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億多人找工作,靠這個?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55分钟前
中國新聞週刊
2025年06月07日 18:01:05 來自北京
數字化正在成為“零工”
這一就業形態不可阻擋的趨勢
馬勝軍看到一張貼在宿舍門口的傳單:“週五上午9點,日結工/短期工/長期工招近2000人,手機導航至馬駒橋零工市場,現場遊戲贏禮品,掃碼報名……”
傳單裏提到的“馬駒橋零工市場”,並不是北京市通州區馬駒橋鎮有着悠久歷史、求職者們聚集着“馬路找活”的商業街十字路口。去年7月,距離十字路口約1.5公里、位於馬駒橋鎮北門口村的一片停車場被改建,建起了規範的線下零工市場。在這裏,有宣傳馬駒橋線上招聘小程序的KT板,張貼了各家人力資源機構當日招聘信息的傳單,還有兩個讓求職者們休息的廠房。每隔一個月,這裏便會舉辦一次藍領招工會。
這不只是馬駒橋鎮發生的變化。以北京市為例,近年來,各區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局都在推進當地零工市場規範化建設,據統計,至少已有12個零工市場和16個零工驛站,且各區都已發佈零工招聘信息的小程序。
也有互聯網巨頭入局。今年3月底,騰訊正式發佈“附近的工作”微信小程序,宣佈已與江西、廣東、河北省部分城市以及北京市朝陽區的人社部門合作,即時發佈零工招聘信息。數字化正在成為“零工”這一就業形態不可阻擋的趨勢。數字化、規範化能為零工就業解決哪些實質性問題?當下還面臨哪些難題?

4月1日早晨6點,北京市通州區馬駒橋商業街的十字路口,人們圍繞於此,等待合適的活計。本文攝影/本刊記者 王詩涵
“十字路口”要搬到線上
馬勝軍今年49歲,從石家莊來到馬駒橋鎮已經快3年。他早已習慣打零工掙錢:上了年紀,找很多長期工作遇到限制;體力有限,只想接單日工時7—8小時的工作;不希望被長期管理,這曾帶給他不好的體驗。此前,他大多做短期保安、修馬路、建築工地拆除、搬運等工作,也在景區幫繪畫師調色,日薪大多在200—400元。
他的日常遵循着慣例:四點半起牀,5點來到商業街十字路口“蹲活”,7點前攬到活就出發工作,反之回來休息;第二個“蹲活”的窗口期是下午4點到晚上7點左右,還能碰碰運氣。在馬駒橋,“馬路邊蹲活”的傳統已經持續了近二十年。周邊食宿成本偏低、人力資源機構多,零工求職者大都以這種方式維持着生活。馬勝軍和兩位工友一起擠在距離十字路口三百米遠的一間宿舍,月租五六百元。
40歲的李鵬擅長電焊工、維修工、水工、工地小工等工種,往往接到活能幹幾天、半個月或兩個月。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馬路上吆喝的、穿着相對整潔的大多是招體力工的,例如在馬駒橋最常見的快遞分揀工作,“但太過辛苦,工時長日薪低,我基本不會報名”。來自工地的老闆一般衣服上有灰塵,李鵬對這些老闆都很熟悉,技能被他們認可的話能直接走。但這種活名額經常很少,稍不注意就招滿了。
平時,如果蹲不到活,他會打開微信羣或者搬運幫、魚泡直聘等零工求職App,和其他工友一起看有沒有能附近接單的工作,但他表示收穫寥寥。
如今,馬駒橋的零工招聘信息有了諸多線上渠道:人力資源機構紛紛建立微信羣,邀請求職者入羣,即時發佈信息;政府牽頭推出“馬上有活”微信小程序,即時發佈經審核的崗位信息,如建築裝修、安保家政、倉儲物流、普工技工等,並顯示日薪、工時、地點距離等信息。
但一些零工求職者表示,這些方式對他們來説“效率不高”。微信羣最大的問題是信息零散,一家人力資源機構可能同時發佈保安、保潔、工地用工等多個行業的信息,以及各種臨時需求。一位做工地活的求職者表示,他認為什麼崗位都發布的羣沒有任何用處,在他看來,最有效的是專門的鋼筋羣,羣裏都是幹鋼筋活的工人和老闆。“熟人網絡才是最關鍵的。第一次幹完活,被評價為技能好、效益高,第二次還會被找。”
數字使用能力低、客觀條件的限制也影響了求職者的使用意願。馬勝軍幾乎不用任何線上的招聘渠道,對於他來説,記清各個小程序的名字再打開就是一項難題,實名註冊、登記信息、認識各個功能鍵,他都需要在別人指導下進行。“有時候小程序還要互相跳轉,實在弄不明白。”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勞動經濟學院副教授張成剛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還有許多隱性成本。“有工人曾經提到,在線上找完老闆還要挨個確認,等待電話告知,很多電話費就白花了。”
此外,在參差不齊的線上平台被“坑”的經歷,也加劇了他們的不信任感。多位受訪者表示,許多App不僅要收取會員費,聯繫上的崗位也“不靠譜”,可能遇到與描述不符的工作內容或者不依照約定發放工資的不良中介,產生勞動糾紛也很難解決。
要搭建一個能夠高效撮合零工崗位的線上平台,不僅要有海量的、覆蓋各工種的正規招聘信息,崗位分類和推薦也需精準,如何降低數字使用門檻,加大宣傳普及,並建立信任,則更任重道遠。

4月25日上午,馬駒橋零工市場舉辦藍領工友市集。
數字化能改變什麼?
為破解信任難題,規範信息發佈,2022年7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等五部門印發《關於加強零工市場建設 完善求職招聘服務的意見》;2023年12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印發《關於加強零工市場規範化建設的通知》,提出建立零工市場綜合管理制度。
北京市平谷區是全國最早開始探索相關做法的地區,可追溯至2022年7月。其傳統的馬路市場位於平谷區二環路,據北京市平谷區人力資源公共服務中心主任段振文回憶,這裏交通流量大,馬路勞務市場的無序發展帶來了諸多社會問題,如交通擁堵、安全隱患。
平谷是農業大區,農忙時會產生大量用工需求,農閒時則會有很多務農者出來打零工。當地分佈了申通、圓通、極兔等快遞物流公司集中轉運站;中關村平谷園集中了旺旺、白象、紫興園等食品加工企業,以及海納川、星宇汽車等製造業企業;周邊的萬達廣場也帶來商業服務業的零工崗位。
“關鍵是要找到突破點。”作為負責人的段振文表示,平谷區首先在當地找到了兩家有合作意願的人力資源機構,由其搭建平台,將崗位信息錄入線上,同時加大宣傳,增加與企業和家庭僱主的合作,繼續擴充崗位,吸納用户。
“這需要區人社部門、鄉鎮街道屬地政府和人力資源機構三方一起做疏解工作。一開始,大家拿着二維碼到馬路零工羣體當中,向求職者宣講怎樣在小程序找工作,希望一傳十十傳百;和街道辦工作人員一起拿着喇叭開着車,向轄區的社區推薦。”他説。例如,作為合作方之一的即刻零工,迄今已經創建了超450個零工就業微信羣,共包括6.4萬人。
在提高撮合效率、優化使用體驗的過程中,許多問題得以規範和解決。尤為顯著的是實現了零工崗位分類的標準化。平谷區確定了家政、互聯網等18個一級分類,廣告設計、防水治漏等431個二級分類;在零工手冊上,對納入分類的所有崗位的工作全流程都進行了詳細介紹,並給出建議市場指導價。
“為保障雙方權利,我們發現應該要做一個全鏈條的服務。”段振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企業僱主要保障權益,需要求職者準時到崗,完成工作;零工求職者要保障權利,按時收到報酬,有保險保障,產生勞動糾紛能夠解決。
這體現在考勤、結算、投保三個環節,相關功能設計也在反饋中逐步改進。考勤方面,當求職者報名崗位,選擇時間和地點,按時抵達工作地點後,直接在小程序完成定位打卡,企業能看到所有報名和到崗信息。打卡的方式也不斷更新,降低使用門檻,從按鈕打卡,到掃碼打卡,考慮到許多大齡求職者“仍然不會使用”,又開通了面容打卡的方式。
結算方面,金融端口完成了對接,求職者下班打卡後,工資報酬即可從企業的專屬資金賬户批量結算到個人賬户。
投保環節也經過了改良。另一合作方綠穀人力資源搭建的小程序為求職者投保僱主責任險,與保險公司達成合作,由企業僱主交費,單人日均1—2元,觸發條件後可直接打款給求職者個人,“幫助捋清責任,避免一定糾紛”。完成上班打卡後,系統當即完成投保。
2023年12月,距離平谷區公交總站四百米處,平谷區綠谷零工市場正式落成。服務大廳除了諮詢前台和辦公區,還有提供勞動技能培訓的教室、與當地工會合作成立的維權調解室等。
據瞭解,截至今年3月,平谷區的兩個線上零工市場已累計發佈約13.9萬個崗位,共撮合上崗11.1萬人次。相比北京市其他區域,平谷區零工市場起步較早。不過,儘管當前已有一些成效,距離完全實現線上運作仍需要時間。
“馬路勞務市場規模已逐漸減小,但仍然存在。”段振文表示,由於地處郊區,仍不乏部分農村勞動力短期性務工選擇進入馬路市場;個別僱主為節省人力成本,也只在馬路招工。

北京平谷綠谷零工市場線下服務基地的一處辦公間。如今,招聘工作已經向線上傾斜。
平台“幹掉”中介?
隨着數字化的推進,傳統人力資源機構也正面臨轉型。
一方面,選擇擁抱線上之後,傳統的招工方式已被完全取代。平谷區綠谷零工市場負責人康晨紅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沒有線上平台時,公司完全採取手填登記表的方式,員工還需組織面試,“中午連吃飯時間都沒有”;有微信羣后,加急招50人,逐個打電話,可能也需要一晚上的時間;現在,求職者線上填簡歷,直接審核和溝通,熟面孔或可以跳過溝通步驟,速度會更快。
再如,在結算環節,“最原始的情況下,所有人要排隊領現金,隊伍排到門口,企業也需要留很多零錢,一個個結算,還不能找錯錢。用微信轉賬,很晚才能結束,還可能有限額。現在只需要輸入統一的價格,提交會計審核,即便是上千人的項目也可當即發放”。
這也意味着,不願意或無法入駐平台的機構,想“分蛋糕”的難度增加了。一位以個人名義發佈招聘信息的中介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由於缺乏資質,他手裏的信息無法入駐政府牽頭的平台;此外,撮合零工崗位在統計考勤、收押金方面很耽誤時間,能賺的錢也很少,並不好做。
平台發展成熟後,企業可以直接在後台發佈非常規用工任務需求,以往起到壟斷作用的中介將受到衝擊。“未來,傳統中介可能只在製造業和服務業等用工規模大、同質性強、篩選成本低的招聘裏才能發揮作用,會經歷一輪淘汰。特別零散的招聘崗位,本身薪資已偏低,再有中間部門抽成,經濟上不太可持續。”張成剛分析。
同時,在這一過程中,一些發佈了虛假信息或年齡、性別等歧視性內容,或是最低時薪不合規的招聘崗位,將無法被審核通過;線下的非法中介行為也將受到阻礙。
另一方面是平台化的挑戰。以綠谷零工為代表的機構,自己轉型為平台,成為一站式解決方案的提供商。在一個地區跑通成熟模式、節省成本後,還可接洽其他地區零工市場的合作。
3月27日,騰訊正式發佈“附近的工作”小程序,地方政府的合作意願比較積極。作為合作方之一的江西省九江市,其自有省級小程序“江西就業之家”收錄了九江市890個網點提供的崗位信息,如今在“附近的工作”小程序上也同步發佈。其模式屬於政府公益性,崗位發佈免費,在審核崗位方面需投入大量人力。
江西省就業創業服務中心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與騰訊的合作主要看中了平台的出行服務、地圖位置服務技術等優勢,以及龐大的流量入口帶來的影響力。“有更加直觀的操作入口和精準的信息匹配功能,能幫助求職者更快速地匹配崗位。”
騰訊“附近的工作”產品團隊負責人鄧迪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出於對崗位安全性的考慮,當前仍以與各地官方合作的方式展開。“各地的人力資源機構是否能入駐發佈崗位,仍取決於其與地方人社部門的合作模式,對崗位是否有更深的審核能力。”
據《2024零工經濟解讀報告》,2024年中國靈活就業人數突破2.65億,新增379.2萬,其中平台型零工人數1.75億。截至3月,“附近的工作”已累計幫助超2.4萬求職者撮合就業意向,從數據看才剛剛起步。鄧迪表示,下一步希望能進駐長三角、珠三角、成渝等用工量大的地區;與大型用工企業探索合作模式;拓寬更多場景,如助老到家服務等;延伸到更多工種;把調解仲裁等網點也納入騰訊地圖;等等。
無論是垂直類、綜合類應用,還是地方政府支持下的平台,近年來已紛紛湧現,但“國民級”的平台並未出現。
誰會被甩掉?
多年來,“零工”的內涵也已悄然發生了變化。
“在零工市場從線下遷移到線上的過程中,許多正規的、以僱主組織方式展開的工作崗位,在向更貼近這個工作本質的、靈活就業的方式轉變。同時,數字化也提供了助力,讓招工和勞動流程更加規範,二者相互促進。”張成剛指出。
具體看來,在平台探索的過程中,第一步就會完成崗位識別,識別出適合以零工形式開展的行業與崗位類型。例如,修水管的工作往往要通過維修公司派工人上門,現在也可以發佈靈活崗位自由接單。
在這一過程中,“零工”的範圍也得以外延。在平谷區的分類中,廣告設計、程序員、網站運營、代購、市場策劃等工種也均被納入,其收入和技能要求均高於其他傳統的零工工作。
“在這一過程中,‘零工’的內涵更加中性了。以往大家提及‘零工’工作可能會帶有一些貶義色彩,可能會與工作不穩定、低收入、工作條件差相聯繫。但現在的‘零工’概念已經是一種靈活的組織方式,只要需求充分,平台上就會不斷有崗位發佈,能適應的求職者也會獲得連續工作、收入更高的機會,且能自主安排時間。”張成剛説。
不過,值得引起重視的是,不能忽視“無法適應”的那一批求職者。數字使用習慣低、技能不足的勞動者,可能處於就業的邊緣,隨時面臨被“甩出來”的風險。
以騰訊“附近的工作”為例,據鄧迪介紹,產品當前的使用羣體主要集中在30—39歲年齡段,其次是40—49歲,仍以中青年為主。
張成剛表示,年齡偏大、技能偏低的勞動者在線上或線下都會受到制約。“線上的崗位相對有更多技能要求,純體力類、適合他們的勞動崗位會越來越少。在線下的工作機會可能相對更多,但也有年齡門檻。”
對此,許多地方政府都提供了培訓其勞動技能、提升職業競爭力的渠道。在馬駒橋的零工市場藍領招聘會上,有展位宣傳了保安證考試,表示能提供免費培訓、報銷考試費、本地優先就業機會;也有展位對護工證、母嬰護理證、消防中控證等考證信息宣講推廣。
在平谷區,則會提供各類培訓。有的是訂單培訓,例如為應聘叉車工作的求職者提供叉車培訓;有的是提供技能培訓,例如,結合當地電商產業提供直播電商、短視頻剪輯等技能培訓。不過,能否真正得到提升,也取決於勞動者的學習和工作的主觀意願。
“在數字化的發展下,如果一部分勞動者被‘甩’出了就業體系,我們也需要發揮另一套體系的作用,即社會救助體系。”張成剛提醒道。
(文中李鵬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