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報名人數8年首降,標誌着學歷教育的“性價比時代”正式到來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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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高考報名人數8年首降,標誌着學歷教育的“性價比時代”正式到來
風聲
2025年06月05日 17:00:31 來自北京市

作者|賈擁民
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
浙江大學跨學科中心特約研究員
2025年度高考即將拉開帷幕。高考季總是牽動人心,今年當然也不例外。引人注目的是,根據教育部公佈的數據,今年高考報名人數為1335萬人,比2024年的1342萬下降了7萬人。這是2018年以來的首次下降。
高考報名人數在2008年報名人數達到1050萬後,連續5年下降,至2013年下降到了912萬人,隨後出現緩慢增長(其間偶有回落)。2018年後,高考報名人數出現了明顯的持續增長,特別是在2021年後,更是出現了激增:2022年比2021年增長了115萬人、2023年比2022年增長了98萬人,2024年又比2023年增長了51萬人。有人曾經根據這一趨勢預測,2025年高考報名人數,有可能會超過1400萬人。
因此,高考報名人數8年首降,確實令很多人吃驚不小。

高考報名人數為什麼會下降?
2025年的應屆高考考生對應的是2006年、2007年的新生兒、2024年的應屆高考考生對應的則是2005年、2006年的新生兒。2007年的出生人口數量為1594萬、2006年則為1584萬,2007年的新生兒比2006年還多了10萬人。因此2025年高考學生數量的下降,顯然不能簡單地歸結為高考適齡人口變化這個單一的因素。
從直觀上看,2025年高考報名人數的下降可能有如下兩個表面原因。
首先可能是因為復讀生人數有所減少。
2025年,西部地區的四川、河南、山西、內蒙古、雲南、陝西、青海、寧夏8個省份首次實施“新高考改革”,這應該會對復讀生“再戰高考”的意願產生一定影響,而眾所周知,復讀生在每年高考的報名人數中所佔的比例並不低。
其次可能是因為“職教高考化”的效應到2024年就已經展現得比較充分了。
2022年5月1日,新修訂的《職業教育法》正式施行,明確規定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全面打開了中等職業教育的升學途徑,也就是説,中等職校的學生也可以參加高考了,這反映在數字上,意味着全國高考報名人數在統計時不僅包含傳統的6月份普通高考報名人數,還包含了大量參加中職單招(職教高考)的學生,以及專升本考生。
現在全國職業本科高校已經達到了80餘所,高職院校也達到了1500餘所,這是2022年至2024年高考報名人數的大幅增長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這種效應在2024年已經充分展現出來了,那麼就可能不會繼續導致2025年高考報名人數增長。
此外,通過留學、就讀國際學校等途徑“逃離高考”的學生也有可能有所增加了,如果確實如此,當然也會影響高考報名人數。
但是無論怎麼説,從上一年的增長51萬,到這一年的減少8萬,這個轉折有點大,而且不能直接歸結為人口結構因素,因此值得進一步深入分析。


學歷教育的性價比下降可能是更深層的原因
在理想的層面上,通過考試從高中生中選拔人才,然後讓他們接受大學教育,他們獲得的學歷,可以作為他們的知識和能力的有效信號,並且預示着他們在未來獲得成功的可能性。
在西方的勞動經濟學研究中,這通常反映在接受過何種程度的教育的人可以獲得何種水平的收入上面,或者更具體地,“每多接受一年教育,可以多獲得多少收入”上面。
當然,這種理想狀況在歷史和現實中幾乎從來沒有實現過。
在中國,普通人更常説的是,“讀書有沒有用”和“讀書有多少用”。當然,這不是説“讀書無用論”再度沉渣泛起了,敢於公開這樣説的人不多。
毫無疑問,讀書有用,但關鍵是有多少用?這實際上就是學歷教育的性價比問題。
在不同的時代或歷史階段,學歷教育的性價比是不一樣的。
中國大陸恢復高考以來,學歷教育的性價比呈現出了不斷下滑的趨勢。這可以從學歷教育的主要作用的演變的角度來考察。大體上看,學歷教育的主要作用,從一開始的提供上升通道且保證成功下限,到篩選有能力者,再到作為就業市場的入場券,再充當就業本身的緩衝池,可謂“一蟹不如一蟹”。
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高學歷人才在中國非常稀缺。一個人如果“會讀書”,哪怕才能其實不怎麼出眾(例如,只是因為家庭有能力支持,通過多年復讀才勉強考上了大學),獲得了大學學位,那麼就可以説擁有了一個非常好的人生起點了,因為社會上很多機會都會優先賦予他,而且由於競爭者有限,其優勢可以保持很長時間;或者,至少可以説,這個人日後取得一定程度成功的下限已經得到了保證。
然後,到了大學開始擴招以後,當大學生變得不再稀缺的時候,情況就變得不同了。當然在一開始,研究生(尤其是博士研究生)還是比較稀缺的,而大學本科學歷則在很大程度上都成為了一張入場券,也就是説,沒有它,很多時候你連被篩選的資格都沒有。相反,博士,特別是名牌大學的博士,則仍然比較稀缺,但是一名大學本科生要成為名牌大學的博士,還需要付出多年的巨大努力。
即便是在這個階段,同等學歷下的成績好壞還是可以起到一定篩選作用的(這突出表現在招聘中的“985/211 優先”現象上)。但是不可否認,“努力讀書”的有用程度確實在衰減。
再後來,高等教育已經進入全面普及化時代,每個人都可以讀大學的夢想照進了現實,“劇場起立效應”也就出現了:當所有人都站起來之後,你站起來也就沒有什麼用處了,原來看不到電影,現在仍然看不到。

2022年以後,大多數省份的高考錄取率都超過了95%,而且仍然有不少招生計劃未能完成。在這種情況下,大學擴招仍然沒有止步。2025年,僅僅是“雙一流”高校的擴招,就達到了2萬人。與此同時,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的擴招也同樣來勢兇猛。
到了這個階段,學歷教育的作用,已經在很大程度上體現為充當就業緩衝池了。許多人上大學、考研,抱着這樣一個念頭:“晚幾年找工作,情況會變好吧。”又或者,把上大學和考研作為“考公”的準備。
然而,根據智聯招聘的數據顯示,2024屆碩士畢業生和博士畢業生的offer獲取率僅為44.4%,同比大幅下降了12.3%,低於本科畢業生的45.4%。
這個結果,當然是因為“劇場起立效應”漫延所致,同時也表明,對於普通受教育者而言,學歷所承擔的所有主要作用,已經失效了。學歷教育的性價比,因此變低。

比“學歷教育性價比下降”更致命的是錯配
上面説的這些,有人可能會嗤之以鼻。這太過庸俗了吧,怎麼可以只討論學歷有沒有用,而不考慮知識和才能本身呢?不是有許多非常出色的人,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依然取得了成功嗎?
對於教育,對於知識,直接以“有用”、“無用”來劃分,確實顯得很短視,但是作為普通人,除了儘可能地適應時代,也沒有太多辦法。
事實上,對於那些家庭條件較好且自身有一貫的強大內驅力和長期執行力的“頭部”學生來説,中學至大學甚至更高學歷教育階段的成功,也有相當大的機會可以延續到畢業之後,這些問題也可以另當別論。
恰恰是那些作為大多數的來自普通家庭的學生,他們在不得不面對學歷教育性價比下降的大環境的同時,容易暴露於如下所述的錯配所帶來的風險之下。
這個錯配就是,學歷教育的私人投入和社會收益之間的錯配,即,學歷教育的投入無法收回的風險基本上是個人承擔的,而收益則是由整個社會享有的。
中國在發展中國家當中素來以勞動者素質高出名,近年來更是被稱譽為“工程師”之國,教育為社會經濟的發展貢獻極大。
政府也對教育做出了很大的投入,但是主要的教育投入還是來自於私人,這不僅是直接花費掉的金錢,還包括了學生和家長付出的大量時間和精力。
這也就是説,普通家庭的學生在考上了大學之後,如果大學畢業後未能就業,或者就業時完全學非所用,那麼對於學生和他們的家庭來説,教育投入就幾乎打了水漂,這個風險基本上是要由他們自己承擔的。
原因在於,雖然幾乎任何一箇中國家長,都會對子女説“你能讀到什麼層次就供你讀到什麼層次”,而且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因此他們願意為子女受教育投入的資源可以説是不設上限的)。
但是,普通家庭的家長,未必真的尊重知識,或者説,他們不一定知道何為真正的知識,事實上,許多在他們看來無用的知識很可能才是真正長期有用的。因此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往往會把學歷、專業當成了知識本身,而不清楚如何才能讓自己的子女學到真正的知識。
這就造成了這樣一種情況:許多來自普通家庭的大學生,雖然非常努力,但是在大學裏沒能學到真正的知識。
根據經濟學中的信號傳播理論,學到的知識不能直接用於日後的工作可能也沒有關係,因為它可以作為傳遞能力的信號。關鍵在於,與家庭條件優越的學生相比,來自普通家庭的學生在鍛鍊自己的能力方面也往往處於劣勢。

而條件優越的家庭的孩子,在大學裏學什麼專業可能是根本不重要的,所要求的,無非是他們真的有興趣、有追求,因而也能學到真正的知識,並增強自己的能力、修養和素質。這可以説是一種錯配。
也許,這可以説是一個頗具諷刺性的現實:心懷“正義之心”的人士希望看到,來自普通家庭的學生更願意學習、心態更加開放,但是事實上,與不少家庭條件優越、“不需要努力就有更高的起點”的學生相比,一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大學生有時卻表現得更容易接受民粹思想,對願意傳授真知識和正確思維方法的老師更加不寬容。
因此,他們也更加難以理解什麼是真正有價值的知識並更早地開始積累那些真正有用的東西。於是,這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孩子可能還會蒙受另一種錯配的風險:當他們一門心思地努力讀書、拼盡全力去獲得不錯的學歷時,離他們想實現的預期目標實際上可能更加遠了。
上面這幾種錯配,都是微觀層面上的。反映在宏觀層面上的結果就是,這些年來,中國勞動力人口的“含學歷量”雖然快速提高了,但是對提高勞動力素質、促進經濟發展和創新的作用卻沒有顯得那麼大。
從1999年到2007年,中國勞動生產率的年增長率從6.4%提高到了13.1%,但是在2010年後卻一路下降,到2023年下降至5.7%。
高考報名人數8年首降,也許標誌着學歷教育的“性價比時代”已經到來,因而上述錯配的解決變得更加緊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