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是德國人嗎?這卻是個問題_風聞
落雕都督-众爱卿,下班了!42分钟前
以下,摘自韓毓海文章《馬克思的滑鐵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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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是德國人嗎?這卻是個問題。
因為“國民”這種説法,乃是法國大革命的產物,它意味着“主權在民”,嚴格地説就是:主權來源於“民族-人民的集體意志”(collective national-popular will),而它的理論基礎,當然就是盧梭的《契約論》。
但是,在法國大革命之前,歐洲並沒有這樣的主權概念,當然也沒有國民的概念,即使在盧梭的《契約論》裏,“國民”、“臣民”、“公民”和“人民”也是混用的,長期以來,在歐洲,國家是屬於家族的,例如霍亨索倫家族、哈布斯堡家族、斯圖亞特家族、波旁家族。家族的聯姻會使兩個國家合二為一,而國王再生下幾個孩子,一個國家又分封為幾個國家,國家的疆域和名稱是不斷改變的,老百姓也沒有什麼民族意識和主權意識,因為國家是家族的附屬物。
實際上,遲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世界上主要的政治共同體形式還是帝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波斯帝國、莫卧兒帝國、中華帝國、俄羅斯帝國,遍佈歐亞大陸的是“帝國”,而不是“國家”。
帝國之不同於民族國家,首先是因為帝國的主權在君主,在於君主的繼承權。在帝國裏,只有“臣民”,沒有“國民”。
馬克思的家鄉也是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公元293年,馬克思的家鄉特里爾成為羅馬帝國的西部副君——馬克西米安的駐蹕首府【1】,公元962年,又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的屬地,1356年,特里爾大主教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的七大選帝候之一,因此,特里爾人就是神聖羅馬帝國的“臣民”。
世界上第一個被“國家”擊潰的“帝國”,就是神聖羅馬帝國,儘管在被拿破崙的武力解散之前,即早在《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簽訂後,它已經極為鬆散了。因此,伏爾泰方才説它“既不神聖,也不羅馬,更不帝國”。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神聖羅馬皇帝利奧波德二世的妹夫——法王路易十六被推翻,而利奧波德二世的妹妹,法國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被法國共和政府處決,1793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憤而組織第一次反法同盟,對拿破崙宣戰。但是,第一次反法同盟迅速失敗了。
1794年8月8日,拿破崙的軍隊開進特里爾,1797年特里爾成為法國薩爾省的首府,1806年神聖羅馬帝國滅亡,特里爾作為萊茵聯邦的一部分,正式併入法蘭西共和國。
特里爾人的“臣民”地位,便是因神聖羅馬帝國為拿破崙所推翻而徹底終結。
特里爾人就是這樣第一次獲得了“國民”身份,這同時意味着他們成為了“法國人”,而馬克思一家也就是這樣,通過成為法國人,由“臣民”變成了“國民”。
在19世紀的第一個15年裏,歐洲所發生的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拿破崙戰爭。什麼是拿破崙戰爭的意義呢?作為法國大革命的延續,拿破崙戰爭的意義在於:它以對自由、平等、博愛這些現代價值觀的認同,既摧毀了對於家族的認同,同時也摧毀了宗教的權威。
歐洲帝國背後的支持力量是教皇,即宗教的權威。而“拿破崙運動”破除了宗教的等級制,拿破崙在萊茵地區的改革,尤使備受歧視的猶太人的社會地位得到了較全面的改善。
在此之前,猶太人的居住地受限制,選擇職業也受限制。為了獲得居住權,他們必須向選帝候、修會和地方貴族繳納“保護金”和“新年獻捐”。而且,猶太人過去是不能從政、當兵,不能從事律師這種職業的,拿破崙來了,這些禁令以及苛捐雜税被廢除了。
拿破崙的解放法令還規定猶太人應遵守公民姓氏規範,在從軍和從政時,要用家族名字而不是父親的名字來稱呼自己——因為歷史上,大部分猶太人是採用“父親的名字加前綴”的方式,來作為自己的姓氏的。而這也就是卡爾·馬克思的父系祖先並不姓“馬克思”的原因——馬克思的爺爺,全名馬克思·列維(Marx Lewy),即叫馬克思,姓列維,而馬克思的大伯則叫塞繆爾·馬克思,他叫塞繆爾,姓馬克思,馬克思的父親的全名則是亨利希·馬克思——實際上,這個家族只是從馬克思的父輩起,才根據《拿破崙法典》選擇了“馬克思”作為成員的姓氏。
特里爾的英俊少年卡爾·海因裏希成為了“馬克思”,這並不是天然的。正是拿破崙的解放法令,使特里爾城的猶太人作為“公民”,能夠享受與法國人一樣的權利,能夠平等地從事各種社會職業。這種解放之於猶太人,與20世紀60 年代美國民權運動之於有色人種的意義完全一樣。
在成為法國公民之後,馬克思的父親亨利希,滿懷“翻身做主”的激情,密切配合擔任特里爾猶太教拉比的大伯塞繆爾積極投身新政權的工作,而且,兄弟倆還積極響應拿破崙對猶太人的號召:放棄放貸,參加公職。
1813年初,馬克思的父親亨利希,來到法國人開辦的科布倫茨法學院學習羅馬法系,在那裏從事《拿破崙法典》的研究,科布倫茨法學院專為培養新的法律體系下的從業者而設立。1914年,亨利希回到特里爾,準備成為執業律師。但在當時,要成為執業律師,除了階層和宗教限制外(這種限制已經被拿破崙破除),還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法學院畢業,二是有資產的保證。而對亨利希來説,前兩個條件已經滿足,剩下的一個也由他的母親艾娃做主,極為圓滿地解決了。
1814年,亨利希與來自荷蘭的新娘罕麗達·普勒斯堡(Henriette Presburg)結婚,新娘的姓氏表明,她所出身豪富的家族原本來自匈牙利(普勒斯堡市,即今天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這個家族於18世紀定居荷蘭,並從那裏崛起,至今依然顯赫,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正是這個家族創辦了著名的荷蘭飛利浦公司。
新娘罕麗達的到來,為亨利希成為執業律師創造了必要的物質基礎:她帶來了極為豐厚的嫁妝——8100荷蘭盾的現金和大量陪嫁,以至於直到數十年後亨利希過世,這一家還有68條牀單、69塊裝飾大桌布,餐巾手帕和毛巾不計其數。
他們的婚姻可謂碩果累累,而這當然不僅是指財富。因為在不到11年裏,這一家迎來了9個孩子,分別是:大衞、索菲亞、卡爾、赫爾曼、罕麗達、露易絲、艾米麗、卡羅琳和愛德華。卡爾·馬克思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在馬克思出生那一年,這家的長子大衞不幸夭折了,於是,卡爾就成為這一家實際上的長子。
世界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出身於一個富裕的資產階級家庭,卡爾·馬克思備受父母疼愛,正是這樣的家庭背景,使馬克思接受了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是極為昂貴的貴族式教育。
1815年初,雄心勃勃的亨利希先生看起來萬事俱備 ,這個時代的幸運兒即將成為執業律師,但極為不幸的是,歷史在這一刻彷彿給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一場巨大的事變,把這個蒸蒸日上的家庭置於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1815年6月,拿破崙在滑鐵盧戰役中被英普俄聯軍組成的第七次“反法聯盟”打敗了,反法聯軍順勢攻入了法國領土,萊茵地區從此淪為普魯士的殖民地,而馬克思一家獲得不久的“國民”地位,再次岌岌可危,他們淪為了殖民地的二等公民,亨利希的律師夢,一瞬間變得彷彿遙不可及。
在危急關頭,亨利希做出了幾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而這類似於一個卑屈的選擇,為了繼續他的執業律師夢,亨利希不得不改宗了普魯士的國教——新教,這個猶太拉比的弟弟不得不出賣了自己的信仰,因為時勢比人強,如果不能當律師,他剛剛組建的幸福家庭將遭遇嚴重的經濟困難,而此前的一切努力也將付諸東流,而他除了做最後一賭之外,已別無選擇。
好在,普魯士當局接納了這個及時改宗的“良民”,也許普魯士當局的目的,是希望利用這個改宗的猶太人來治理特里爾的天主教徒。而對馬克思家族來説,一切終於有驚無險,亨利希就是這樣當上了執業律師,從此進入了普魯士公務員的行列。而他對殖民當局的建議是:把《拿破崙法典》作為普魯士萊茵殖民地的法律保存下來,這樣方才有利於政權順利交接,而他的這個建議也被殖民當局當作“投名狀”所採納。
就這樣,在追求理想生活的道路上,亨利希可謂堅忍不拔,他先是成為了一個法國人,一個拿破崙皇帝的忠實支持者,然後又不得不成為了一名普魯士人、一位新教徒。
進入普魯士公務員序列的亨利希,他此後的人生,完全可以用康德的名文《什麼是啓蒙》來描述,他的人生,完全就是這篇名文的寫照。因為在這篇名文中,康德這樣概括説:所謂啓蒙,就是在行動上服從,在思想上獨立,在職業上恭順,在靈魂裏自由。而作為普魯士治下謹小慎微的公務員,作為一個成功的執業律師,亨利希正是這樣一位康德式的啓蒙主義信徒,沿着康德指出的啓蒙道路,他最終躋身於特里爾首富的行列。
不過,恭順富裕的公務員也有失態的時候。
1834年1月25日,亨利希偶然在俱樂部的酒桌上喝得太嗨,於是,他便與15名會員在賭場放聲高唱革命歌曲波蘭國歌,隨着情緒越發高漲,他們不斷起立,反覆演唱《馬賽曲》的德文版,並拍打酒桌,揮舞三色手帕,一時彷彿大革命重現,此舉立即被一名普魯士軍官舉報,事後雖勉強搪塞過關,但卻在當局留下了案底。
當我們講述馬克思的生平時,首先必須思考的是:卡爾·馬克思是在滑鐵盧戰爭之後出生的,而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剛剛避免了一次人生的滑鐵盧。
而當父親“酒後吐真言”事件發生時,卡爾·馬克思已經15歲了,一年半之後,這位英俊少年就將從貴族學校特里爾中學畢業。毫無疑問,這一轟動特里爾全城事件,使馬克思對自豪地頂着司法委員會委員、受人尊敬的父親獲得了重新認識,正是這位平日裏圓滑謹慎的父親,從小教他背誦伏爾泰和盧梭的著作,並始終在家裏自稱是“法國人”,這件事也毫無疑問地深化了馬克思對普魯士當局的認識、對於新教徒的認識,使他能夠將新教、國家和資本聯繫起來思考,將教皇、羅斯柴爾德家族和普魯士聯繫起來思考,並通過這樣的思考,來反思滑鐵盧戰役這一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
這種思考,隨後將在馬克思著名的畢業作品中初露端倪,並且毫不誇張地説,從此開啓了他一生那偉大的工作,當然,這是當時的亨利希所不可能預見的,亨利希只是明確地意識到:這個博學的兒子,並沒有辜負自己昂貴教育的付出,儘管他的兒子不想當律師,更不想當公務員,而是要立志獻身於“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工作的事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