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戰裏的社保未來，值得打工人關注_風聞

  來源： 食通社   作者：郝正新​　　京東和美團在外賣市場激戰正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圍繞騎手社保這一議題所展開的博弈。2025年2月19日，京東率先宣佈為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美團和餓了麼隨後也宣佈，要為騎手繳納社保。4月21日，京東發文暗諷美團“不繳納社保”“逼迫騎手二選一”“幽靈外賣”“算法壓榨”等問題，美團則同一天回應“與其造謠引流，不如兑現承諾”。5月13日，市場監管總局等五部門，針對當前外賣行業競爭中存在的突出問題，聯合約談京東、美團、餓了麼等平台企業。

　　●京東美團在各自的宣傳渠道積極互懟，吸引羣眾“吃瓜”。圖源：微信公眾號截圖

　　兩大巨頭相爭，雙方直接撕破臉展開“罵戰”，國家居中調停，打工人自然樂於吃瓜。但在輿論和企業公關話術甚囂塵上的同時，山東棗莊一外賣站點的兩名連襟騎手卻先後因為過度勞累而猝死。這樣的悲劇，再一次促使我們不得不從“吃瓜”，轉向對真正關乎騎手生存利益的緊迫問題進行更嚴肅的討論和思考。

　　1

　　京東vs美團

　　社保方案“天差地別”

　　京東的方案是——“為京東外賣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為兼職騎手提供意外險和健康醫療險”，同時將承擔社保中騎手個人繳納的成本。

　　美團的方案是——補貼騎手的“靈活就業人員”保險，“對當月收入達到就業地相關繳費基數下限，且近6個月有3個月滿足該條件的騎手，美團以相關繳費基數為基準，補貼50%的費用。”

　　●目前參加美團社保試點的有福建泉州、江蘇南通兩城區。圖源：美團官方公眾號

　　那麼，二者的區別在哪裏呢？

　　首先就是勞動關係是否承認。京東的方案承認全職騎手與平台存在勞動關係；美團的方案則迴避勞動關係問題：支持全職騎手繳納靈活就業保險就是否認全職騎手與平台存在勞動關係。

　　可別小看勞動關係，有這個意味着騎手可以“得到”更多錢，比如解除勞動關係的經濟補償金、帶薪年假、拖欠工資雙倍罰金、單位停工時工資正常發放、住房公積金提取增加收入、失業金……

　　其次，**兩種方案包含的險種數量不同，從而保障水平不同。**京東繳納“五險一金”包括養老、醫療（含生育）、失業、工傷和住房公積金，美團補貼的靈活就業保險只有基本保險——養老和醫療。

　　**再次是騎手個人的成本不同。**實際上靈活就業繳納的社保費用並不比企業職工繳納的社保費用少。以美團開展試點的福建泉州為例，2025年4月份，以5000元作為繳納基數，一個月工資為5000元的騎手作為職工和靈活就業所需承擔的個人成本如下：

　　由上表可以看出，按照假設條件，京東的方案中，騎手需要承擔的“五險一金”成本僅為775元，且考慮到住房公積金個人可提取作為個人收入的情況下，騎手一個月社保的成本僅有525元。

　　而按照美團的方案，全職騎手僅僅繳納養老和醫療險，一個月成本就有1500元。

　　最後是待遇享受。

　　首先，很明顯，京東的職工社保方案險種更多，相較於美團的方案，能夠額外享受工傷保險待遇和失業保險待遇。

　　其次，養老金待遇可能相差數十倍。京東方案中，騎手個人負擔少，能夠長期繳納的概率大，最終享受城鎮職工養老金待遇。美團方案中騎手個人負擔重，很難堅持15年，更傾向於不繳、斷繳，最後通過銜接轉入城鄉居民保險。

　　而根據學者的統計，我國城鎮企業職工的每月領取的養老金是城鄉居民的30.23倍。舉例來説，2017年，城鄉居民領取的月養老金為120元左右，則城鎮職工每月領取的養老金為3627.6元左右。

　　所以，整體來講，相較於美團的方案，京東的方案承認騎手勞動關係，繳納成本低，保障險種多，且住房公積金提取還能增加騎手收入，性價比更高。

　　比較下來，對於全職騎手而言，京東和美團的方案可以説是“天差地別”了！

　　2

　　對於繳納社保

　　騎手怎麼看？

　　在京東和美團社保方案尚未被仔細審視時，網絡上已經浮現出了這樣一種“代表”騎手的聲音：其實外賣騎手並不想交社保。的確，**社保話題不應該成為任何一方的商戰武器，騎手的聲音更應該被聽見。**但他們關於社保繳納的真實想法以及產生這些想法的原因，其實是非常具體和複雜的。

　　●記者街頭採訪外賣員，有的外賣員認為“羊毛出在羊身上”，擔心繳納社保會讓自己到手的工資會變少；有的外賣員則認為繳納社保讓騎手這份工作變得更有保障；還有的外賣員認為至少看病會變得比以前更方便。圖源：《來點財經範兒》視頻截圖

　　“這是一份保障，當然可以要。”在得知京東要免費給騎手交五險一金後，騎手小鮑這樣回應道。他今年18歲，剛乾了半年的美團眾包。他認為如果社保繳納需要自己每月交幾百塊錢，那就需要看兩邊（美團和京東）的工資高低。“如果交了社保，工資差不多，就在京東干。”但隨即小鮑反問道，“自己也不一定長期幹騎手，交了（社保）後面還能用上嗎？”高中都沒上完的他，其實對社保的具體政策並不完全瞭解。

　　35歲的小李2018年起就在北京送外賣，現在是美團專送騎手。他單量靠前，收入較高。但是2019年以來，單價降得厲害，現在要想維持高收入，一個月幾乎都不休息，每天至少得跑12個小時。他不反對交社保，認為交社保是好事兒，但是自己所在的站點至今都沒有消息。

　　45歲的老賈也是美團專送騎手，剛乾滿一年。他閲歷豐富，頗有見解。之前在國企工廠從一線員工做到車間主任，被裁員後又做過順豐快遞員，因犯錯被辭退。“等老了，幹不動了，只能靠養老金，京東交的社保跟事業單位的（養老金待遇）可能會有差距，但是不繳就完全沒保障。”他明白社保是對自己的一種保障，所以是否繳社保是他找工作必須要考慮的。那他又為什麼來美團入職呢？“就是被騙了！”他無奈笑道，“網上招聘説騎手可以交社保，但要先幹三個月，結果現在也沒給繳。”可目前只有騎手收入還算可以，老賈和妻子兩個人都在北京打工，日子緊緊巴巴，也只能先這樣維持着。

　　“那些工人和有職業保障的，他們有病假或者有休息時間，這對我們來説都是不敢想的事，那是奢侈的想法，不光為了活着，還為了生活快樂，那個是奢侈的想法。”59歲的餓了麼騎手老李感嘆道，“京東的‘五險一金’更是奢侈，我這個歲數快到60了，加入不到那個團隊裏頭了。都有這個才好，我看這對我們簡直是太優待、太好了。”

　　●無論年老年少，外賣員們每日都穿梭在城市中忙碌着，有的人沒有時間和機會去了解“繁瑣”的社保政策，有的人即使知道社保的重要性，也只能迫於現實的壓力將就下去。攝影：周平浪

　　雖然嘴上説着奢侈，可這些權益和福利何嘗不是眾多外賣員所渴望的呢？瞭解下來，我們發現，導致騎手擔憂的因素主要有兩類：**一類是政策到位，但是宣傳不到位。**比如所謂社保轉移，享受社保待遇的條件等，目前國家都有明確的解決辦法。騎手的擔心是因為不瞭解政策所致，這是由於政府有關部門和參保企業宣傳解釋不到位，並非實際上存在的問題。另一類是社保本身確實存在的問題，比如社保個人繳費的設計，確實導致勞動者基本工資收入減少，負擔過重，以及養老待遇的不平衡問題等。

　　不過，面對問題，正確的做法不應該是因噎廢食，而是應當促進討論，改革積弊，讓勞動者都能享受更加公平的社保待遇。

　　**我們不能忘記社會保障的應有之義——社會保障替代個人風險承擔。**現代社保制度正是由深受工業化初期工傷事故、失業、疾病、年老等痛苦困擾而無法掙錢生活的工人們所探索，並最早在工人運動發達的德國以立法形式確立。1907年6月10日，美國總統羅斯福曾在演講中提到，引發事故的工作“為僱主而做，因此最終也是為公眾而做，如果讓僱傭工人及其妻兒來承擔全部損失，這是一種難以接受的不公正”。這一主張引領了美國法律的變革，以政府強制管理的保險體制取代了19世紀的普通法。

　　我國《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也即，為社會建設貢獻一生乃至致殘的工人們在不能工作掙錢的時候，應該由社會提供其生存和康復的基本物質條件。

　　3

　　為騎手繳納社保

　　美團就會虧損？

　　社保的應有之義在現代社會似乎不難理解，但美團卻使得企業不為勞動者繳納社保成為了一種常態。甚至在京東所引發的有關社保問題的討論中，仍然有多篇文章認為美團不為騎手繳納社保，自有其“合理”的經濟因素，即美團實際上無力承擔繳納社保的成本。

　　關於成本問題，被媒體廣泛引用的一個説法是：美團（03690.HK）財報顯示，2023年，美團配送服務收入為821.9億元，雖佔美團核心本地商務總收入的40%，但配送相關成本卻達到907.4億元。而2023年美團即時配送交易筆數為219億筆，這也就相當於美團每配送一筆訂單便要虧損0.39元。

　　美團想要宣之於眾的委屈是：不給騎手繳納社保我都要虧損，繳納社保豈不是要破產了？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細看美團財報，我們發現，**美團所稱的配送服務收入並不等同於外賣業務的整體收入。**也就是説，外賣業務的整體收入遠不止821.9億元。

　　這是因為，配送服務收入主要由每一筆訂單交易中消費者和商家共同支付的配送費用構成。但是在商家端，需要向美團支付的遠不止“履約服務費”（即商家支付的那部分配送費用），還有商户因為開展外賣業務所必須向平台支付的“佣金”。

　　●美團2023年全年各業務板塊的收入、成本和盈利情況。圖源：《美團2023年財報》截圖

　　事實上，在2021年之前，美團將“履約服務費”和“佣金”這兩種費用統一稱為“平台服務費”，也就是連美團自己也默認二者都是由外賣業務產生的收入。

　　●2021年費率改革前後，美團外賣商家服務費收取模式的對比。圖源：美團官網

　　或許是為了應對社會對美團對餐飲商户抽傭比例過高的指責，美團在2021年進行了費率改革，將“佣金”的定義從向商户收取的全部費用縮窄為“技術服務費”，而“配送費”則被單獨剝離出去。如此一來，抽傭比例就瞬間神奇地從百分之二十多降為百分之六點幾。這一文字遊戲也“陰差陽錯”地向媒體和公眾施加了障眼法，錯把配送業務的收入等同於外賣業務的全部收入，忽略了佣金的存在，從而將外賣業務塑造為“虧本”的買賣。

　　因此，如果把“佣金”算在內，以及加上一部分商家為了增加曝光度額外購買平台搜索排名的費用（屬於美團“在線營銷服務”收入的一部分），美團整體的外賣業務自然是正向盈利的，更不用説外賣業務為整個平台帶來的強大的用户粘性和流量，這些收益根本無法簡化為單一的配送收入。

　　如此一來，説美團的外賣業務是虧本的，實在是不符合事實，也不能作為不繳納社保的理由了。

　　此外，《南方週末》曾在一篇報道中算過這樣一筆賬，如果美團為1000萬騎手繳納社保，將會增加216億元成本，而美團2023年全年利潤為232.5億元，因此，美團抗拒為騎手繳納社保仍然有其“正當”的經濟原因。

　　但是，仔細閲讀美團財報，我們發現，美團的整體利潤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流向了對新業務板塊的投資，例如小象超市、美團閃購、美團優選等，目的在於進一步實現市場擴張。2021-2023年，美團新業務分別虧損384億元、284億元、202億元。雖然一直在虧損，但美團並未放棄擴張腳步。直到2024年，美團新業務虧損已收窄至73億元，擴張策略初具成效。

　　此外，對無人機、無人配送車等新技術的研發也是美團資本投入的主要領域，2024年，美團的研發投入高達211億元。

　　以上數額想必足以覆蓋216億元的社保繳納成本了。其實，它恰恰是在反過來證明這樣一個真相，美團“商業-技術”帝國的擴張，是建立在犧牲騎手合理社會保障權益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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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騎手繳納社保

　　會成為一種常態嗎？

　　2025年2月24日，面對騎手普遍存在的繳納社保會減少收入的憂慮，京東再次官宣，將承擔外賣騎手五險一金的所有成本。這一行為看似是超出法律義務的義舉，但實際上馬克思早就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闡述過，在未來社會中，“用來償付不幸事故、自然災害等後備基金或保險基金”和 “為喪失勞動能力的人設立的基金”都應該從社會總剩餘產品中支出，也即從企業利潤的中支出。換句話説，全社會勞動者社會保障的費用應該全部由企業利潤支出，不應該從員工工資中開支。

　　●圖源：“國家法律法規數據庫”網站截圖

　　我國1951年頒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就踐行了此原則。這樣的制度設計完全能夠解決騎手對於社保繳納的最大擔憂——繳納社保減少收入，降低工資。

　　因此，如果京東真的能做到為全職騎手承擔全部社保成本，這一社保方案本身的確是值得鼓勵的。但我們需要追問的是，這是一個因為企業競爭打破行業壟斷後才產生的臨時狀態，還是一種可持續的常態？

　　有多篇商業報道分析指出，正是因為美團與京東兩大商業帝國的不斷擴張，造成了雙方的業務在即時零售市場已呈現愈發密切的交集和重疊之勢。在這一競爭態勢下，騎手社保繳納問題才迎來了新的變化。

　　作為一名餓了麼騎手的B站UP主“眾包仔小於”觀察到，自從京東外賣加入競爭行列後，騎手的待遇明顯好轉。獎勵活動多了起來，惡劣天氣下騎手不僅能獲得補貼，連配送時間也會相應延長，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在2015年，當百度外賣、口碑外賣、餓了麼還能與美團激烈競爭時，各平台外賣員的單價和補貼待遇同樣優厚，但這些都隨着美團的壟斷而消失了。

　　歷史會再次重演麼？我們需要持續、謹慎地觀察當前這些變化。至少眼下它的確打破了平台不需要為騎手繳納社保的“常態”，我們也可以藉此機會去思考騎手甚至更普遍意義上的打工人，到底需要怎樣的社保模式。

　　參考資料

　　《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福建省財政廳國家税務總局福建省税務局關於調整2024年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繳費基數上下限的通知》（閩人社文〔2024〕76號）；《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福建省財政廳國家税務總局福建省税務局關於公佈2024年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計發基數等有關事項的通知》（閩人社文〔2024〕139號）；《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福建省財政廳國家税務總局福建省税務局關於調整2024年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繳費基數下限的通知》（閩人社文〔2023〕160號）；《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 福建省財政廳 國家税務總局福建省税務局關於調整2024年工傷保險繳費基數上下限的通知》（閩人社文〔2024〕81號）；《福建省醫療保障局關於調整2024年職工醫保繳費上下限基數的通知 》（閩醫保〔2024〕53號）

　　《福建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於印發福建省降低社會保險費率綜合工作方案的通知》（閩政辦〔2019〕29號）；《福建省醫療保障基金中心關於調整2021年最高和最低繳費工資基數等有關工作的通知》（閩醫保中心文〔2021〕44號）

　　《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 福建省財政廳 國家税務總局福建省税務局關於失業保險、工傷保險費率政策有關問題的通知》（閩人社文〔2023〕48號）

　　《關於調整工傷保險費率政策的通知》（人社部發[2015]71號）；《關於失業保險、工傷保險費率政策有關問題的通知》（閩人社文〔2023〕48號）；《福建省工傷保險實行省級統籌實施意見》。根據查找，登記機關將網絡平台配送騎手劃為居民服務業，工傷保險費率為0.4%。

　　《泉州市住房公積金管理規定》

　　［瑞典］愛德華·帕爾默、王新梅、詹鵬，《中國城鄉一體化的公共養老金：構建職工保與居民保之間的良性循環》，《社會保障評論》，2022年1月15日，第6卷第1期

　　楊燕綏、仇琰，《改革開放40年 ：從“退休金”到“養老金”》，《中國人力資源社會保障》，2018年第12期。

　　[美]法比安·維特（John Fabian Witt）著，田雷譯，2016年3月第1版，《事故共和國——殘疾的工人，貧窮的寡婦與美國法的重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楊燕綏、仇琰，《改革開放40年 ：從“退休金”到“養老金”》，《中國人力資源社會保障》，2018年第12期。

　　（美團MEITUAN《美團為騎手補貼養老保險，即日起開始試點》）

　　“職工保內部的機關事業單位與企業之間的待遇差中國為 2.27 倍”。［瑞典］愛德華·帕爾默、王新梅、詹鵬，《中國城鄉一體化的公共養老金：構建職工保與居民保之間的良性循環》，《社會保障評論》，2022年1月15日，第6卷第1期

　　美團2021-2024年財報，https://www.meituan.com/investor/reports

　　美團外賣的真實佣金比例究竟是多少？https://www.meituan.com/news/NN241225051008799

　　美團和京東的交集到底有多大｜窄播Weekly https://mp.weixin.qq.com/s/tDlqxcDnBz9DVbnjemztd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