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屈原説好要“上下而求索”，為何會突然自沉汨羅江？_風聞

國家人文歷史

2025年05月31日 13:32:56

榴花盛放，蒲艾懸門，端午將至。這個傳統節日不僅沿襲了古人入夏時闢毒除疫的傳統，相關習俗裏還融入了對詩人屈原的紀念，“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水，楚人哀之”，讓端午節的文化內涵更為厚重。

在節令食物中，端午粽子的普及率遠遠高於春節的餃子，據説它的前身就是楚人爭相投入江中的祭品，以寄託對屈原的哀思。為了避免祭品被蛟龍偷吃，人們將盛米的竹筒口塞上楝葉，用彩絲纏住，取辟邪之意，後來演變為花式繁多的粽子。

粽子。攝/dashiyiyuan_vip，來源/圖蟲創意

“遺風成競渡，哀叫楚山裂”，端午常見的賽龍舟活動，也和紀念屈原關聯起來。南朝《荊楚歲時記》中已經出現了端午競渡的習俗：“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人傷其死，故命舟楫以拯之。”歷經千年，賽龍舟仍然在各地江河中如火如荼地開展，特別是嶺南的龍舟，更是劃出了爭先恐後救屈原的氣勢。其實，粽子和划龍舟作為民俗的誕生時間都早於屈原生活的時代，卻被國人心甘情願地與他“深度綁定”。屈原對後世的影響可見一斑。

廣東順德划龍舟現場。攝/王慶武，來源/圖蟲創意

作為中國人最為熟知的文化名人之一，這位兩千多年前自沉汨羅江的士大夫，不僅為我們帶來了端午的節慶習俗和三天假期，更以瑰麗的詩章和奔放的想象名垂史冊，我國火星探測任務即以屈原的詩命名為“天問一號”。當然，也為語文教材增加了諸多需要背誦的經典。

然而，不知你是否有過這樣的困惑：

今年的端午節，身處21世紀的我們，不妨共同回望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先人。

1994年6月25日發行的《中國古代文學家(第組)》紀念郵票，屈原為其中之一。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郵票目錄(2013)》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

現代作家、文學評論家李長之曾在著作中寫道：“代表孔子精神的，是那樣整整齊齊的《詩經》，代表屈原精神的，是那樣參參差差的《楚辭》。這兩者是奠定了中國文學史的兩大基石。”由於屈原的《離騷》是其中的代表作，《楚辭》別稱“騷”，與因《國風》而被稱為“風”的《詩經》並列，“風騷”自此成為詩文的代名詞，進一步引申為文采才情。

中華書局版《楚辭》

因為《楚辭》的緣故，現代人説起屈原，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文學成就。但如果要真正認識屈原，就不能忽視他身為政治家的一面。

屈原的一生，是為楚國殫精竭慮的一生，縱然命運隨之沉浮，至死不改初衷。但在屈原生活的戰國時代，“楚材晉用”並不罕見，許多名人都離開了自己的父母之邦，轉投他國效力。西漢揚雄就曾提出疑問，屈原為何不能像孔子、老子那樣周遊列國，寧可固守楚國呢？在屈原的代表作《離騷》中，也曾清晰地表現出“去”與“留”的矛盾。

關於屈原的生平，除了他在《離騷》中的自述，主要見於司馬遷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與楚王同姓（先秦時期姓、氏並存），其先祖在楚國曾任要職。《宜都記》稱秭歸便是屈原的故鄉。屈原生於太歲星逢寅的“攝提格”之年，後世考據通常認為此年為公元前340年。按此計算，屈原走上楚國的政治舞台時，可能僅有20多歲。

位於湖北秭歸的屈原祠。來源/央視新聞

年輕的屈原能得到楚懷王的重用，擔任左徒，地位僅次於楚國的最高官職令尹，並不只因為家族的光環，更多地是基於自身的優秀：“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對內，屈原與懷王熊槐商討國家大事，起草詔令，修明法度，選賢任能；對外，屈原應對諸侯，接待來使，主持外交活動。

戰國紛爭的形勢下，楚國處於各大諸侯國與日益強盛的秦國相互對抗的重要位置。各國外交策略中，“連橫”與“合縱”兩派相持不下，“連橫”即以秦為中心，六國共同向秦俯首；“合縱”則與之相對，主張六國聯合抗秦。因秦、楚、齊三國的力量最強，屈原贊同“合縱”，主張聯齊抗秦，推動楚國和齊國結盟，五國合縱攻秦。

但在公元前313年，秦相張儀到楚國遊説楚懷王，許諾：“大王如果能和齊國絕交，秦國願意獻出商、於之地（今河南淅川）六百里。”利令智昏的懷王便斷絕了與齊國的合縱之盟。反對此舉的屈原大約在此時被免左徒官職，退守其世職“三閭大夫”，掌管昭、屈、景三姓貴族的祭典和公族教育。

影視劇中的張儀形象。來源/電視劇《大秦帝國縱橫》截圖

不料，在齊國和楚國絕交、與秦國結交後，張儀聲稱楚懷王聽錯了，秦國只能給楚國六里土地。發現上當的楚懷王發兵攻秦，遭遇大敗，損失丹陽、漢中二地，不得不復遣屈原二次出使齊國，修復兩國關係。

屈原展示了高超的外交才能，説服齊宣王重新與楚和好。然而，有時候“力挽狂瀾”只靠自己是不夠的，首先敵人不能太狡猾，其次是隊友不能太拉跨。奈何屈原的處境卻是兩者皆具。得罪了楚懷王的張儀的確是個人物，他竟再次冒險來到楚國，賄賂上官大夫靳尚、楚懷王幼子子蘭、寵妃鄭袖等權貴，干擾楚懷王的選擇，令楚國再次與齊國盟約破裂。

之後的十餘年裏，楚懷王在秦、齊之間反覆搖擺，不僅未再獲得齊國的信任，還將楚國折騰得元氣大傷。“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屈原被流放到漢北（漢水上游地區），此時他大約40歲左右。

雖然屈原寫作《離騷》的具體時間未定，但通常認為可能是在這次流放中寫下的。《離騷》在中國古詩中首次展現了強烈的“自我”情感，正是屈原開創了將詩歌從集體詠唱轉到個人獨吟的時代。在這個抒情世界裏，諸神為“我”扈從，龍鳳為“我”座駕，風雲簇擁“我”左右，無拘無束的想象在文字中馳騁，印刻了瑰麗雄奇的楚文化印記，但它的內核仍然明確。屈原所斥責的混濁的世界，正是他所面臨的現實：忠臣賢士遭遇排擠，貪婪小人當道，是非顛倒，前路幽昧。因此，並不能認為屈原臨終時所説的“舉世皆濁我獨清”是在平等地蔑視所有人。

(明)蕭雲從繪《離騷圖》來源/《欽定補繪蕭雲從離騷全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離騷》的後半部分，展現了屈原內心的激烈鬥爭：是去國遠遊，還是留在楚國？當他準備遠走高飛時，卻因看到一心掛念的舊鄉而停留。最後，屈原表明了自己願以生命代價踐行理想的人生態度：“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彭咸”相傳為殷商賢臣，因諫君不從，投水而死。屈原以此明志，決心若不能為國實現“美政”，便做出同樣的選擇。

呵壁問天，懷憂作歌

楚懷王三十年（前299），秦國攻佔了楚國八座城池，秦昭襄王約楚懷王到武關會盟，屈原堅決反對：“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公子子蘭卻慫恿他赴約。楚懷王果然中計，被秦軍扣留後劫往咸陽，最後死在秦國，楚人無不悲痛。《招魂》可能就是屈原為悼念楚懷王之死所作，目極千里、反覆呼喚的，正是客死異鄉、漂泊無依的懷王魂魄。

楚懷王的繼任者楚頃襄王更為昏庸，屈原再度遭遇貶謫。根據司馬遷在《史記》中的敍述，屈原的三次遭貶，一次比一次嚴重。楚懷王統治時期，先是被免去左徒官職，“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後來被流放漢北，“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楚頃襄王統治時期，已任令尹的子蘭唆使上官大夫向楚頃襄王中傷屈原，襄王“怒而遷之”，將他遠謫南方的沅水、湘水一帶，在當時屬於楚國最偏僻之處，被稱為“江南”。此時屈原已近老年，流放江南的艱辛歲月約有九年之久。如果真是一心求死之輩，屈原也不會忍辱渡過這九年。

屈原離開楚國的國都郢都後，根據《哀郢》《涉江》中的記述，他渡夏水、溯長江，經洞庭、入辰陽，歷辰水、沅水，最後沿湘水北上，直到生命終止於汨羅江。直到現在，屈原曾經過的漵浦、辰谿等地民間還有過“雙端午”的習俗，農曆五月五日是“小端午”，包粽子；五月十五是“大端午”，賽龍舟。在本地的傳説中，屈原在五月五日投江後，經過十天，漵浦才得知噩耗，人們連忙在五月十五日划龍舟找尋遺體，成為特有的風俗，側面體現出對屈原的愛戴之情。

東湖行吟閣，為紀念屈原而建。攝/姚志學，來源/圖蟲創意

《九歌》《天問》，應該都寫於最後的流放時期。王逸《楚辭章句》稱，在屈原的流放之地，當地人有歌、樂、舞合一祭祀諸神的習俗，屈原見他們的歌詞鄙陋，便為之作《九歌》，“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託之以諷諫”。

(元)張渥《九歌圖》局部。來源/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

屈原在流放時經過楚國的先王廟及公卿祠堂，見到壁畫上詭譎琦瑋的天地山川神靈、古賢聖怪物行事，心中激盪，在牆壁上寫下《天問》，圍繞楚國的神話傳説和夏商周三代史事連續提出了一百多條問題，甚至直到現在，許多問題也無法回答。屈原看似叩問蒼天，實則質疑黑暗的現實，藉以宣泄憤懣，“千秋萬載之人所欲同聲一問者也”。

從《九歌》到《天問》再到大部分寫於放逐期間的《九章》，屈原不僅在文字間洋溢的情感越來越憂憤，深重的孤獨感更溢於辭表。與此同時，楚國深陷戰火，百姓哀苦不堪。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將白起攻破楚國郢都，燒燬了楚國先王墓夷陵，郢地生靈塗炭，楚頃襄王和貴族們倉皇逃至陳城（今河南淮陽）。屈原得知後，為國之危亡痛心疾首，深知作為罪臣的自己有心無力，在《哀郢》中寫道：“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先秦時代，60歲算是高齡了。哪怕是在他最後的流放歲月裏，年邁的屈原仍會保有對美好事物的強烈感情：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狹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予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涉江》）

如果不是所熱愛的東西爛透了，屈原本可以不如此看起來“凹造型”般的痛苦與高潔，乃至與人距離越來越遠。就像有人説的，林黛玉如果原生家庭幸福點，不知道會多麼的快樂可愛。正是對人間如此真摯的眷戀，屈原遲至60多歲才下定決心離開濁世。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橘頌》）

李長之通過對屈原《橘頌》的分析，認為他對自己的要求特別高，責任感特別重。也正是這種超高的自律，讓他與別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正如尼采所説：“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

五月五日，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來到汨羅江畔。

我們都知道他在江邊遇到了寬慰他的漁父，但細思恐極的是，這個説出“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神秘人，也是屈原自己創作的啊。

屈原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在權衡取捨。當漁父的人生哲學隨着時間的推移獲得了越來越廣泛的共鳴，卻沒人注意到，這個人生哲學也是屈原創造的。從《漁父》的行文可以看出，他對漁父的道路不僅欣賞，還有些嚮往。或許，這個漁父是平行時空下的屈原，一個生活在充滿希望的楚國的貴族，擁有着樂天知命、怡然自得的生活。但汨羅江邊的屈原知道，眼前這個楚國是沒希望了，這個世界裏的楚國貴族，大多已是非不分、渾濁不堪，他卻早已被剔除出局，連想入政治火坑的機會都沒有，他不需要知道國滅的800種方法，也不關心自己將怎樣身死，只要知道楚國要陷落而自己無能為力就足夠了。

最終，他堅持了當年《離騷》中明確的志向，追隨殷商名臣彭咸自沉江中，終年約62歲。

(明)陳洪綬《屈子行吟圖》木刻版畫。來源/上海博物館

屈原自盡55年後，楚國最終在公元前223年被秦所滅，八百多年前楚王先祖“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基業盡毀。又過了16年，統一六國的赫赫大秦覆亡於“西楚霸王”項羽之手，咸陽之火，三月不熄。

回望屈原的一生，一心為國，卻遭三棄，縱使如此也未想過去國遠遊，至死都是在楚國大地上。這樣一種浪漫而悲壯的人生之路，縱使歷經千年仍能震撼人心。

傅抱石《屈原像》1942年作。來源/南京博物院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遙望戰國時代，強秦盛楚都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屈原卻始終被後世憑弔懷念。縱觀屈原的一生，他始終不渝地堅守信念，最終在楚國岌岌可危時，以生命踐行了“雖九死其猶未悔”的誓言。從朝堂到江湖，歷代對屈原的紀念，不僅基於對他畢生遭際冤屈的同情，更來自於對他人格的崇敬。正如前文所講，無論吃粽子還是賽龍舟，民間習俗實際上是早於屈原投江就存在的，但是屈原將粽子、賽龍舟、端午節等已有元素聚合在一起，為農曆五月初五增添了新的含義，誠如聞一多所言：

唯其中國人民願意把他們這樣一個重要的節日轉讓給屈原，足見屈原的人格，在他們生活中，起着如何重大的作用。也唯其遠在屈原死後，中國人民還要把他的名字，嵌進一個原來與他無關的節日裏，才足見人民的生活裏，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

屈原“以道自任”的氣節，數千年來深切契合着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隨着時代的變化歷久彌新。梁啓超曾説：“吾以為凡為中國人者，須獲有欣賞《楚辭》之能力，乃為不虛生此國。”這種出自精神的感召力量，深切地融入了中華民族的文化氣質，不分南北，無論古今。

身處當下，屈原所處的環境是我們有幸不會體驗的噩夢，他在地獄模式中的極限表現不是讓人學的，是讓人心疼的。我們可以帶着從他身上看到的做人內核，懷着加倍的珍惜生活在當下，一個好人不必自絕於時代和人羣的時代。滄浪之水就是時代，屈原生活在濁水中的孤傲、執拗、高潔、人畜勿近、眾人皆醉……並不需要後人仰望和效仿，而是提醒我們要熱愛目力所及的任何一汪清水。所以在我們互道“端午節安康”的同時，也要快樂，這是屈原用他的痛苦告訴我們，這世間本該是浪漫和快樂的，因而今天的我們需要快樂，每一份多巴胺都是獻給屈原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