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蘇南“三無村莊”的集體產業社區之路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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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圖由豆包生成,提示詞:稻田 村民

數改開先鋒,還看蘇南
1936年,費孝通回到老家吳江養病,經過長期調研、總結,陸續寫下《江村經濟》《鄉土中國》等社會學著作。
從此,他致力於“從具體的社區研究到對整個中國社會整體把握”,並立下“志在富民”的人生志向。
1957年,費老重回蘇南調研,他看到,農民分到土地後生產積極性恢復,但政府和農民普遍意識到,要發展好農業,單靠小農是不夠的,因而較為自願地進行土地合併集體經營。合作化後,地方農業大發展,糧食產量持續上升。
另一面,他又看到,鄉村工業沒有恢復,副業被忽視,市鎮上的商品經濟蕭條,小城鎮萎縮等現實問題,遂建議恢復發展副業和鄉土工業,在村裏辦小型工廠,促進農民富裕。未被採納。
隨後十餘年,費老被劃為右派,失去了做學術研究和“志在富民”的機會。但他應該放心,因為民間的願望和行動,無形中正在按照他的設想演進。
六七十年代,中國人口激增,加之村集體剩餘被提取過多,糧食普遍不夠吃,各地農民千方百計尋覓生財之道。蘇南地區率先反應過來,很多村莊悄悄將農村剩餘勞動力與城市下放技工結合,開辦“隊社企業”。
現實問題當然很多,比如沒有資金、設備、缺乏技術,那他們是怎樣解決的呢?
温鐵軍教授講過這麼一個例子:原蘇州吳江縣有一個村沒有村辦工業,隊長就動員全村勞動力,每年大家少分配500工分,集中起來去交換工業生產資料。第一年,將這些工分對應分配的錢、糧、肉、菜、蛋等物資拿到城裏工廠引進了一個鑄造工序,為城裏企業提供鑄件產品,第二年大家又用工分換來了清砂,第三年換來成型。這樣全村節衣縮食三年,就換來一個有三種程序的鑄件廠,村莊的工業基礎就這麼建了起來。
這就是蘇南隊社企業原始積累的典型案例。一步快,步步快,改革開放後,這些隊社企業又迅速發展壯大為鄉鎮企業,並創造出鄉鎮企業引領、城-鎮-村平衡發展、公共建設和社會治理有序的蘇南模式。
20世紀90年代,隨着國家將發展重心轉向城市,以及地方企業“抓大放小”,鄉鎮集體企業的光環褪去。彼時,以華西村為代表的一批集體經濟村莊橫空出世,他們堅持集體經濟發展路徑,一度創造了集體主義共同富裕的典範。
進入2010年代,華西村光環逐漸褪去,但其神話破滅,是否就意味着集體經濟失敗呢?筆者曾在《集體主義的餘暉:大寨、南街、華西 || 大地上的中國》一文中做過闡釋,華西村的失敗,敗在重工業轉型不及時、各項重投資導致的高負債,以及家族企業管理的弊端。並非是集體經濟制度所致。
隨後,新時期鄉村振興-共同富裕的號角吹響。以筆者的調研來看,不論工業發展與綜合實力,還是國企-外資-民營經濟均衡發展,不論區域與城鄉融合發展,還是基層治理、共同富裕,綜合來看,蘇南依然是社會主義經濟改革開放的一面旗幟。
只是,還缺一個新的典型樣本。
那麼,鵝村來了。

曲項向天歌
2018年,呂崗華43歲,他架不住鎮領導“三顧茅廬”,放下上海、寧波的工程生意,選擇了回村做書記。座標——常州市溧陽市竹簀鎮姜下村。
他説,最終打動他的是鎮領導説的一句話,“你不回來他不回來,那這個村還有什麼希望”?
彼時的姜下村,經濟差,建設差,是讓鎮裏頭疼的“上訪村”。上訪的事兒,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無非是“村莊不好”“路燈沒有”“道路不好”這類尋常事,本來沒什麼,跟周邊村莊一對比,農民扎堆一閒聊,各種問題就浮現出來。
就這麼個遠離城市,沒有資金,產業、風景、文化又都沒什麼特色的“三無”村莊,怎樣發展呢?
2017年起,江蘇省開始推進特色田園鄉村建設試點。依靠政府資金美化環境搞建設,後藉機發展文旅,是當時流行的好選擇。但呂崗華並沒有選擇“找市長”,而是選擇了“找市場”、自我造血。
他瞄上了村裏一個叫陳澎的農場主。
陳澎,在姜下村租地做農場多年,主要為地方几個單位做配送,生意穩定。一天,呂崗華找上門,跟他談合作。呂書記提出的方案是:他借用農場的食品配送資質出去跑業務,主要跑企事業單位配送,陳澎繼續負責擅長的生產、品控,出資擴大生產;雙方共同建設“丫丫農場”品牌,品牌歸陳澎所有;陳澎原來的生意不受干擾,新增利潤,陳澎和村集體各一半。
“生意人”之間的溝通簡單直接。呂崗華放棄生意回來,本來就讓陳澎驚訝,他的一句“多為村裏做點好事,省得平日裏去燒香拜佛”,更激發了陳澎的熱情。
就這樣,呂書記成了丫丫農場的首席業務員。這事兒難不倒在市場上搏殺多年的他,跑了大半年,他創造了480萬元新增銷售,年底分利40多萬,全部進了村集體賬户。
辛苦大半年,雖不如跑幾趟政府要個百來萬輕鬆,但村莊切切實實找到了自我造血之路。以此項業務為依託,第二年村集體的經營性收入就漲到了81萬元,然後是145萬、245萬…直至2024年的550萬元。
相對應的村集體收入,也由2019年的137萬,上升到2024年的1380萬。但這樣就夠了嗎?顯然還不行。

從鎮裏開會被刺激,到被作為典型表揚,呂崗華來不及驕傲。他深知,雖然姜下村的農產品配送管理、渠道體系已十分成熟,但一者,配送行業競爭日趨激烈,上下游擠壓,利潤一路下降至只有3~5個點;二者,做過服務業的都知道,沒有自己的品牌和產業鏈,遲早身陷內卷,發展難以長遠。
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除了拉好農產品配送這輛車,一直都在抬頭看市場之路。2020年,他繼續盤活村莊閒置資產,開啓了從姜下村到“鵝村”轉型的新故事。

| 水鄉中的新鵝村

產業振興為本
回顧大多數鄉村振興典型,大致有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依託人居環境整治和基礎設施建設,以村莊美化、亮化為核心,以工代賑,帶動村莊就業、農民收入提升;
第二階段,“政府投文旅、民間搞民宿”,圍繞文旅、民宿產業帶動村莊經濟和社會發展。這也是過去多年各地搞鄉村振興通用的一個方法。
但須知,凡是大搞文旅的鄉村,基本上天賦都中不溜秋——道理很簡單,條件充分的,早就變成旅遊景區了。此時,用大投資砸錢,或大肆塗脂抹粉,急於推向市場,搞點網紅、流量就希望實現產業振興,本身並不符合經濟規律。
另一方面,短短十餘年間,文旅、民宿經歷了三波投資熱潮,已陷入階段性、局部性產能過剩和產業升級。伴隨城市中產消費降級,以及政府文旅投資大縮水,許多鄉村的文旅、民宿項目連維護費、物業費都賺不回來,已陷入明顯的可持續困境。
今天的鄉村振興3.0,一定是以因地制宜、紮實推進產業振興為基礎的鄉村振興!
鞏固農產品種植、配送之餘,呂崗華開始建設在地化的特色農業產業鏈。作為本村人,他很清楚村裏還有哪些“閒置資產”,他找到了常州市非遺傳承人呂震。
1998年,呂震一家在姜下村開辦了一家風鵝加工廠,他們採用本地散養大鵝,養足8~10個月,現殺現做,憑藉獨特工藝和出眾品質,快速發展。尤其過年前,拿貨的經銷商要一直排隊到村口。
零幾年的時候,地方要求考核外商投資指標,一家知名台商看上了呂家的風鵝廠,在政府撮合下,台商投資200萬美元,佔股70%,建設起現代流水線,以期做大風鵝產業。
如何做大?產量、效益成為關鍵。
不顧呂家反對,台商聘請職業經理人管理,大量購買北方凍配鵝製作,質量與口碑很快塌方。眼看風鵝銷售遇阻,企業又跟風轉行,先後投資了養豬場、養雞場,同樣不成功,不些年就倒閉了,空留土地、廠房荒廢在原地。
村集體有了錢,呂崗華就想着把廠房收回來,還給呂震一家,重振風鵝雄風。但呂家早在2004年就退出了,多年不做風鵝生意,重啓又需要1000萬資金,心裏很沒底。
作為一個老生意人,呂崗華很理解呂震一家的顧慮,這次他的方案是:村集體拉上週邊兩個經濟薄弱的村子,共同投資49%,由呂家控股51%;村鎮政府負責宣傳,並承包一部分銷售;姜下村以“鵝村”為品牌,重塑村莊形象……村集體的保障和丫丫農場的成功,讓呂家重拾信心。
2020年,姜下村風鵝廠重新開業。他們恢復傳統工藝,當年生產風鵝1萬隻,整體銷售順利,但年後一看,還積壓了1000多隻。呂家和村集體一商量,邀請質監局見證,將這批臨期產品進行無害化銷燬。
這看似損失,卻無意間做了一個響亮的廣告。隨後的2021年,企業定量的1萬隻銷售一空。到2023年,銷售翻番達2萬隻。臨過年前,倉庫裏一隻都沒了。
由於風鵝產品銷售主要集中在下半年,中間出現半年真空期,企業決定發展真空包裝的滷香雞產品。有了品質和品牌保證,很快發展到年銷售四五萬只。這又進一步拉動了村莊的養殖業發展。企業核算下來,預計2025年就能實現盈利。
風鵝廠的發展只是縮影。期間,村集體圍繞農產品配送產業鏈,持續加大農業投資,建設起姜下村現代農業產業園,並陸續引進了西湯花房蝴蝶蘭種植基地、隱居鄉里親子民宿、魯溧藍莓種植家庭農場、鵝主題農場樂園等項目,並邀請“隱居鄉里”公司進行一二三產、農文旅深度融合及整體運營提升。
現代農業產業園也發展成為常州市唯一村集體四星級農業企業。
至2024年,姜下村全產業銷售額達1.14億元,固定資產積累超2億元。市場導向,整合資源,從無到有,不斷創業,鵝村產業振興已開始乘風破浪!


如何社會治理?
下鄉創業者或多或少地都清楚:不賺錢還好,村民還會同情你;一旦賺了錢,不患寡而患不均、流言蜚語、利益擠佔……各種問題,恐怕更多。
何況,村裏還賺大錢了,村集體賬户上的錢,越來越多。誰看不眼紅?栽在上面的村書記又何其多?
“做集體企業,比做個人企業難。關鍵是收入+公信。”呂崗華説。
他不把自己當“官”,而是用管理企業的方式管理村集體。作為“總經理”,首先是要為企業賺錢。
五十多歲的呂洪芳,以前是村裏上訪最多的人之一,為了家裏徵地補償一點差額,她還經常去呂崗華辦公室吵架。村裏配送企業建起來後,她應聘上了分揀員,漸漸沒空去吵架,剛剛過去的3月份,她拿到5220元的工資。但她覺得還不行,因為還有人拿到了6800元,因而工作積極性高昂……多年下來,從去辦公室吵架,到在車間聊怎麼多賺錢,現在,她跟呂崗華成了朋友。
像呂洪芳這樣被市場淘汰的,五六十歲的農村婦女,是配送廠工人的主力。配送廠主要工作時間是晚上,白天村民們可以幹農活、做家務,晚上八點左右就可以到廠裏上班。
結合農村實際情況,呂崗華又為配送廠設立了計件工資制,多勞多得。如此,大家都忙着賺錢,雞毛蒜皮的事兒就沒有了市場,村莊的治理就變得順起來。
另一面,村集體有了錢,以往各項民生、建設資金,也就不再“等靠要”。現在,姜下村27個自然村,已村村裝了太陽能路燈,通了柏油路面。村裏還自建了物業管理公司,除了日常維護,還不斷向外發展,承包外村或企事業單位的物業管理,又解決了幾十個中老年人的就業。
村民們做事有了積極性,還不夠,還得講商業倫理。比如,分揀時發現破損的水果、蔬菜,村民們覺得浪費不好,就收集起來帶回家,對此,平時很温和的呂崗華髮了火,他把視頻拿出來給大家看,“如果你在銀行上班,看到破損的錢就拿回家,那行嗎?”
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村幹部和管理層。比如,一些村幹部搭集採的便車,低價為家裏帶一些瓜果蔬菜,在農村,這算是人之常情,加上村幹部收入不高,適當傾斜一下也無關大體。但呂崗華嚴肅叫停,“採購不允許給任何人幹私活,這是商業規則”,而且,“村幹部這麼做,老百姓會理解嗎”?
但他也不是不通人情,於是定了一個制度,凡逢年過節,搞全村統一集採,大家公開公正,這樣就誰都沒有話説……長此以往,公信自然建立。

而事實上,他要求的“公信”,首先是對自己——“這也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他説。
作為姜下村最大的“業務員”,呂崗華除了政府規定的工資和考核,自己一分錢都不多拿。甚至跑業務經常貼油錢,連駕駛員還是從自己的公司帶回來的,工資也一直自己開。他自己公司已基本搞成了合夥人制,基本撒手不管,團隊只需要給他交一點利潤就行。
而村集體企業,股權全部歸村集體,他不佔一分錢的股份,也不拿額外獎金。這樣,上班的每一個村民,既是員工,也是股東,和“總經理”、村幹部完全平等,村民的主人翁精神也就無需宣貫。
除了把城市商業文明帶到鄉村,他還把黨政防腐體系注入集體企業管理。家裏的親戚想承包業務,他一概拒絕;村集體和企業賬目,他主動邀請鎮紀委和審計部門監管,保障了公開、透明。
接下來,他思考更多的是制度建設。“賬上錢多,沒制度交代不了,對下面也是個震懾”“小病需大治,不比私人企業,治理集體企業,更不能馬虎”。
“治大國若烹小鮮”,做好發展,加強公信力,規則透明,防微杜漸,取信於民,才能把村莊治理好。
治村如此,治理社會,何嘗不也如此?

新型集體經濟產業社區
我在即將出版的《鄉村振興與時代覺醒》一書中指出,一個村莊就是最小的社會單元和“集體命運共同體”,搞好鄉村振興、集體經濟,就是新時期,在地化、創新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最佳實踐場域。
回到今天的鵝村,已初步、相較實現“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振興,且不斷驗證着集體經濟的優越性。
譬如,我們一再強調的“耐心資本”。現實中,一些全民所有制企業,“所有者”相對空泛,主人翁和創業精神難免不足,且早已經過了資本積累階段,甚至資本靠劃撥,守成有餘,變革創新、可持續發展難免不足;而許多私企民企,利潤導向,報表壓力、投資人壓力、競爭壓力,生存且不易,要真正做到耐心資本、長期主義,現實中又何其難。
反觀鵝村的集體產業社區探索:
首先,“集體”規模適當,就在眼前,收益更直接、改變更顯見,村民主人翁意識也更強,因而積極性也更高;
**其次,**集體經濟不片面追求利潤、增速,一般以村民就業-帶動村民共同富裕為導向。只要制度合理、管理者市場化素質較強,決策更容易跳脱眼前私利、小利,更容易謀於長遠,也更具備靈活性。
比如,魯溧藍莓農場創辦人王曉亮就回憶,去年來村裏投資時,只看了一眼就定了下來,因為村裏給的條件實在太好:農場就在村裏的產業園,大棚剛建好,還配了免費使用的水肥機,直接把苗木搬過來就可以生產;大棚調試、維修、維護,村裏自有團隊,隨叫隨到;村裏為配送和品牌宣傳需求,還承包了一定銷量,而村裏自有文旅流量,發展採摘也不在話下;農場可免費使用“鵝村藍莓”品牌,連一攬子的包裝、設計方案都是免費的;這不,前不久村裏還聯繫了自媒體前去拍攝、宣傳,同樣免費。

那試問,村集體這樣費心費力,還搞這麼多免費服務,究竟圖個啥?
耐心是相互培養的。答案其實很清晰,一是帶動就業,二是補充和提升核心產業鏈,不斷鞏固、做大“鵝村”品牌。
**再次,**集體經濟的穩定性更強。不論是對河南省南街村等一批老牌集體經濟村莊的調研,還是這次鵝村調研,集體經濟品牌對員工、對客户、對上下游合作方來説,都具有更穩定的信用背書,和更強的黏性,這有助於企業保持長期、穩定運行。
**第四,**村集體企業實行在地化管理,對市場信息反饋更敏鋭,更利於降低成本。
譬如,鵝村農產品採購原本普遍採用月結方式,因為就近採購、管理扁平,對市場信息反應更為靈敏。因此展業過程中發展出周結、日結方式,相對應地,採購價格也更貼近市場,整體下降不少。
再如招投標管理,集體決策更加簡便。如前不久企業新採購一批冷鏈車,就免去了招標代理費等中間費用,光此一項,每輛車就可以便宜六七千元……
最終,在集體共同治理結構下,實現了最重的成本和風險由集體共擔,以及利益共享、集體發展託底;另一面,集體須杜絕大包大攬,譬如家庭消費是個性化的,必須分開,走向市場化。如此共有、共擔、共享、共治,有統有分,並按市場結果二次分配,堪稱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農村的創新發展。
負責鵝村整村運營的“隱居鄉里”團隊負責人錢京認為,集體經濟沒有那麼急功近利,平台也穩定。以一產為基礎、二產為核心、三產做導流和提升,鵝村的產業融合之路,是鄉村振興3.0階段的樣本。
鵝村的“新型集體經濟產業社區”之路,正在走出新時期鄉村振興與共同富裕的康莊大道!

光榮與夢想
一個企業家、創業者,既然選擇了市場化路徑,就沒有回頭路。然而市場萬變,説着容易,真要做起來,每日都難。
作為鵝村核心產業的農產品配送行業,已今非昔比。一面是利潤大幅降低,另一面是要新增就業和工資,品質和流程管控更是絲毫不能鬆懈。同時,市場端還在不斷變化,學校和一些企事業單位,招採調整為每半月一次,然後又要根據變化不斷調整採購、用工、配送……呂崗華和管理團隊沒有一天是清閒的。
對村幹部和管理團隊來説,他的心中又有許多虧欠。私營企業,乃至國企還可以論功行賞、拿提成,但他不允許他們從村集體經濟中拿好處,因為大家是公職人員。所以大家拼死拼活,都還拿着政府規定的基本工資和考核收入。
他只好跟他們談黨性,談服務,談平台,以及將來可能的升遷。其實,像鵝村這樣的村集體產業社區平台,處在基層治理和市場創新一線,培養出來的人才,既懂基層治理又懂市場,既接地氣又思維開放,應當側重提拔。

聊到動情處,全村內外、政府上下都十分尊敬的呂書記,眼中泛起淚花。原來幾十年做生意,他從未流過淚,但做村集體企業7年,他已經偷偷抹過十幾次淚水了。
作為一個村書記和“總經理”,他既要面對行政管理,又要直面嚴峻的市場生存、發展壓力。要做事,要跟上市場,必須有擔當、敢拍板、能變通,但一擔當、變通,就難免觸碰各種條條框框。比如,這幾年,他已被有關部門叫去做了五次筆錄(還好,主要是用地問題)。
正如此前一次採訪中,一個村支書的經典總結——抱着“大不了不做了”的想法,才能真正幹好村支書。真要一心想着做好,面面俱到,就更加做不好。這也是將來基層治理改革中,要面對的一大現實問題。
呂崗華做好村支書的一大底氣,其實也在於家庭經濟基礎不錯。他深知,自己可以支付得起成本、經得起誘惑,不代表其他人可以。因此,除了創業、發展之外,近年他的另一大工作重心,就在於建立科學的工作程序和制度,確保將後來者的權力和人性的慾望框到制度的籠子裏。
末了,他感慨道,我們這代村書記最難當,既要四處開創,又要建立規範,到下一代就好多了。而最讓他驕傲的,是解決了原本被市場淘汰的800多個父老鄉親的就業,所以每每感到最難的時候,他就願意去車間裏、田地裏轉轉。
“看到老百姓對你內心真正的認同,一切就都值了”,他説。
此刻,從江村到鵝村,從隊社企業到新型集體產業社區,從鄉土中國到新時期城鄉中國,從“志在富民”到共同富裕,我看到了一種費孝通先生所説的文明傳承和希望——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