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足勇氣,我終於敢寫這部了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43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這部電影,Sir早就該寫。
但一看完,又不確定能不能聊下去。
一個豔光四射的導演,把他的鏡頭轉向最深沉的話題——
隔壁房間
The Room Next Door

阿莫多瓦導演,去年的威尼斯金獅獎得主。
電影平靜、冷峻,簡直不像是他的風格。
只關於一件人類最平等的事——
死亡。
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落下,
就像他們的結局似的,
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詹姆斯·喬伊斯《死者》

01
沒有花哨的鋪陳,《隔壁房間》一開頭就把死亡的議題擺上了枱面。
英格麗(朱麗安·摩爾 飾)是位成功的作家。
某日,在她舉行籤售會的時候,一位朋友告訴她,瑪莎(蒂爾達·斯文頓 飾)病了。
而且是癌症晚期。

瑪莎是誰?
她是英格麗的好友,年輕時一起在雜誌社工作,一起鬼混,一起分享情人。

成熟一些後,英格麗轉去做了作家,瑪莎則成為了一名戰地記者。
到籤售會的時間點,兩人已經幾年未見了,英格麗的探訪,對瑪莎是個驚喜。
瑪莎已經患上了子宮頸癌,晚期,人消瘦得不成樣子。
在經歷了一系列實驗治療之後,她終於決定——
放棄治療。
瑪莎有個女兒,但由於年輕時的放縱和忽視,即使她向女兒説了放棄治療,也只換來一句“這是你的選擇”。

瑪莎不願意在最後時刻過度治療,被擺弄成渾身插滿管子的怪物。
她搞來了安樂死的藥物,並邀請英格麗作為她最後的陪護人。
瑪莎不怕死,相反,就如同她的職業一樣,在面對死亡時,她的態度是奮戰。

只不過,她不願面對孤獨,因此才請英格麗成為她最後時刻的見證人。
為此,兩人租了一間鄉間別墅,準備在此迎接理所應當的死亡。
英格麗被邀請住在瑪莎的隔壁,在她離開時的隔壁房間裏陪伴。
沒錯,這就是電影標題的源頭。
看到這裏,是不是以為這會是又一部相當沉重,處處“淚點”的片子?
不。
這部電影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放鬆的。
甚至,有些輕盈。
在許多鏡頭裏,都能看到明豔的色彩。
無論是各色室內裝潢。

還是種種自然景觀。

或是時時刻刻藝術化的構圖和衣裝。
都在盡力地消解着死亡即將到來的陰影。
而到了瑪莎真的下定決心離去的那一天。
她脱下了那些暗色的衣服,正視自己蒼老的病容。
為自己化上鮮豔的妝,穿着明亮的服裝,走向自己選擇的死亡。

而此時,原本應當在隔壁房間陪伴着她的英格麗,卻恰好不在別墅裏。
在一部講述生死的影片裏,死亡本身,卻是最被淡化處理的。
沒有糾結於“死去”本身是多麼的不堪或者是安樂死的道德爭議。
它所營造的,從頭至尾都只有一點——
有時候人的死,的確是輕如鴻毛,但這份輕,不代表對生命的漠視。
相反,恰恰是因為足夠尊重它,也足夠擁有自我,才能舉重若輕地,將死亡當成一件日常化的事情,融入到每一次對話與生活中。

所以,決心要安樂死的瑪莎,在奔向終點的過程中,幾乎從未動搖。
而作為陪伴者的英格麗,則飽受情感上的折磨。
她很難接受一個跟她無比要好的密友,決心主動邁向死亡。
但出於情誼,她要成為這段無可挽回的旅程的知情者和參與者。

死者已然灑脱。
生者無比糾結。
這份痛苦的情感撕扯,一直貫穿着整部電影。
02
在一部結局已定的電影裏,導演怎麼用過程震撼觀眾?
有一個反覆出現的意象——
雪。
一共出現了三次。
同時出現的,還有Sir在文章開頭引用的小説《死者》。
它成為了連接生死的紐帶。
第一次落雪,瑪莎躺在病榻上,和英格麗一起注視着窗外飄下的粉雪。

在此時,英格麗完全沒有做好瑪莎將要離去的心理準備。
她為之悲傷的,只是作為瑪莎的好友,不忍見到瑪莎的臨終。
她把“死”與“等待死亡”分開看待,認為那是一種情感負擔。
在此時,“活着”和“死去”,對於英格麗來説是絕對對立的,毫無調和的餘地。

第二次落雪,發生在二人搬入別墅之後。
兩人觀看着電影碟片中的《死者》片段。

在這一刻,英格麗已經完全明晰了瑪莎的決心,和她為此做的一切準備。
她逐漸理解瑪莎,明白對於一個無比驕傲的人來説,衰老和病痛是如何瓦解一個人的求生意志。
瑪莎和她都靠寫作為生,但事到如今,瑪莎已經完全無法再進行文字工作。

英格麗本人依然嚮往生,也對生活抱有熱情。
但她開始變得不再單純地畏懼和逃避死亡。
瑪莎從英格麗的身上尋求陪伴和慰藉。
英格麗則從瑪莎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勇氣。
即使身處一場悲劇中,也要活下去,這就是英格麗的結論。

注意到了嗎?
“活”開始代替“死”,它不再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字眼。
而是作為一種簡單的事實,被她嚥下。
而到了第三次落雪的時候,瑪莎已經去世。
在英格麗身邊的,是和瑪莎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兒米切爾。
在這種奇妙的共生感的驅使下,英格麗終於也説出了《死者》的對白。
只不過,在這次的對白裏,她加入了自己與瑪莎一同生活的細節。
在這一刻,她與一切都達成了和解,無論是瑪莎,她自己,還是生與死的陰影。

英格麗不再糾結於生與死哪個更重要或更急迫。
而是繼承了這些事實,堅定地繼續走下去。
價值判斷變得無關緊要,因為這並不能挽回什麼。
能做的,也只有擔負起所有的回憶,繼續向着自己的衰老進發。
事實上,《隔壁房間》傳達出的這種情感。
正是最打動Sir的地方。
它正視死亡在情緒上的重壓。
卻也不是濫情地灑狗血。
生還是死,都只是生命的組成部分。
死並不與生對立,而是作為生者的一部分永存。
03
所以,説了那麼多,《隔壁房間》只是在談論“如何正確對待死亡”這類老生常談的話題嗎?
當然不是。
它從不侷限於討論老年中產女性的體面臨終關懷。
而是從死亡出發,輻射到許許多多其他的議題。
而且,無一例外,都以另一種形式呈現出來。
戰爭。
瑪莎決心在死亡和癌症的痛苦吞噬她之前,主動結束生命。
在死戰勝她之前,她先擊敗死。
這是自我對抗的戰爭。

瑪莎和女兒之間存在着難以調和的隔閡。
因為女兒米切爾始終想知道自己那消失的生父是誰,而瑪莎則由於記者的工作,長期在母女關係中缺位。
這也導致了她對女兒始終有種愧疚感。

母女關係,也是一場私人化的戰爭。
除了這些精神意義上的,還有現實的戰爭。
米切爾的生父,瑪莎的前男友,是個從越戰回來的士兵。
他被戰爭刺激,患上了嚴重的PTSD。

最終,他一聲不吭地消失了,多年後死於PTSD觸發後的幻覺。
甚至瑪莎的戰地記者職業本身,就讓她見證了真實戰爭的殘酷。

還有氣候危機,後疫情時代的陣痛……
藉着將死的角色,這些統統被塞進了電影裏。
也許你會説,聊死亡就好好聊,為什麼要從小小的個人選擇,牽扯到這麼多宏觀表達。
因為藉着這些宏大議題的殼子,《隔壁房間》正視了宏大與渺小在死身上的同一性。
它是如此公平,任何事物最終都逃不過這統一的結局。
到最後,也只能是希求一個互相理解。
就像電影裏藉助瑪莎之死輻射的其他議題,無論是氣候危機,戰爭創傷還是親子關係。
説得再多也沒有意義,因為總是存在個體的困境,讓試圖解決這些的努力變成無用功。

於是只能從個體入手,消解了宏大意義之後,轉而關心能不能從自己的選擇中獲得安寧。
但,這也正是孤獨的來源。
瑪莎請求英格麗住進隔壁房間,是因為她雖然面對過無數戰爭。
但她依然恐懼孤零零地死去。
而英格麗呢?
從表面接受,到逐漸理解,再到最終認同。
她是瑪莎計劃的全程參與者,也是那個最孤獨的“活下來的那個”。
甚至是米切爾,那個一直活在瑪莎口中,直到最後十分鐘才正式登場的,她的女兒。
米切爾自始至終都在向瑪莎索要她失去的父親。
面對生母的死亡,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這麼多年對母親的疏遠,是不是一個錯誤。

到最後,她也沒有因為母親的離世而原諒她。
只是,在與英格麗的交談中,稍稍地理解了一點瑪莎的選擇。
是的,《隔壁房間》沒有試圖去美化什麼。
衰老還是衰老。
死亡也依舊是死亡。
疾病給人帶來的傷痛,和戰爭給人帶來的創傷一樣。
都不留情面地侵入人的正常生活,並將他們折磨得形銷骨立。
死亡也並不能成為他人原諒自己的理由,或是逃避責任的藉口。
但,在這些之下,是人們即使孤獨,卻仍然在努力構建聯合體的努力。

為了消解恐懼,請朋友到住處的隔壁房間守候自己。
卻在真的離開時,故意選擇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一個人優雅地離世。
而選擇活下去的人,也得繼續懷着巨大的勇氣,和朋友之間散發的善意與支持,繼續在這場已經能預見到結尾的悲劇中走下去。
用來對抗死亡恐懼的,除了固執的自我認同,還有來自鄰人那鬆散的善意和互助。
活在擁有什麼的喜悦中,總好過躊躇在會失去什麼的悲傷裏。

這是《隔壁房間》給出的答案。
死亡是每個人的終極命題,孤獨也是。
也許我們未必能夠真正認同對方的選擇,但至少,在能夠觸碰到對方的當下,保持一份理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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