體間不能以空想的形式進行橫向聯合，**更不有説三體中還有着不可逾越的空間和信息傳遞隔閡，和中低技術水平下的黑暗森林狀態。技術代差過大的情況兩邊的統治階級聯合也沒有意義，只能是三體人和ETO那種用完了就丟的關係。

　　這就是原著中所説的**“在意義之塔上，生存高於一切，面對生存，任何低熵體都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文明內部的階級矛盾讓位於宇宙生存對抗的零和博弈。而且，無論是人類還是三體人，都還是低級技術社會，達到歌者，甚至歸零者之類更高層次的文明，其內部社會結構更非能是以人類社會的尺度能衡量。比如像大劉短篇中的上帝文明，李白文明等，我們很難用“人類社會”這一概念去對他們的羣體關係進行理解。

　　三

　　然後，強互作用力材料是怎麼能被搞出來的？預告中反派説了這樣一段話。

　　UP主前進四放映室在對這段進行解讀時，認為這明顯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的基本原理，所以應該是劇中反派人物故意顛倒馬克思主義原理，以這句話為幌子，掩蓋其引入三體文明改造人類社會的意圖。

　　這個解讀在我看來有點強行挽尊。從預告來看，劇情表達的就是羅輯推動人類社會進入共產主義，然後實現技術大爆炸，最後被“新生貴族”收割。反派這段台詞不就是對這個劇情的總結麼？而且，如果作者沒這麼想，那人類是怎麼能弄出強互作用力材料的？

　　當然，以上只能是基於前五集和第六集預告進行的分析，作者到底意圖如何我們已不得而知。但人類有能力搞強互作用力材料在預告中是明確的。我們還是從馬克思主義框架對此進行分析。

　　UP主前進四放映室的推論出發點是有些問題的。從網絡鍵政圈的思潮動態來看，片中“先進的生產關係發展出先進生產力”這句話，可能屬於時下流行的，對所謂日丹諾夫體系和思政必修四體系的一種“反動”，從對“機械唯物主義”和“庸俗馬列主義”的反感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這方面挖坑以後展開討論吧）

　　其實拿這句台詞審視下當下網絡中不少言論就能發現，**很多人雖然不會直接承認這句話，但其觀點言論背後經常能體現出實際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動輒有同“哈耶克大手萬能”觀點相反但邏輯相同的言論出現。

　　那麼，在馬克思那裏應該是怎樣的呢？我們所説的現實，既有已經存在的“社會現實”，也有人們頭腦中的“精神現實”，而我們在歷史的前進中所能獲得的現實，**是由已有的社會現實和精神現實充分中介之後的結果。**比如，我們今天所身處的經濟生活，就是過去的經濟現實與經濟意識充分中介的結果，決定上層建築的“經濟基礎”就已經是被經濟意識中介過的結果。所以，思想革命在革命運動中才如此重要。

　　**從決定走向中介，是避免機械化理解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一步，但這不代表你可以隨便往前走出兩步。**這裏，認為“先進的生產關係發展出先進生產力”，認為只要全球共產了人類就能搞出強互作用力材料能對抗三體人這種想法，反而又掉回了他們想反對的機械唯物主義導向唯心主義的坑裏。

　　**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宇宙規律論”，**馬克思主義框架中的辯證法，是把辯證運動從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中拉回人類的歷史實踐中，**這是一門“人類歷史的學問”。**生產力確實是關於物質的，但它也是人類社會框架內的，是人類的交往活動和經濟實踐與所處的物質條件所中介出來的結果。

　　一方面，人們對社會關係的改造與生產力的高度息息相關；另一方面，物理世界並沒有天然給人類允諾一個抽象的，只要用思想去不斷改造就可以不斷拔高的“生產力礦藏”。這也是“中介”這個詞的尺度內涵。

　　所以，就算是借反派之嘴説出，但片中確實搞出了“強互作用力材料被”下馬這種花活。這不光把人在改造世界中的主觀能動性放到無限大，從中介走向決定論，還錯把馬克思主義當成了某種宇宙規律，認為掌握了宇宙規律就能戰無不勝。

　　四

　　很多人都喜歡説那句《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經典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這句話很好用，也很燃，但同樣也有前提。同樣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第一條就説道“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

　　費爾巴哈並非歐洲更早的那種機械唯物主義者，基於觀念論的發展，他承認人們看到的“現實世界”不是抽象的“物理現實”，而是一個由人的意識中介之後呈現出的世界。但他忽視了現實並非只是被人們抽象的“意識”中介之後所呈現，人類的感性活動，人類的歷史實踐活動，對現實有着建構作用。所以費爾巴哈在實踐上是消極的，馬克思在實踐上是積極的。

　　**這裏就有兩個關鍵因素，首先是意識。**這裏理解為意識也好，理解為獨屬於人類的智慧也好，首先，我們説的“意識”、“智慧”，屬於人類，不屬於神，動物，或硅基智能生物，我們是在人類這個物種的框架範圍討論問題的。意識具有具身性，意識活動不僅依賴於大腦，其形成還與身體感知、運動系統及環境互動密切相關‌。

　　也就是説，我們不能去脱離人類，斷定別的智能生物有同我們一樣的意識和認知模式。（比如《三體》中，僅思維透明一條就決定了人類和三體人的巨大差異，更不用説還有脱水，繁殖等方面的其他諸多差異）而任何一種哲學和思想學説，都無法脱離人類本身這個物種基礎，甚至也脱離不了所處的時代。“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

　　**二是人的感性活動和實踐。**人類為什麼必須團結大於對抗？為什麼要團結起大多數的人？為什麼人類的歷史實踐和生產力發展最終呈現出無法脱離高度組織化和複雜分工的特點？因為這是人類這個物種的特性所決定的。人類之中沒有超人，也沒有改造人，我們只能通過團結協作來實現高度的組織化和集中力量，資本主義對組織度最終會造成的潰散證明了社會主義道路的實踐正確性。

　　那麼，我們怎麼假設一個思維透明物種的社會，一個類似蟲族的社會，歌者文明的社會，或者人人都是弗利薩的社會就一定會和人類走上同樣的組織化和實踐路徑？甚至説，別人一定就需要組織化嗎？三體社會是組織化的，但三體社會也還是中低技術水平文明。

　　所以，存在過一種天真的想法，高等技術水平外星人在文明和道德水平上也一定是高等的。如果按人類解放生產力就要走向共產主義的路徑，這種想法有點道理。但實際上是你不能去輕易設想另一種智慧生物是如何去發展技術的。**《三體1》中審訊者對葉文潔的嘲諷可謂一針見血，**這不光是針對ETO那種“高等文明人道幻想”的，也是針對那種輕易就去設想宇宙共產主義的。

　　這也就是科幻的價值所在，只有脱離人類這個基礎設定，我們才能去提出真正“科幻”的問題。

　　要吐槽的還有不少，比如當代形形色色的左翼們是如何看待科技理性，如何對科技發展感到恐懼，比如“人民史觀”的內核應該是什麼等等，篇幅所限還是先打住了。現在“時尚單品”這個詞已經快被用爛了，但確實還是好用。如下面網友總結的，“紅色”身份標識確實也成了種時尚單品，當然了，反“紅色”也是時尚單品。

　　所以我們當下可以在一些流行文化作品比如網文中看到，同一部作品中一會一撥人噴角色“你竟然想搞革命”，一會另一撥人又噴“你竟然不搞革命”。所以我們也能看到劉師兄《三體》出來之後，就有其粉絲開始批判大劉原著“資產階級思想”了。

　　這還真是挺讓人無奈的。其實自制《三體》如果不是非要包這碟醋，如果把影射的時間段再往前調整一下，其實可以更符合原著中大低谷的邏輯也更符合唯物史觀。然而現在這盤餃子，醋的衝勁確實滿足了不少人的需求，但打着“人民史觀”的旗號實在欠妥，反而會讓人感覺有“低級紅高級黑”的效果。把批評的人説成是牛鬼蛇神就更讓人難繃。

　　真就像我一羣友説的，改戰錘挺合適的，搞個隱藏原體，共產之拳戰團，比折騰三體強多了。

　　最後，還是用《三體》中那句仿教員口吻的話為結尾吧：大字報在地上貼就行了,不要發到天上去。

　　PS:本文涉及的一些哲學史脈絡，還有正統馬克思主義之爭對當下問題的啓示等也是挖坑以後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