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香中一世界:以鼻尖描繪自然的輪廓_風聞
中科院物理所-中科院物理所官方账号-1小时前

沙漠教會作者的嗅聞之道
巧克力味的沙漠
晚春,沙漠瀰漫着巧克力香。這種味道轉瞬即逝,也並不遍佈整個新墨西哥州。只是當你漫步在灌木叢中時,會兀得聞見空氣中的絲絲甜味。起初,凱蒂不知道這一味道來自哪裏,但現在她找到了——在陽光下綻放的黃色花瓣、深色花蕊的巧克力雛菊。
美國西南部的味道與凱蒂之前生活過的任何地方都不同。它比緬因州(美國東北部)的森林更芬芳,這是她搬到這裏之前未曾預料到的。凱蒂是個香水收藏家,所以在真正聞到沙漠的味道之前,已經通過藝術作品感受過它。在聞過讓人們聯想到仙人掌花和針葉樹的香水後,她原以為這片高地沙漠聞起來會充滿塵土和麝香味,其間再夾雜着一絲綠柏的氣息。但事實並非如此。

仙人掌花。圖源pixabay
在這裏,出於生存需要,植物會將精油緊緊鎖在莖部,只有在它們認為安全且準備繁殖時,才會任隨精油流出;在這裏,沙粒在烈日下焦灼翻騰,鬆散的沙土隨步履揚起塵封的痕跡;在這裏,連狗狗的尿液味道都在風中更濃郁、更刺鼻,顏色也比在緬因州散步時看到的更黃,與灰色的兔耳草混合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這裏比她想象的更濕潤、更新奇,複雜而神秘,充滿生機。
在聖達菲生活一年後,凱蒂才對這片土地瞭解一二。但這個探究過程非常緩慢,還需要調所有的感官,包括最容易被忽視的嗅覺,海倫・凱勒曾將其稱為身體的“墮落天使”。失明和失聰讓嗅聞成為海倫・凱勒感知外部世界的主要方式,她感慨這種“最重要”的感官被大眾“忽視和貶低”,而她也發現很難向他人傳達這種認知。她寫道:“味道本身就很難用言語表達,似乎沒有足夠的詞彙來形容它們,我只能借助近似的表述和比喻。”
嗅聞、探尋、命名,這些行為能讓我們更深入地與周圍環境互動。
神奇的嗅覺指紋
或許是因為我們難以用語言描述氣味,曾有觀點認為,與動物相比,人類的嗅覺遲鈍又差勁。但隨着時間推移和研究的深入,這一觀點站不住腳了。儘管我們沒有狗那樣靈敏濕潤的鼻子,也沒有爬行動物那樣大的鼻腔,但人類能分辨出大約一萬億種不同的氣味。我們嗅覺不佳這種謬論,源於維多利亞時代對所有帶味道東西的厭惡,以及清教徒對一切與身體相關事物的迴避。還有在其他時代,人們認為奇怪的氣味是疾病將至、鬼魂作祟或道德敗壞的徵兆,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一個真實事物看待。
我們也總在麻痹自己的鼻子。從糖果到洗滌劑的各種物品裏,合成麝香和所謂的“清潔”化合物無處不在,使我們最原始的嗅覺變得遲鈍。所以,每當凱蒂走到户外試圖嗅聞空氣、辨別植物、尋找美好的芳香來源時,都是在進行一場艱苦的戰鬥,和她的文化鬥爭,和她被化學物質擾亂的、疲憊不堪的嗅覺神經抗爭。
不過,讓自己沉浸在一片風景中是非常值得的事情,細品這個地方的氣味是沉浸過程的關鍵部分。牛津大學研究語言和嗅覺的認知科學家阿西法・馬吉德(Asifa Majid)解釋道:“嗅覺科學家曾認為,嗅覺在很大程度上屬於無意識的範疇,但用語言描述氣味能讓我們有意識地感知它。”嗅聞、探尋、命名,這些行為能讓我們更深入地與周圍環境互動。
氣味還能讓我們感知到自身,凱蒂的治療師就將氣味作為冥想練習的一部分。味道能把我們的意識與特定的地點和時間聯繫起來,而不是任其在對未來的臆想中亂竄。凱蒂珍視自己的嗅覺能力,因為它讓她切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提醒着她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沙漠糖果:盛開的巧克力雛菊,更詩意的名字是琴葉綠眼菊,從春天到秋天都是美國西南部氣味景觀的一部分。攝影:G B 哈特/Shutterstock
“我們一直在感知周圍環境並與之同步。”藝術家兼理論家蓋伊爾・諾爾斯(Gayil Nalls)説道,她是世界感官博物館的創始人,這家博物館收藏了“具有文化意義”的植物氣味。就像我們不斷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通過眼睛和耳朵接收信息一樣,我們也在接收嗅覺信息。諾爾斯説:“這是我們理解周圍環境的重要方式。”
1999年新年前夕,諾爾斯在時代廣場向數百萬人展示了一件“嗅覺雕塑”。這種氣味由每個國家的標誌性植物調製而成,諾爾斯為美國選擇了松樹。與諾爾斯交談後,凱蒂沿着阿塔萊亞小徑,走進了基督聖血山脈腳下的灌木叢森林。一進入樹林,她就不由自主地湊近樹幹,聞着西黃松樹皮的味道。
那天很熱,松樹的氣息温暖、帶有松脂香,温馨且充滿生機。這即使是片小樹林,但每棵樹——矮松、杜松、狐尾松和柏樹——都有獨特的氣味,每種植物都有自己的“嗅覺指紋”,它們共同構成了一處複雜而又和諧的獨特氣味景觀。
她可以逐一列出與松樹香氣交織的每一種氣味,就像香水公司列出前調、中調和後調一樣。有時,這些信息會直接印在香水瓶的包裝上,但人們仍需湊近噴頭嗅聞,才能感受它們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語言只能大致描述香水的味道,而香水也只能大致還原自然氣味景觀。
香水裏的玄機
雨後的清新空氣有個專門的名字——“潮土油”(petrichor),它有多種形式。例如,新加坡的“潮土油”和雷克雅未克的就大不相同。沙漠在夏季暴雨過後氣味最為濃烈,這時植物會釋放出精油,土壤也會向天空張開“毛孔”。不過,調香師們發現了“潮土油”的一種共同成分:土臭素(geosmin)。這個名字來源於希臘語,意為“泥土”、“氣味”。極少量的土臭素(我們能感知到萬億分之十的濃度,相當於一根香的味道瀰漫在整個帝國大廈裏)聞起來熟悉又有股黴味,帶點礦物質的味道,還有點泥土的氣息,但並不讓人討厭。但如果含量較高,它聞起來就會有股黴味,甚至刺鼻,就像放在潮濕地下室的髒衣服。在自然界中,土臭素由土壤中的一些藍綠藻產生,是沙漠降雨前、降雨時和降雨後釋放到空氣中的香氣成分之一。
對於調香師來説,20世紀60年代土臭素的發現和命名是個重大突破,不過又過了好幾年,才完善了這種化合物的實驗室合成方法。它可以用於香水調配,為香調增添泥土般的“潮土油”氣息。因為大多數香水公司不會公佈其產品的化學成分,所以我們並不總能分辨出什麼時候聞到的是土臭素。但如果你在尋找一款帶有沙漠氣息的香水,“潮土油”(合成版)很可能就是其中的成分之一。
我們常常低估人類的嗅覺,但當它消失時,我們才會格外留意。
調香師塞巴斯蒂安・羅斯(Cebastien Rose)和羅賓・摩爾(Robin Moore)認為,還有其他方法可以營造出沙漠雨後的氣味。與大多數調香師不同,他們不使用合成香料,其香水原料均來自當地採集的植物。通過他們的工作,他們已經成為新墨西哥州各種氣味場景方面的專家。模擬沙漠雨後氣味的其中一種原料是鹽生草,這種植物常被視為有害雜草,是人們想要清除的垃圾灌木,但它的葉子能散發出一種帶有清新泥土氣息的西南地區獨特風味。羅斯解釋説:“在下雨前,它會打開所有的氣孔。”這些“小孔”是植物的呼吸器官,當雨滴落下時,葉子會釋放出一種名為甲酚的芳香有機化合物,聞起來有點像煤焦油,由於與降雨有關,也很像被雨水浸濕的沙漠。
羅斯説:“我們痴迷於捕捉在户外漫步山間的真實感受,在炎熱時嗅着矮松樹脂的香氣,聞着那散發着香草味的黃松樹皮的氣息。”但僅僅從樹皮中提取精油是不夠的。羅斯還説,即使只還原一棵樹的味道都很難,而且這樣做也無法反映出走在“巨大的橙皮樹下”的感覺,感受不到橡苔、泥土和那個地方的氣息。不過這就是“調香藝術”的用武之地,他們調製的西黃松香水包含黃堅果莎草、甜三葉草、矮松、橡苔、冷杉和西黃松等成分,還添加了模擬泥土氣息的提取物。這支香水聞起來不僅像一棵樹,更像是一個特定的時刻,比如在阿塔萊亞小徑上的一個乾燥夏日午後。摩爾補充道:“有人聞了這支香水後感動到落淚。有位女士曾在一棵西黃松樹上生活了一年,只為保護這片古老森林。於她而言,這支香水瞬間勾起了她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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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凱蒂而言,香水更像是一種藝術詮釋,是對體驗的一種轉化,像詩歌或歌曲一樣能引發情感共鳴。摩爾曾説:“調香不只是為了創造好聞的東西,更是為了建立與這些地方的聯繫,重新喚起人們對它們的關注,激發保護意識。”一支香水承載了太多期望,但或許氣味真的能激發行動。這也是諾爾斯所期待的,每個藝術家,或多或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改變世界,不是嗎?
什麼影響着我們的嗅覺
調香是一門古老的藝術,也是一項利潤豐厚的產業。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嗅覺的神經科學家斯圖爾特・費爾斯坦(Stuart Firestein)表示,大部分嗅覺研究資金都來自香水行業。與研究深入且資金充足的視覺領域相比,我們對嗅覺感知的生理學和心理學瞭解相對較少。
隨着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從嗅覺系統探尋大腦奧秘,這種情況開始改變,這也是費爾斯坦投身該領域的原因。他説:“多年來,我們一直通過視覺系統來理解大腦的運作方式,從視網膜的研究中,我們確實學到了很多關於大腦功能的知識。但漸漸地,視覺系統變得不那麼有趣了。”按照費爾斯坦所説的“單一維度”來理解,光的顏色與不同的波長線性對應,而與光不同,氣味無法被分解成一個整齊的光譜。嗅覺系統比視覺系統更奇特、更復雜、更難以理解,但也更能體現大腦的基本功能,比如記憶檢索和情感處理。
嗅覺這一感官依賴於諸多變量,它會受到我們過往的經歷、當下的環境以及情緒或心理狀態的影響。同一種東西在一種情境下可能聞起來“很香”,在另一種情境下卻令人作嘔。我們對氣味的判斷會受到聽到的聲音、周圍的温度、品嚐的食物以及看到的顏色的影響。嗅覺是一種不斷變化的感官,有時可以預測,有時卻完全出乎意料,這和整個大腦的運作方式很相似。
氣味景觀不僅僅是某個地方的化學物質清單,它是一幅詩意的世界地圖。
馬吉德指出,失去嗅覺會擾亂我們的感知,對情緒和心理產生巨大影響。她説:“人類的嗅覺與幸福感密切相關,以至於當人們失去嗅覺時,他們會覺得生活質量受到了嚴重影響,甚至可能導致抑鬱。我們常常會忽視嗅覺,就像呼吸一樣,覺得理所當然。”費爾斯坦對此表示贊同:“一般來説,我們低估了人類的嗅覺,但當它消失時,我們才會格外留意。突然之間,人們會強烈抱怨自己失去了嗅覺。他們回到家,看到所有熟悉的東西,卻感覺不到家的氛圍,就好像身體被外星人入侵了一樣。”
凱蒂一直對家裏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氣味格外敏感,但在過去的一年裏,自從搬到新墨西哥州後,她與户外氣味的關係發生了巨大變化。起初,她會辨別各種氣味,並確定它們的來源,這種逐一探索風景的方式讓她對沙漠的動植物有了初步的瞭解。當她逐漸熟悉了那些最為濃烈的氣味,比如鹽生草的葉子、西黃松、巧克力雛菊的味道後,她也開始察覺到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就如同她能分辨出卧室獨特的氣味景觀一樣。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調香師會把氣味稱作“香調”了。情感複雜、效果顯著且能喚起情感的藝術作品,通常都不是由單一元素構成的;正是各種元素的融合,才能讓一段旋律昇華成一首歌,讓油脂變成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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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處地方的氣息氛圍遠不止是當地所含化學物質的簡單羅列。它是一幅用詩意描繪世界的地圖,通過最古老的感官傳遞給我們。沙漠的氣味可不只是香甜、塵土味、乾燥或刺鼻這麼簡單。每一種氣味都是一樣獨特的感受,但當它們組合在一起,就有了更豐富的意義。氣味景觀是空間塑造的一部分,即賦予一個“地方”意義和隱喻。一個“地方”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它還融入了歷史、傳説、記憶和情感,而我們與一個地方的邂逅也是一種融入。
當然,想要用一件藝術品完全重現沙漠的氣味景觀是不可能的。這個地方會隨着天氣、一年中的不同時節、具體位置,以及同樣重要的——個人的心境,持續發生變化。我們對一款香水的最大期待,就是它能喚起人們對那個地方的感覺,打開記憶的大門,讓我們可以選擇走進其中。就像風景畫家常常為了達到某種效果而改變顏色、渲染景色一樣,調香師也可以自由地調配各種成分,創造出既超越又貼近真實體驗的作品。他們可以營造出一種氛圍,喚起我們對自然的感受,而不必精確地還原每一種氣味。
去嗅聞一處風景,深入瞭解一個地方的氣味,這些行為能讓我們更好地融入這個世界。當一個地址變成一個充滿意義的地方時,我們也會更有動力去讚美它、保護它。
凱蒂計劃着在某個時候離開這片土地,回到她東部的家中,回到她在緬因州森林裏的小屋。在新英格蘭寒冷的日子裏,她將會時常渴望那些在新墨西哥州鮮明的感覺。她會懷念這個地方,但或許能通過一支恰到好處的沙漠香水來獲得慰藉,能在腦海中找到一條回去的路。這種來自一個地方的氣味,編織着一張連接整片大陸的網。
作者:Katy Kelleher
翻譯:4925
審校:7號機
原文鏈接:Scent Makes a Pl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