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海外博士沉迷“巫蠱之事”,揭開中國一大人心劇變?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1小时前
無定的歷史潛流
✪ 鄧啓耀 | 廣州美術學院
本文選自《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一書
當我準備結束多年前開始的一個課題——對“巫蠱”這一特殊文化現象及精神現象的考察時,20 世紀已經結束。回過頭再讀自己有關巫蠱考察的舊作,發現自己依然沒能走出多遠,我依然面臨着重複二十多年前結束這本專著時同樣的處境、同樣的話:
就像一個世紀的結束也會同時結束一些話語一樣,我是極希望“巫蠱”這個詞在 21 世紀喪失語境、成為死詞的。遺憾的是,我所希望結束的話語並沒有什麼“結”得了的。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進入21 世紀,我遷居到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一線城市廣州之後,竟然還接到一個請我幫忙治蠱的電話。打電話來的先生稱,他女兒留學海外,不幸中蠱,只得回國醫治。多方求治無果,聽説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有研究巫蠱的專家,所以致電求助。這事讓我驚掉下巴——巫蠱不僅跨世紀,還跨國界,進入高學歷人士中了! 我只好再次解釋了我的研究,並明確説明我沒有治蠱的能力。此後再無電話。
就在 2024 年,網絡上關於蠱事的討論依然數以萬計,含有暴力導向的玄學 APP 信息下載量高達千萬,玄學軟件的開發與當代高科技的發展同步生意興隆,裝神弄鬼的博主靠巨大流量賺得盆滿缽滿。
數字技術和互聯網是當今世界標誌性的高科技產物。星鏈、芯片、GPS、智能手機、AI、智能機器人和無人機等,已經成為對社會影響力最大的東西。從國際政治到私人生活,從現實羣體到虛擬社區,從電子商務到數字經濟,從線上教學到雲間存儲,從數碼算命到網絡禪修,它們無所不在。但千萬不要以為這一定是“科學”的勝利。事實上, 在虛擬世界生活的還是現實的人羣,在雲上傳播的信息還是世俗的思緒。歷史潛流,同樣“蒸發”到了“雲上”,成為隨風飄飛的無定玄雲, 一旦聚為暴雨,也會和地下的暗湧合流。
本來,巫蠱由於涉及黑道邪術,具有極強的隱秘性,調查者很難進入田野現場,更難接觸到當事人。但網絡的虛擬空間和匿名發佈,使原來隱身的人敢於從暗處走出,而那些在現實空間裏見不得人的言行和秘術,也換上各種馬甲在虛擬空間遊蕩。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為人類學進行“雲上的田野考察”提供了方便,特別是那些涉及亞文化現象和隱秘精神世界的案例,人類學家可以“進入”而不會對當事人產生困擾或干預。事實上,通過網絡進入虛擬世界進行現實感很強的社會調查,已經成為社會學、人類學研究的一種可能。媒介人類學在網絡虛擬社區做“田野考察”,提供了不少實踐經驗;虛擬社區同樣可以生產有效的人類學知識,併產生許多不俗的網絡民族誌研究成果。
最近,我嘗試進入虛擬空間做一些觀察,發現在微博、微信、小紅書、抖音、快手、B 站和媒體網頁等社交媒體和生活平台上,關於蠱事的信息還真不少。
2017 年6 月7 日,“西湖之聲”“北京時間”等網絡公眾號,在新浪微博發佈一條採自《法治日報》的消息《杭州一小區住户長期在門口放哭喪棒扎小人詛咒鄰居》;
2020 年 12 月 19 日,有人在江西宜春市袁州區發佈被人下蠱的抖音,點贊 3.1 萬;
2023 年11 月17 日,一對居於國外的情侶在小紅書發了“被人在家門口放插針紙人”的信息,立刻引來大量跟帖;
2024 年2 月11 日,一位留英的女性學子在小紅書發自己因過年貼對聯被人在門口扔人偶的“求救”,幾天內即有上萬條點贊和評論……
以上是我在網絡上隨手檢索到的一些案例,其中最新、反響較多的是2023 年底、2024 年初在B 站、小紅書網絡平台上有關“ 蠱事”的討論。其中,B 站有關“泰國陰牌”的視頻播放量短時間內即達340.1 萬;1 小紅書發佈的有關“玄學賽道冷門 + 暴利”玄學 APP 信息,下載量更是達到千萬人級別。小紅書的用户人羣主體為年輕人,2023 年月活用户3 億多,每天產生超過數十億次筆記曝光。由於這樣“流量”的巨大市場前景,某著名集團的官網平台在招聘網上公開高薪招聘玄學博主;一些以此發財的報道在網絡上誘人地流傳,關於占卜、八字星盤等“測測”“準了”軟件的開發和銷售,更是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興產業”。網絡上那些自稱“懂行”“業內”的人,就是做當代巫蠱生意的。據説這個產業現在很大而且暴利。為了逃脱國家監管,避免被封號或限流,這些平台有許多教人如何規避敏感詞、做玄學賽道、合法化、做矩陣號等辦法,下載量達千萬。
對於這些近乎八卦的東西,我感興趣的不是探究“蠱事”的真偽和言論的是非,而是數以萬計的年輕人對這個問題的認知和態度,因為這個話題連接了一個共情共鳴羣體。
共情共鳴羣體的概念來自於麻省理工學院有關“共視羣體”實驗的啓發。他們曾在一位志願者(也是研究者)家庭的廚房、客廳、過道等空間(除了私密房間)安裝攝像頭,記錄一個初生嬰兒如何在與父母、保姆的互動過程中學會一個單詞。通過對海量影像的大數據分析,觀察嬰兒在學會某些單詞的時候,與大人在相關空間裏有什麼樣的互動關係。當他與大人互動的活動軌跡密度達到一定峯值的時候, 嬰兒學會了某些關聯密度較高的詞,如“水”與廚房空間的關係。研究團隊以此拓展到分析電視影像,看公共話題引起的關注峯值,從而提出了“共視羣體”的説法,説明學習過程和社會概念的形成過程是海量互動的結果。
由此聯想,除了電視,眾多的手機短視頻也以不同話題聚集了各種“共視羣體”。以此推而論之,在網絡世界,除了對影像的“共視羣體”,還有許多非視覺話題,也聚集了不同的“共情”或“共鳴”羣體。比如本文例舉的蠱事,就聚集了數以萬計的共情共鳴羣體。對這樣的新媒體人羣進行研究,應該是當代人類學的職責所在。
上億的流量和上萬的評論,卻大都將議題導向蠱事。這説明21 世紀了,還有人利用蠱術害人,同時説明也還有人也會被其傷害(在心理上,如前述當事人被嚇哭、感到“膈應”“看得人心裏發毛”“導致我心神不寧”等,並把做家務不小心撅斷了一根筷子和打碎了碗歸咎於此事而去友人家借宿避禍)。有意思的是評論區——動輒上萬的評論和點贊,評論區留言,有的出於在異國他鄉對異態事物和他人言行比較敏感導致的共情,有的由於置身陌生環境容易出現的不適和迷茫引起的共情,等等。説明對蠱事的關注度,在90 後、00 後中也很高。面對這樣的問題,無論是一般網民,還是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留學生,因是匿名,反而十分真實地説出了自己的看法,這是觀察社會心理的極好窗口。
在小紅書上發蠱事帖引起共情的,大都是年輕人,不少居於國外,或正在留學,評論區很多網友也有海外留居的背景。他們使用的文字和表述方式,多數用簡體中文,少數用繁體中文,由此估計,共情人羣內地和港澳台都有,而且中英文和網絡流行語混雜,主體人羣應該是散佈於世界各地的華裔年輕人。而帖子在網絡發佈的分區,也與國外、留學等關鍵詞相關。值得注意的是,小紅書上討論人偶和紙人的羣體,有不少是受過高等教育甚至具有博士留學背景的年輕人,對於這樣一個看似古老的議題,年輕人卻表示出極大的關注,絕大多數不約而同都指向蠱事。看得出來,我們的90 後、00 後,即使遠離祖國和母語環境,仍未脱離本土文化傳統。他們關於巫蠱的認知,無論是來自長輩或熟人,來自地方知識或族羣習俗,還是來自網絡和各種傳播媒體,其瞭解、接受和影響的程度,是溶入血液中的。
事實證明,所謂虛擬社區,其“虛擬”一點都不“虛”,同樣十分“實”地透露了社會現實的許多問題;而“社區”也是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共存的社區,虛擬社區鏈接的社會羣體,由於不受地緣時空的阻隔和制約,從而形成了許多以趣緣、業緣和共同話題為鏈接的新的社會分類和文化認同關係。同時,由於人們在虛擬社區多以匿名方式出現,無須在現實世界必備的修飾、忌諱和偽裝,平時不能看的可以翻牆去看,現實中不會説的能夠放肆地説。貌似隱了“身”,卻更赤裸地露出“心”,人性的底色及多面性反而呈現得更為直接和徹底。不僅如此,“互聯網的一些特性改變了當前全球的政治、社會性羣眾運動。透過互聯網及其主題標記(hashtag)的聯結串流功能,羣眾運動之發動與參與者很容易彙集和動員同志,強化敵愾同仇氛圍,增進羣體情感與內部團結,以及宣傳及分享抗爭成果。然而這也造成一些缺失。個人的獨立思考、判斷,常為互聯網中大量的、即時的以及真假難辨的訊息所淹沒與干擾,或在網絡‘不隨眾則受霸凌’的文化下被壓抑。……在這些各有其利益思考的個人與羣體背後,更大的黑暗力量是一套計算機網路運算與設計邏輯,它掌握了人們的思考與注意力。一方面以訊息吸引及餵養人們的注意,一方面在人們‘點開’網頁連結與‘點贊’中,蒐集人們的意向與愛好,以此再提供訊息以配合(也是控制)人們的注意力、思考與意向。”通過對最近網絡中幾例蠱事的觀察,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網絡上存在大量灰色地帶,這些“灰色” 地帶實際很黑;而隱匿在虛擬空間中真實人心中暗黑的一隅,也同樣深不可測。
互聯網打破現實空間侷限,提供了天南海北的人羣共聚交談的虛擬空間。以共同話題為紐帶的網絡平台,凝聚了具有相似觀念、情趣和處境的人,共視或共情,形成新的社會羣體。互聯網話題浩如煙海,每天有數以萬計的話題冒出來,又悄無聲息淹沒在信息的海洋裏。碎片化存在的網絡信息,能夠熱過三天的極少。網絡話題的形成具有某種偶發性,其流量與話題共情羣體的關注度相關。虛擬空間話題關注峯值的情況,其實也是現實世界社會問題的關注度的某種體現。以年輕人為主體的小紅書生活平台,最近發佈的涉嫌蠱事的信息,短時間引起上萬點贊和評論,説明該話題共情羣體的關注度較高。其共情的內在因素,有移居他國可能出現的文化休克,有面對異文化產生的文化衝突過度敏感,也有借題發揮的文化亢奮。評論區留言可以作為一個社會觀察的窗口。通過年輕人對巫蠱這類老事物的評説,特別是他們對偶發事件的非常認知和態度,可以瞭解部分高學歷年輕人的某些精神狀況,看到無定的歷史潛流在新時代湧動的走向。

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
【內容簡介】
公元前4000多年,半坡先民在建房時埋入粗陶罐和人頭骨,以祭土木、魘風水;公元前91年,朝野起“巫蠱之禍”,長安大亂、萬人殞命、太子被逼自殺;1995年,世外桃源的瀘沽湖,被認“有蠱”的若瑪一家世代被村人孤立,母親葬禮村中無一人到場;2017年,廣州純陽觀門前專闢空地,供香客“打小人”“做法事”;2024年,昆明郵局海關查獲一批用人體組織製作的製品,走私者報稱為“護身符”……
巫蠱是什麼?為什麼巫蠱在現代人的生活中仍廣泛存在?
人類學家鄧啓耀,三十餘年來致力於中國巫蠱現象與文化的研究,爬梳歷史文字、遍訪巫蠱實例,甚至親身“試蠱”。本書作為其畢生巫蠱研究的結晶,檔案與實例並用,文字與圖片兼有,從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心理學、精神醫學等多方面梳理了“巫蠱”這種非常態的精神狀態和羣體迷亂,以及其背後潛藏的深層次問題。
【作者簡介】
鄧啓耀,曾任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教授,退休後任廣州美術學院教授。著有《中國神話的思維結構》《非文字書寫的文化史》《佛性如風:中國佛教藝術研究》及民族服飾系列著作等。愛走野路,曾任中國探險協會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