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員用一篇文章,奠定中國革命數十年的方向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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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伯陵
1
經常有讀者給我留言,建議我開一個讀毛選的系列,我最近想了想……倒也不妨一試,那以後就在這個系列裏,聊聊毛選單篇文章背後的故事,以及我對這些文章的理解。
今天是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的由來。
聊這篇文章之前,我想先通過經濟、税收、民生等角度,對百年前的中國做一個籠統的盤點,和大家一起對清末民初的中國,構建一個基本的認識。
百年前的中國,可以用四個字概括——眾生皆苦。
自古以來,農民都是最苦的一羣人。
因為農民無權無勢,處於舊社會金字塔的最底端,不僅要承擔整個金字塔的重壓,還要為整個金字塔提供養分,以及成為各階層轉嫁危機的對象。
河南大學教授翁有為在《民國時期的農村與農民》中,做過一個統計,從1713年至1903年間,儘管康熙皇帝明令要求“永不加賦”,但清朝的農業税仍然增加了210%,附加税即苛捐雜税增加了128%。
進入民國以後,短短16年時間,農業税在清朝原定税額的基礎上,進一步增加到393%,和基礎税率相比,幾乎翻了整整四倍。
在這樣的背景下,1920年代後期,江蘇泰縣的農業税增至1.5元,附加税則增至7元左右。江西的漕米除正税以外,每擔米還要抽40元的附加税,超過正税十倍。
南開大學教授王玉茹和李進霞在《近代中國農民生活水平分析》中做過估算,説江南一帶的農民,每畝地收入的45%是種地成本,50%要用來繳納賦税,農民自己能獲得的收益只有5%。
如此高額的賦税,給江南農民造成沉重的負擔。
在中國經濟版圖中,江南自古號稱富庶,這些地方的農民負擔都這麼重,可想而知,其他經濟落後省份的農民,生活有多麼艱難。
河北的自耕農佔農民總數的70%,1922年的平均收入是145.43元,而一個五口之家維持生活的最低消費標準,是每年150元左右。這就意味着,河北的全部自耕農都在貧困線以下,如果再加上半自耕農和佃農,貧困人口的比例會更高。
山西西部的一個農村,按照資產可以把村民分成三個檔次。
上等人家早上吃麪條和稀飯,中午吃豆腐、粉條、莜麪或蕎麪,晚上喝稀飯。中等人家早上吃粗糧麪食和稀飯,中午吃粗糧窩窩,晚上喝稀飯。下等人家則是早晚稀飯,中午吃粗糧窩窩。
一年到頭,吃肉的次數極其有限。
江淮地區的農民,大多住在泥牆草頂的棚子裏,一遇大雨就污濁不堪,一遇火星就有傾家蕩產的風險。
百年前的中國農村,已經民窮財盡了。
城市工人的苦難程度,僅次於農民。
1920年代,中國的城市工人共有194萬餘人,《新青年》曾經刊登過一篇文章,詳細列舉了北京、上海、天津、武昌等城市的工人工作時間,顯示他們的每日工作時間普遍是12小時左右,長一些的甚至能到14、5小時。
在這期間,工人基本沒有休息時間,吃飯也是一邊操作機器一邊往嘴裏塞食物。
工人的工作時間這麼長,收入卻非常微薄。上海紡織業工人的月薪是6.6—14元、火柴業工人9—15元、北京織布工人7元、廣州電工8—10元。
和農民相比,城市工人的收入確實不錯,但有人在北平做了一次社會調查,發現在1920年代,北平一個五口之家維持生活的最低消費標準是每年132元。上海《星期評論》也算了一筆賬,説夫妻兩人的最低生活費是每年210元,如果有兩三個孩子的話,就要提高到417元。
可以説,城市工人的收入,遠遠不足以維持生活。
陳獨秀曾結識過一個日本人,這個日本人就對他説:“我在日本貧民窟住了十幾年,美國貧民窟也去調查過,但見了中國上海的貧民窟,感覺美國和日本的貧民窟都算不得苦惱。”
農民和工人的日子苦,律師、教師、公務員等不需要體力勞動的人,日子還行吧?
其實也不好。
他們沒有土地等生產資料,背後也沒有宗族接濟,那麼他們的生活質量如何,便取決於物價漲跌和貨幣購買力。而清末民初恰恰是時局動盪、危機頻發的時代,這就意味着,這部分人的收入和生活猶如過山車,非常不穩定。
每日惶恐不安,日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相比前三者來説,民族資產階級的經濟地位要高一些,但他們也有難處,那就是受到外國資本和本國政府的雙重盤剝。
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編撰的《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給出一份數據,顯示清末民初的時候,外國資本控制的土法開採煤礦,產量佔全國煤炭產量的50%,機械開採煤礦的產量佔比是90%左右,鐵礦更是佔到全國總產量的100%。
在礦產領域,民族資產階級的份額不足外國資本的零頭。
而在這些僅剩的份額裏,民族資產階級還要受到本國政府的盤剝,例如要繳納海關税、常關税、厘金、礦產税、礦區税、礦界年租、地税、雜税等苛捐雜税,開礦的成本非常高。
民族資產階級投資辦企業,一方面是為了賺利潤,另一方面是為了提升社會階層,成為全國排名靠前的大資本家,這是他們的核心訴求。
為了滿足這兩項核心訴求,民族資產階級被逼無奈的走了一條捷徑,即一邊掛靠在外國資本下面,一邊賄賂政府官員,望他們能高抬貴手,放一馬。
民族資產階級痛恨外國資本和政府官員,但又不得不依賴他們,典型的受氣媳婦兩頭堵。
大地主和大資本家處於舊中國食物鏈的頂層,無論是資本積累、社會地位、生活質量,都是舊中國的上上成。
但這部分人仍然要看外國的臉色。
因為中國是最後一個遭受外國列強侵略的大國,等他們瓜分中國地盤之後,便意味着整個世界被外國列強連為一體、全球化經濟正式形成。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的大資本家要賺取利潤就得融入這個全球化市場,中國的大地主及其政治代理人要坐穩位置,就要做外國列強殖民中國的代理人。這兩點歸結起來,便是大資本家和大地主必須替外國列強、外國資本欺壓同胞,才能高質量的生存下去。
總的來説,百年前的中國社會是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不得已。
2
眾生皆苦的時代,必有改天換地的革命。
1920年代的中國,歷史包袱最少、最有朝氣、最欣欣向榮的革命團體,毫無疑問是中國共產黨。
但是面對眾生皆苦的時代,這個黨的一些領導人物,空有改變中國的一腔熱血,卻始終沒有明確的革命方向,也找不到利益一致的革命盟友。
青年黨員張國燾認為,中國共產黨是馬克思主義政黨,而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理論是動員工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成立生產資料公有制的新政權。這樣看來,中國共產黨要領導中國革命,只需動員城市工人就可以了。
如果按照張國燾的意見走下去,在4.5億人口的中國,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盟友就只有不到200萬城市工人,革命敵人卻是佔據絕大部分生產資料的大地主、大資本家、民族資產階級和外國列強、外國資本。
這樣的革命基礎太過薄弱,敵人又太過強大,明顯是路走窄了。
黨的創始人之一陳獨秀,眼界比張國燾更寬廣,他注意到了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
早在1923年,陳獨秀就在《中國農民問題》中提出:
“在經濟落後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不但農民佔全人口之大半數,其國民經濟之真正基礎,還是農業。在這些地方之各種革命,都不可忽視了農民的力量。”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來,陳獨秀認可農民藴藏着磅礴偉力,知道中國革命要解決絕大部分人的困苦。
但,陳獨秀對農民的認識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為陳獨秀認為,儘管農民的力量很龐大,但農民分散在全國各地導致勢力不集中、追求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簡單生活故而性情保守、中國土地廣袤農民容易遷徙苟安,這三點決定了農民不能成為革命主力,只能成為革命追隨者。
革命主力需要衝鋒陷陣,革命追隨者只要搖旗吶喊,兩者有着本質區別。
出於這樣的考慮,陳獨秀便把革命成功的希望,寄託在城市工人和民族資產階級的身上,具體的革命方向,則是和代表這兩個階級的國民黨合作,先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大革命,成立一個開明專制的中央政府,再來教育農民,培植社會主義革命的力量。
這是一個借雞生蛋的方案,理論上有可行性,但實際操作起來不可控因素太多,變數太大。
而在這個問題上,教員的意見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教員認為,城市工人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無可爭議的領導者,但城市工人的力量太過薄弱,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只要能接受革命教育再組織起來,完全可以成為革命主力,彌補城市工人的不足。
工人和農民相結合,中國革命就有了堅強的領導者,更有雄厚的革命基礎。
除此以外,那些生活不定的律師、教師、公務員也可以成為中國革命的盟友,部分民族資產階級也可以爭取,革命的唯一敵人是依賴外國的大地主和大資本家。
和張國燾、陳獨秀相比,教員最大的不同是,確定了農民的革命主力地位。
3
教員清醒認識到農民的力量,自然有其淵源。
教員的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儘管家裏經濟不寬裕,但她仍然經常接濟韶山窮人,每逢災年,她還要把米糧取出來,送給前來乞討的災民。
這些日常小事,教員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13歲那年秋天,韶山鄉親都在忙着收秋,某天卻突然下起雨來,大家非常着急。教員見狀,立即放下自家田裏的事情,跑去給一家佃户幫忙。
事後,教員的父親問他為什麼,他説:
“人家家裏很苦,還要交租,損失一點就不得了。我們自己家裏的,自然不大要緊些。”
這顆仁愛之心,教員從小就養成了。
1912年秋冬,教員在湖南省立圖書館自學,他第一次見到世界地圖,便情不自禁的發出一段感慨:
“世界既大,人就一定特別多。這樣多的人怎樣生活,難道不值得我們注意嗎?從韶山沖的情形來看,那裏的人大都過着痛苦的生活,不是捱餓,就是挨凍……韶山沖的情形是這樣,全湘潭縣、全湖南省、全中國、全世界的情形,恐怕也差不多。”
同情之心,溢於言表。
正因為教員同情農民,希望改變農民的命運,所以他自然而然的生出“聯合農民鬧革命”的想法。
1919年7月,教員在《湘江評論》發表《民眾的大聯合》,文中寫道:
“諸君,我們是農夫。我們就要和我們種田的同類結成一個聯合,以謀我們種田人的種種利益。我們種田人的利益,是要我們種田人自己去求,別人不種田的,他和我們利益不同,決不會幫我們去求。”
“諸君,我們是工人。我們要和我們做工的同類結成一個聯合,以謀求我們工人的種種利益。關於我們做工的種種問題,工值的多少?工時的長短?紅利的均分與否?娛樂的增進與否?均不可不求一個解答。”
工農聯合革命,在這篇文章中初見端倪。
不過,雖然教員的觀點在逐漸成熟,但農民到底能不能接受革命教育、農民到底能不能組織起來,教員也不確定,並沒有總結出一套成熟的方法論。
直到1920年代中期,教員才得到一次嘗試的機會。
1923年6月,中共三大在廣州召開,教員當選為中央委員,併成為中央局秘書,輔佐中央局委員長陳獨秀處理日常工作。次年1月,國民黨一大召開,在國共合作的大背景下,教員被孫中山賞識,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候補執行委員。
會後,教員被派到上海,參加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的工作。
但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的戴季陶、葉楚傖等人非常牴觸國共合作,經常阻撓教員等人的工作,甚至私自截留執行部的經費,以及工作人員的工資。教員勉強堅持到1924年12月,便搞得身體虛弱、睡眠不佳,只能回到湖南韶山養病。
正是這次回鄉,教員找到了教育農民、組織農民的鑰匙,點燃農民運動的火種。
因為,教員在韶山相繼做了五件事——
1、探訪鄉親,調查實際情況,並向他們宣傳革命理論,告訴他們,農民窮困是洋財東和土財東勾結壓迫造成的。
2、開辦二十餘所農民夜校,教他們識字、算數、政治,進行馬克思主義的啓蒙教育。
3、把接受宣傳和教育的農民組織起來,成立二十餘個農民協會,讓他們自己保衞自己的利益。
4、在進步農民中發現積極分子,逐步培養成黨員,併成立中共韶山支部,領導整個韶山的農民運動。
5、用中共韶山支部和農民協會動員農民,打擊地主豪紳,改選韶山的教委會和學委會,奪取教育權。
這五件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從遠到近、由粗到細、從宣傳教育到組織動員,逐步整合韶山農民,把韶山打造成革命的堅強堡壘。
經過這段時間的實踐歷練,教員就確定了,農民是可以教育的,農民是可以組織的,農民可以成為革命主力。而這五件事的先後順序,其實就是教員在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動員農民方法論。
1925年8月,教員離開韶山前往廣州,隨後便接替汪精衞,出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並總結多年來的政治觀點和韶山實踐經驗,寫出《毛選》的第一篇文章——《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在這篇文章中,教員開宗明義的寫道: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中國過去一切革命鬥爭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為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
緊接着,教員對正在受苦受難的中國所有人羣,做了全方位的梳理,並給他們劃分了階級,分析了他們的革命傾向——
將近二百萬城市工人是無產階級,人數不多卻是中國新生產力的代表,屬於中國最進步的階級,可以做革命的領導力量。
半自耕農、貧農、手工業者、店員、小販是半無產階級,他們生活艱苦,常常處於貧困和失業的恐慌之中,迫切希望改變命運,容易接受革命宣傳。
自耕農、學生、教師、律師、公務員、小商人是小資產階級,他們有一定的經濟收入,總體是傾向中立的。但革命形勢高漲、勝利在望的時候,他們一定會被時代大潮裹挾,參加革命。
民族資產階級是中產階級,他們想晉升為大地主和大資本家,又不願意受外國資本和腐敗政府的欺壓,所以他們難以接受真正的革命,只想建立民族資產階級統治的政權。
但在“革命與反革命決戰”的時代背景下,中產階級根本沒有獨立的空間,最後只能分化,要麼站在革命一邊,要麼站在反革命一邊。
大地主、大資本家、買辦是大資產階級,儘管他們有自己的難處,但他們事實上是國際資產階級的附庸,嚴重阻礙中國生產力的發展,是中國革命必須打倒的對象。
最後,教員在文中做出總結:
“可知一切勾結帝國主義的軍閥、官僚、買辦、大地主以及附屬於他們的一部分反動知識界,是我們的敵人。工業無產階級是我們革命的領導力量,一切半無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是我們最接近的朋友。那動搖不定的中產階級,其右翼可能是我們的敵人,其左翼可能是我們的朋友。”
一句話,大部分中國人是革命的盟友,敵人只是小部分,用大部分人蔘與的革命,掃蕩小部分敵人統治的舊世界,必勝。
4
教員的文章寫出來之後,便把文稿裝進信封,寫下“陳獨秀收”四個字,想請陳獨秀幫忙推薦,發表在黨的機關報上。
但陳獨秀和教員對農民的認識截然不同,讀完文章之後,大怒,嚴詞拒絕。
這樣的結果,讓教員非常失望,後來回憶説:
“大致在這個時候,我開始不同意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政策。我們逐漸地分道揚鑣了。”
等收拾好心情,教員又把文稿寄給其他雜誌,他堅信,這篇文章裏寫的就是革命真理,真理就一定會被人接受。
果然,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司令部政治部創辦的《革命》雜誌,接受了教員的文稿,並於1925年12月1日刊登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此文一出,震動國共兩黨。
1926年2月,國民黨農民部主辦的《中國農民》,全文轉載,大量國共兩黨的青年黨員成為文章的忠實讀者。
3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創辦的《中國青年》,請教員對文章稍作修改之後,又一次全文轉載。
………
短短數月時間,《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風靡大江南北,讓千千萬萬的革命者認識到了,誰是革命的盟友、誰又是革命的敵人,初步奠定了中國革命未來數十年的方向。
教員也憑藉這篇文章,成為中國農民運動的領袖人物。
這樣的結果,教員想到了嗎?
我覺得,他想到了。因為就在離開韶山前往廣州的時候,教員途徑長沙橘子洲,興致勃勃的填了一首《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浸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户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這首詞意境高遠,氣勢雄渾,顯然是對革命前途有極強的信心。
而這份信心,很大程度上是韶山農民運動總結出來的方法論,以及“農民能主大地沉浮”的實踐結果,給他培植起來的。
參考資料:
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毛澤東
民眾的大聯合 毛澤東
紅星照耀中國 埃德加·斯諾
實錄毛澤東 李捷 於俊道
中共黨史參考資料 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
近代中國農民生活水平分析 王玉茹 李進霞
近代華北的農業發展和農民生活 鄭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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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陳獨秀對農民問題認識之比較及現實啓示 王善
民國時期的農村與農民(1927—1937)——以賦税與災荒為研究視角 翁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