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得流油的沙特，怎就成中東最保守國家？_風聞

沙特世俗化

作者｜碧落清遙

責編｜Thomas

沙特阿拉伯原油儲量及出口量均居世界第一位，其中原油儲量近400億噸，GDP總量居阿拉伯世界首位，堪稱“土豪國”。

但物質生活富足的同時，沙特也是世界富裕國家中最保守的。

沙特全境幾乎沒有電影院、KTV等娛樂場所，飲酒被完全禁止。女性更是遭到宗教勢力的嚴格限制，成年女性長時間不被允許開車，也不得單獨出門。沙特社會保守的像一箇中世紀國家。

▲現代化的城市中藏着一箇中世紀社會

國際社會也對沙特這種“不人道”、“歧視女性”、“過度宗教化”的保守多有批評，社會的一切都要在伊斯蘭教規下進行，特別是宗教警察肆意毆打女性，用伊斯蘭教法取代世俗法律肆意審判居民更是飽受國際社會詬病。

面對國際社會壓力，為擺脱保守勢力和傳統宗教思想的束縛，沙特嘗試世俗化改革，如2018年以後，沙特阿拉伯允許女性考取駕照以及獨自外出，試圖改善沙特保守狀況並改善沙特國際形象。

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富得流油的沙特怎麼就成了中東最保守的國家？沙特如今推行的世俗化會成功嗎？

▲沙特首都利雅得，現代化城市下是一個保守的社會

一、部落帝國 

沙特阿拉伯是全球少有的沒有憲法的國家，在這個國度，伊斯蘭教的《古蘭經》和《沙里亞法》主導着國家的一切和人們的生活。

《古蘭經》和《沙里亞法》與伊斯蘭教的誕生亦步亦趨。公元7世紀，哈西姆家族的穆罕默德在阿拉伯半島創立伊斯蘭教，並藉助宗教力量建立阿拉伯帝國。

▲阿拉伯帝國

阿拉伯帝國宗教政策相對寬容，但穆斯林享有比其他教徒更高的地位，他們的生活嚴格遵循《古蘭經》。

穆罕默德去世後，伊斯蘭教發生分裂。主要為什葉派和遜尼派。前者認為，只有來自哈希姆家族的成員才能夠出任哈里發（伊斯蘭最高宗教領袖），後者認為只要能力夠就能出任哈里發。

《古蘭經》和穆罕默德的聖訓中對穆斯林的生活和行為。做出了規定，如齋月禁食、禁止飲酒等，這些條款最終形成《沙里亞法》，規範着穆斯林羣體的生活。

▲中世紀的穆斯林

11世紀後，阿拉伯帝國陷入分裂，阿拉伯人自此再也沒能夠建立起統一的大帝國。哈希姆家族在伊斯蘭世界享有極高的聲望，但他們只夠控制阿拉伯半島西部（漢志地區）。

到16世紀，土耳其人建立的奧斯曼帝國征服了亞非歐土地，包括哈希姆家族在內的沿海阿拉伯人向奧斯曼帝國效忠，半島內陸由各個阿拉伯部族自治。

▲奧斯曼帝國

在阿拉伯半島內陸，由於自然環境惡劣，經濟發展滯後，人們的宗教思想相對保守。

18世紀初，阿拉伯宗教學家瓦哈比創建了瓦哈比教派（屬遜尼派的一支），主張回到穆罕默德時代，一切遵循《古蘭經》，使用伊斯蘭教法，將世俗化、其他伊斯蘭教派視為異端。

大量底層民眾將信仰瓦哈比派看作靈魂得救的唯一途徑，但瓦哈比的思想過度強調宗教利益，既強調宗教是一個國家的核心，要求教徒首先是忠於宗教，其次才是忠於君主。

▲伊斯蘭教分裂

瓦哈比的教義不符合上層統治者需求，他遭到所在地酋長的驅逐，但阿拉伯半島政治版圖稀碎，大大小小的政治家族在此生存、博弈。暗潮湧動之下，瓦哈比在1744年來到半島中部只有70户居民的德拉伊耶酋長國，沙特家族統治着這裏。

沙特家族看中了瓦哈比教派在底層民眾中的影響，且瓦哈比派鼓吹對所謂異端和異教徒進行對抗，追隨瓦哈比的教派武裝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

▲阿拉伯半島地形 

此時的瓦哈比急需一個地方政治勢力的接納，沙特家族和瓦哈比所在的謝赫家族一拍即合，通過聯姻建立政治聯盟。

沙特家族享有最高政治權利，協助傳播瓦哈比教派思想，瓦哈比家族則佔據酋長國宗教領袖地位，政治地位僅次於沙特家族，瓦哈比教派武裝協助沙特君主開疆拓土。從一個綠洲小邦到控制半島60%的土地。

▲沙特王國的擴張 

沙特家族的崛起威脅到奧斯曼帝國對阿拉伯半島的統治，1818年到1891年，奧斯曼帝國接連兩次出兵消滅了沙特家族政權，但沙特家族未被斬草除根。

隨着奧斯曼帝國衰落，一些阿拉伯家族試圖擺脱土耳其人的統治，如科威特、巴林等地被英國佔領後，當地酋長迅速投靠了英國人。

▲19世紀末的奧斯曼帝國

20世紀初，奧斯曼帝國治下的阿拉伯人聚居區在民族主義思潮影響下變得不穩定。“聖裔”哈希姆家族在阿拉伯半島西部崛起。1902年，沙特家族也得以重建政權。

一戰結束後，奧斯曼帝國作為戰敗國慘遭瓜分解體，除了英法等國直接佔領的區域外， 原奧斯曼帝國治下的阿拉伯地區，很多家族都有野心，尤以漢志的哈希姆家族和內志的沙特家族為甚。

▲一戰後的阿拉伯半島

一戰也重塑了中東地緣格局，在近代化衝擊下，中東興起了一股世俗化浪潮。傳統固化的宗教文化被看作是中東地區落後的原因之一，模仿西方建立世俗化國家被中東各國看作是救國的重要途徑，中東實力最強的土耳其、伊朗尤是如此。

▲土耳其開啓世俗化

1923年，奧斯曼帝國皇室被驅逐，凱末爾以世俗主義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宗教勢力在土耳其受到嚴格限制，哈利法的職位被徹底廢除，土耳其的穆斯林女性脱下頭巾開始接受更現代化的教育。

1925年，伊朗巴列維王朝建立，君主禮薩汗也開始了世俗化和現代化改革，世俗化似乎是中東各國不可避免的浪潮。

▲禮薩汗和他的軍官團

二、宗教之鞭

就在土耳其，伊朗等國進行世俗化改革的同時，沙特家族於1925年吞併哈希姆家族統治的漢志王國，沙特阿拉伯建立。

沙特家族在政治和軍事上獲得了勝利，但哈希姆家族在伊斯蘭世界的地位極為尊崇，在上千年的歲月中，一直是聖城麥加和麥地那的控制者。

▲漢志末代國王 

沙特家族對兩聖城佔領並未得到伊斯蘭國家的承認，瓦哈比派利用其宗教影響力，使伊斯蘭世界逐步接受沙特家族取代哈希姆家族控制兩聖地。

隨着沙特政權的穩固，沙特家族享有最高政治權利，謝赫（瓦哈比）則獲得最高宗教職位，即世襲的大穆夫提（沙特宗教領袖）職位。

▲沙特建立 

沙特阿拉伯將伊斯蘭教傳統的沙里亞法作為國家憲法使用，瓦哈比教派教士組成的“烏里瑪”（高級教士）階層用宗教控制着沙特國家的精神世界。 

如果國王遭遇政治危機，烏里瑪階層就會通過頒佈“法特瓦”（宗教命令）來支持國王，幫助沙特家族度過危機。

▲麥加禁寺 

成立之初的沙特阿拉伯是一個落後的農業國家，境內幾乎沒有現代工業，與土耳其，伊拉克，伊朗等中東世俗化國家相比，沙特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權與世俗化浪潮背道而馳，同時也是其落後發展狀況造成的。

1938年，沙特境內首次發現了大規模油田，歐美資本隨即進入沙特，建立了西方控制下的沙特石油工業，從中分得一杯羹的沙特王室陡然而富。

▲沙特的油井

最終美國與沙特聯合成立阿美石油公司壟斷了沙特的石油開採，沙特也成為美國在中東地區的盟友。

1945年，沙特年產石油1400萬噸，到1968年增長至年產1.3億噸，人均GDP也從100餘美元增長至2000美元。

▲阿美石油公司 

石油財富並未開啓沙特世俗化的大門，所謂窮則思變，沙特貴族和上層宗教人士掌握了大量財富，他們沒有推動世俗化改革的動力，思想保守的瓦哈比教派仍然支配着沙特人的精神世界。

二戰結束後，阿拉伯國家相繼擺脱西方國家的控制，遵循世俗主義的埃及脱穎而出。埃及領導人納塞爾倡導以阿拉伯民族主義統領阿拉伯世界，一時間獲得多數阿拉伯國家追隨。

▲阿拉伯世界 

沙特也想成為阿拉伯世界的盟主，但國力弱於埃及。埃及奉行的民族主義是反對君主、弱化宗教的，這會對沙特的君主-宗教體制產生威脅，沙特試圖以泛伊斯蘭主義統領阿拉伯世界，對抗埃及的阿拉伯民族主義。

1969年，沙特大穆夫提去世。當時在位的費薩爾國王（1964年繼位）感覺王權受到教權的威脅，為分散宗教勢力，費薩爾國王取消大穆夫提職位，轉而增設立司法部和大烏里瑪會議。

▲費薩爾國王 

費薩爾國王的舉動並非反對宗教勢力，司法部的法官仍由瓦哈比派教士擔任，費薩爾國王曾説過“仁慈的《古蘭經》就是沙特的憲法”。

大烏里瑪會議在社會政策、教育和法律制定上有着重要發言權，使得沙特在很多社會和文化問題上非常保守。

人們須按照中世紀的《古蘭經》《沙里亞法》去生活，電影院、酒精飲料這些與娛樂相關的東西統統不能出現在沙特，女性被看做男性的附屬品，要用罩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獨自出門或不按要求佩戴面罩的女性會遭到宗教警察的毒打，婚前性行為更是會引來家族男性成員的私刑。

▲宗教警察

除了宗教影響，沙特的社會結構也十分保守。沙特社會歷史上是以部落文化為基礎的，這種文化與瓦哈比教義相互強化，塑造了沙特社會的高度保守底色。

隨着70年代，埃及在歷次中東戰爭中失敗，其阿拉伯世界盟主的地位受到動搖，沙特則在伊斯蘭教聖城麥加，多次召開由全球伊斯蘭宗教領袖參加的伊斯蘭會議，利用宗教力量不斷擴大沙特國際影響力。

▲埃及影響力下降 

同時，隨着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以什葉派為主體的伊朗，將遜尼派為主的沙特視為地緣競爭對手，迫使沙特加強國內遜尼派力量，以應對什葉派伊朗的挑戰。

由此一來，從建國之初穩固統治的需要，到二戰後爭奪阿拉伯世界領導權、地緣主導權的需要，沙特王室離不開宗教勢力的支持，政教合一體制愈發穩固，給世俗化改革帶來巨大阻力。

▲沙特與伊朗是地緣對手 

由於太過保守，沙特雖被看作是美國的盟友，但二者僅是被石油利益鎖定，無法找出其他合作的發力點。

沙特的保守與西方的世俗化格格不入，西方難以從心裏認同這個類似於中世紀國家的中東政權，即便沙特發生了反對君主、反對保守的聲音，西方也不敢聲援沙特。

沙特極端保守勢力則認為沙特政府過於親近西方，相繼發生了1979年禁寺圍攻、本·拉登建立基地組織等情況。

▲本·拉登

20世紀80年代，沙特將石油工業國有化後，其歷年石油收入不斷攀。但石油收入的四成歸於王室，餘下部分由地方豪族宗教勢力以及商賈獲取，這些既得利益者大部分都是保守勢力的支持者。

沙特的經濟高度依賴於石油出口，這種單一的經濟結構使得社會財富分配不均，加劇了保守勢力的影響力。石油經濟的繁榮也使得一部分人滿足於現狀，缺乏改革的動力。

▲中東油氣資源分佈

三、薩勒曼之夢 

20世紀90年代，隨着冷戰結束和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沙特國內也悄然發生了世俗化的變革。

1992年，沙特頒佈了《政府基本法》，規定了國語、國教、三權分立原則等，儼然一部憲法雛形。

進入21世紀，隨着越來越多世俗法規的出台，沙特境內宗教法規一統天下的局勢被打破，但這些世俗化變革十分有限，例如沙特最常用的判決法規仍是伊斯蘭教的沙里亞法。

▲沙特街景

2015年，薩勒曼繼任沙特國王。自1932年建國以來，沙特的王位一直在開國君主伊本·沙特的兒子中傳遞，隨着在世兄弟的日漸凋零，薩勒曼希望由自己的兒子接任國王。經過一系列政治操作，他的兒子小薩勒曼在2017年被確立為王儲。

小薩勒曼自幼生長於沙特，並未像他的兄弟姐妹那樣有外國留學經歷，這反倒讓小薩勒曼更加了解沙特社會的現狀。

▲薩勒曼父子 

由於老薩勒曼國王年事已高，自成為王儲以來，小薩勒曼就成為沙特的實際掌舵人。這位年輕的85後是堅定的改革派，在小薩勒曼看來，與宗教過度綁定勢必會限制沙特未來的發展。

瓦哈比派保留了太多中世紀文化殘留，對女性權益的限制、社會文化的保守讓沙特飽受國際社會詬病。

▲包裹嚴實的沙特女性

除此之外，對於沙特在內的中東產油國家來説，石油並非取之不竭的財富源泉，轉型發展是每一個資源型國家必須考慮的問題。

沙特隔壁的阿聯酋，卡塔爾等國都已經進行了改革試水。迪拜已經發展成為中東旅遊業、金融業、航空業、房地產業中心城市。

▲夜色中的迪拜

卡塔爾則定位將自身建設成中東地區的航空樞紐，國際賽事之都，為此卡塔爾積極申辦足球世界盃、國際F1賽事等。

阿聯酋與卡塔爾的轉型發展獲得成功，沙特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但阿聯酋與卡塔爾的改革需要一個相對世俗化的社會文化的支撐，因為沙特宗教保守勢力很難接受旅遊業、國際賽事等進入沙特境內。在沙特，這些娛樂項目是堅決不能夠出現的。

▲卡塔爾世界盃

但是小薩勒曼認為沙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迎接困難，推動世俗化改革，為沙特贏得更好的外交口碑和可持續發展機遇。 

2018年，沙特取消了女性駕車的禁令，這是沙特社會改革中的一個重大里程碑。此前沙特是世界上唯一禁止女性開車的國家。 

沙特女性在勞動力市場的參與度有所增加。在一些行業中，女性的就業機會正在逐步擴大。

▲沙特終於出現了女司機 

同年，沙特重新開放了電影院，並允許舉辦音樂會、體育賽事和文化活動。這在過去被認為“違背伊斯蘭教法”，沙特近年來也積極吸引很多賽事引進，如2024年網球男子女子世界年終總決賽，C羅加盟沙特的俱樂部等。

▲C羅來到沙特

此前沙特對待非穆斯林遊客並不友好，極端者更是認為非穆斯林進入沙特會褻瀆這片土地。

近年來，沙特不斷優化入境流程，升級硬件設施，方便非穆斯林遊客前來。如非穆斯林遊客被允許在酒店房間飲酒，穆斯林則依然貫徹嚴格的禁酒令，飲酒者將遭到逮捕和鞭笞。

▲穆斯林不允許飲酒

沙特還不斷加大在旅遊宣傳方面的投入，音樂節、演唱會和國際體育賽事的引入，標誌着沙特在文化上的開放。大量外國遊客和資本的湧入，得以減輕沙特對石油資源的依賴，為沙特政府提供更多元的税收渠道。

公共場合嚴格的男女隔離政策逐步放鬆，允許男女在餐廳和購物中心等場所共同出現。此前在公共場合以“不帶面紗”“女性單獨出門”為由隨意毆打民眾的宗教警察權力受到限制。

在小薩勒曼看來，這只是沙特世俗化改革的一部分，其更宏偉的改革目標被稱為沙特“2030願景”，即擺脱宗教對國家的深度影響，讓其僅作為信仰存在。

▲2030願景計劃

小薩勒曼試圖在不改變沙特伊斯蘭教法基礎的前提下，使國家更加開放和現代化，但宗教領袖和保守派認為世俗化改革違背了伊斯蘭教法和沙特傳統。如果改革步伐過於激進，可能會引發宗教保守派的強烈反彈，甚至威脅到王室統治。

▲能容納400萬穆斯林朝覲的麥加禁寺

延續300年的政教聯盟體制、宗教保守勢力的抵制、農村、部落地區對傳統觀念的認可，都阻礙着沙特世俗化的推行。

但面對周邊阿拉伯國家的競爭，沙特必須思變才能繼續前進。出於持續發展、擺脱石油收入依賴、更好融入國際社會的需要，沙特勢必要推行世俗化改革。

這場漫長的改革能否成功，考驗着小薩勒曼的政治智慧，更關乎着沙特未來能否存續的命運。

▲現代城市下隱藏着極為保守的沙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