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佣金下,逃離美團的商家們_風聞
纵向青年-1小时前

● 作者|大麼
● 編輯|王富有
“終於不再給美團打工了,註銷商家店鋪了。”
社交平台上,一張刺眼的商家訂單截圖赫然出現在頁面之上:一份標價39.6的招牌烤肉拌飯,客人支付19元,減掉補貼、佣金、配送服務費,商家預計收入只剩了5.43元,一份飯的零頭都不到。

商家曬出收入後台(圖片來源:網絡)
餐飲行業向來是門薄利的生意,這樣的成本收入,顯然時刻蹂躪着商家們的信念,對於做勤行兒的他們來説,數據其實更是一種情緒,那是一種長年累月的挫敗和無力感的堆積。
另一位同樣心灰意冷、註銷美團店鋪近一年的商家提及於此,依然忿忿地表示:“累死累活還受盡窩囊氣,丟了堂食,更得不償失。”
被平台“榨乾”的,遠不止掙扎求存的小微餐飲,即便是中大品牌商家也無法倖免。
西貝創始人賈國龍曾經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表示:“到底我們的利潤哪裏去了?餐飲的行業不賺錢,但是平台利潤大得不得了。”魏家涼皮更是在2023年就掀了桌子,直接下架西安100多家線上店鋪,正面硬剛美團。
“非暴力不合作”是大商家的特權,但小老闆叫苦之聲仍然從不同的方向投來。
今年618美團剛剛推出的18減18活動,實際卻是由商家承擔12元,平台只補貼6元,“拿商家的錢,辦美團的事”,讓越來越多的商家大呼不公平並且難以承受。

商家在社交平台上的抱怨(圖片來源:網絡)
當用户沉浸在外賣平台大戰的熱鬧中時,困於夾縫之中的,可能只有那些苦苦求生的商家們,壓抑已久的怒火與絕望背後,是商家和平台之間,那段早已失衡的關係博弈。

一場籌謀已久的離開
“前期裝修店鋪的時候,光是設計師都找了三個。店面裝修好後,有個場景是夕陽照在牆壁上呈現起伏有層次感的光影,現在想起來,這些都是徒勞。”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傾注了全部熱情,卻依然功敗垂成。即便到了今時今日,廣東佛山的王呈(化名)在提起這家曾承載了自己創業夢想的中式茶飲小鋪的時候,依然滿眼遺憾。
但哪怕曾經是專業電商行業出身的他,也説不清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開店之前,王呈在抖音做運營工作,月薪在一萬五左右,省吃儉用攢了點兒本錢,原想着用小資金撬動大夢想,做點副業撐起自己的“老闆夢”。但令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前前後後研發新品、裝修店鋪、上架平台,忙活了一年多,不但沒能賺到錢,反而虧損了70萬左右。
“都想着當老闆,結果創業了也還是給平台打工。”回憶起曾經創業的經歷,王呈滿是辛酸和無奈。

淪為外賣集中營的衰敗美食城
最開始,王呈的中式茶飲店選在了一個富有消費力的小區附近,附近就是繁華的商圈。本以為精緻的裝修會吸引不少有錢有閒的客户,卻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他們都有車有房,負一樓地下停車場一腳油門出來就能到自己想吃的店裏,根本瞧不上小區裏有什麼好吃的。”
線下流量不好,只能將希望寄託於線上了。
王呈回憶道,業務員在介紹的時候吹得天花亂墜,但真正經營後發現,不管流量怎麼樣商家都要承擔刷單、廣告費的支出才能勉強在平台上“活下去”。
儘管深諳互聯網的玩法,但王呈內心之中非常排斥刷單、刷好評這種“虛假繁榮”的行為,在“不接受就沒量”的殘酷現實面前,他最終選擇了低頭。
讓王呈震驚的是,刷單、砸錢推廣,僅僅是苟延殘喘下去的入場券。
儘管不願意過多回望,但王呈還是耐着性子算了一筆賬,“比如抖音其實你內容做得好是一定會有自然流的,但是美團不一樣,不刷單就不推。”
“比如我現在刷一單,除去美團扣我服務費、推廣費,大概最低一單扣12塊錢,我的成本還有8塊,那我就要損失20塊錢刷一單,刷一單會有一單自然流。運營直接赤裸裸地告訴我們,按照最低的標準刷單,我們店一天起碼要刷15杯。”
刷單起碼還有零星的單量上來,推廣更是無底洞,王呈的店每天的廣告費從50推到100,但單量卻像凝固了一般,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除了刷單、推流這樣明晃晃的“買路錢”,高額抽傭,更是如“毒瘤”一般,用力擠壓着商家的生存空間。
“美團表面上説佣金只有6%左右,但實際上,加上配送服務費、各種活動,一單被抽走的錢基本在三成上下。”每當提到平台的高額抽成,華南某地開街邊茶飲小店的李女士,總是有倒不完的苦水。
“我們做飲品的也比較卷,基本上都會給用户免配送費,這部分費用也是商家出,同時,平台的配送服務費也是從用户支出給商家的錢裏抽成。”
實際上,大部分商家計算不出平台的抽傭到底是如何計算的,一位做輕食簡餐的商家也很疑惑,“説實話我不知道那些錢扣到哪裏去了,我只關注到手的錢跟我堂食的價格差了多少。有時候忙半天賺一塊幾毛錢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多重補貼後的商家收入(圖片來源:網絡)
如果説推廣費、高抽傭算是“明箭”,那平台的“暗箭”可謂是防不勝防。
“前天,我發現餓了麼的單量開始變多,平時1、2單的時段,那段日子總會有5、6單,我覺得蹊蹺,點開平台的單一看,才發現平台給用户發了2.5元的紅包。”還有平台自動扣除保險等費用,雖然一單隻有幾毛錢,但這種在商家不知情的情況下扣除的操作,還是惹惱了包括李女士在內的不少商家。
當衝動、失望超過了忍耐閾值,會驅動人下定某種決心,如果始終得不到補給,再熱情的信念也會逐漸乾涸。
在“離開”和“留下”幾輪情緒拉扯後,王呈和他的合夥人最後以“逃離”,為這段創業畫下最後的句點。在精心裝修、努力維護的小店門口貼上那張冰冷的“轉讓”告示的那一刻,王呈的創業夢想也跟着破滅了。

當商家們集體出逃
天下苦美團久矣——已經成了一句餐飲人人盡皆知的口號。
在美團平台這座看似繁華的“黃金屋”裏苦苦掙扎了近一年,一位安徽的商家終究也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和希望,幾番糾結之後,他還是做出了關掉平台店鋪的決定。
一邊是過度的投入,一邊是沒有確定性的單量,對於真正想好好謀生的人來説,如果顧忌不了全部,那就先做能讓自己看到“結果”的事情。
“從2月份開始打電話給平台讓註銷店鋪,到4月份還沒處理完這件事,一直到5月底才註銷成功。”按照這位安徽商家的話,雖然確實也不捨得關掉線上這個渠道,但是當那一刻發生的時候,更多的卻是卸下千斤枷鎖的解脱。
即便是已經關了線上店鋪,王呈時常會想起當年那個“滿電”的自己,看着一眾商家和自己此前的相同處境,“結構性困境”似乎最能説明這個羣體的命運。

不少小餐飲商家堂食人也不多
當年的王呈,一心想做品質店鋪,他店裏的原材料都是真正的中藥材,但在經營過程中他也發現,平台的規則託不起這樣的良心。“比如一些助眠的藥材,少説也要七八十塊一公斤,你打個15g下去成本都是七八塊,賣20多塊錢,到我手裏頂多八九塊。”
仔細計算下來,王呈的店鋪營業時間是早上8:30到晚上10:30,排班起碼4個人,按照佛山當地平均月薪4000元算就是16000元,加上10000塊的月租金,還有水電等基礎成本,但美團每月才撐死進賬一萬塊,算下來,每個月不僅不賺錢,還倒虧起碼6000塊。”
慢慢地,他開始感到疲憊,也愈發焦躁,本是與朋友一起做生意的一樁美事,卻隨着虧損雪球的越滾越大,合夥人做得不順心,朋友也做得尷尬。
王呈的情況不是個例,這些算不清楚的賬單,正勒着無數小商家的脖子。

餐廳的應該擁有的乾淨餐飲後廚(圖源:網絡)
南陽快餐7年夫妻店的朱先生,以前不做外賣的時候,兩口子甚至能有20多萬純收入,現在兩個人的收入折半,只能有十來萬左右的收入。
“雖然大環境確實艱難,但感覺就是錢實在是難賺,我們店鋪租金一年3300,水電一個月1500,燃氣費一個月1000,物業費一個月200,除了堂食之外,每單賺個幾塊錢,有時候甚至是虧本賣,每天從早上八點半到夜裏十一點。但家裏有兩個孩子要養,一刻都不敢鬆懈。”
在利潤壓榨的無奈之下,有的商家只能接受薄利多銷的路子,有的小商家在重負之下只能出局。
一位現炒餐廳的商家楚一(化名)直言:“夫妻店這種散户做品質餐飲,是做不了美團的。美團的各類機制很複雜,比如説推廣、流量等等都要專業的人來搞,所以才會有各種各樣的代運營公司。如果你是小白,根本就別想了。舉個例子美團有一個月的‘打新期’,對新店有流量扶持,過了流量扶持期都得買流量,如果美團做了3到6個月沒做來,就死掉了。也就是因為這個,雖然有些誇張,但餐飲業內人士管美團都叫‘絞肉機’。”
雖然並非出於本心,但為了避免成為平台的“燃料”,出逃,的確成為了商家們無奈卻最明智的選項。

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
時代匆匆向前,裹挾着無數普通人微小的夢想與生計,也許是命運不可抗,但更多的是體系性的東西難以破局。
“這像是一場沒有贏家的零和遊戲,一場令人窒息的困局。你看上去那些純外賣店、成本極低的門店活下來了,但他只是短期的活下來了。有的商家毛利太低,幹不下去死掉了,有的店活下去了,但是顧客點完發現你的菜裏不知道放了什麼東西,非常難吃,復購很低,這些店也只是短暫地活着,其實也非常痛苦。”
今年3月,北京市2025“守護消費”鐵拳行動正式啓動,北京聚焦幽靈外賣等熱點問題開展專項整治。“幽靈外賣”指的是那些沒有堂食,或者已經關門倒閉,甚至是租賃牌照活躍在外賣平台上的商家。“國潮”包裝、“網紅”店名,從去年開始,這類檔口外賣商家們被集體標籤化,而標籤化和不斷曝光的食品安全問題背後,是平台長期劣幣驅逐良幣的後果。

鮑魚飯也會開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圖源:小紅書)
美團等外賣平台在無形中扮演的角色,更像是慢性毒藥,在日復一日的規則的擠壓下,隱蔽地殺死了那些懷揣熱忱、堅守品質的餐飲人。
儘管楚一總是用“真材實料”安慰自己,但事實總是事與願違,“作為一個現炒品類的商家,本身食材成本就更高,現炒現做對人工成本的要求也更高。所以,我們在美團上做生意,其實毛利低到你根本無法想象。”

很多外賣騎手對商家衞生避而不談
進退失據之間,必然會積蓄負面的情緒,楚一總是感到莫名煩躁,而“迷茫”則成為她最近頻頻脱口而出的一個用詞,反正避無可避,只有接受與忍耐。
按照楚一的説法,“餐飲的成本結構是食材成本、房租成本、人力成本三座大山,現在又有第四座大山,平台佣金成本。在規則的約束下我必須買流量,平台的佣金又很高,我只能提升售價,但是反過來又因為平台的規則商家們卷的價格都很低,你漲價更沒人買。那這樣一來,有的商家也只能去用一些亂七八糟的低品質食材、不知道什麼來路的油,或者是做預製菜加熱,才能擠出一點利潤。但這絕對不是餐飲人想追求的。”
相比那些一個大營業執照、能開出多家品質極低的檔口或店鋪,反而是那些想踏下心來、好好做餐飲的實體商家們,很難找到出路。

楚一店裏的菜色還堅持做真材實料(圖源:受訪者)
不幸是比較出來的,幸福也是。一部分優質商家開始嘗試“自救”,就算是被“吸”光了氣力,也不能丟掉勞動創造出來的生活的意義。
一位在深圳做湖南小炒的商家,在收到很多惡意差評卻無法得到平台合理解決之後,毅然選擇了關閉線上店鋪,轉而做自己的私域生計。
在對自己餐飲品質絕對自信的基礎上,來堂食的客人她都會邀請進入自己的社羣,現在,她的小店每天早上都開放預定,自配送給老顧客們,除了堂食,這部分線上的客户帶來的也是沒有平台抽成的實實在在的收入。
當然,也有一些商家開始嘗試新的外賣渠道。一位入駐了京東外賣的堂食商家認為,儘管她並沒有指望京東外賣能在短期內為自己帶來多少生意,但在這種幾乎已經固化的行當裏,“不管誰願意出來打破這個局面,比温水煮青蛙強,我就覺得不錯。”
舊的秩序打破,新的規則才會建立,但商家所期待的,一段平等互利的關係,仍在路上。
當分配邏輯重構的時候,既是外賣行業的一場對決,也是一場關於商業價值觀的博弈。“平台也是一個服務者,應該把這個生態運營好,讓消費者吃到好的、放心的飯菜,這是平台應該維護的餐飲的本質。”這是楚一的願望,也是所有餐飲小商家的願望。
只要守住自己店裏小灶台,那日子總會好的,生活總是有希望的。
(本文均為化名,部分素材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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