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中國人拍的深海影集,讓BBC黯然失色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小时前
一條
2025年06月08日 07:55:45 來自北京
今天是世界海洋日,
海洋孕育了生命的奇蹟,
也是地球上最龐大、複雜的自然生態系統,
海洋中已經確認的物種數量超20萬種,
但科學家估計,海洋中還藴藏着
2/3 甚至更多的未被識別的海洋生物。
85後黑水攝影師張帆,
過去10年間用鏡頭向世界展示神秘莫測的海洋世界。
張帆的工作地點是夜色下漆黑的海域,
他通過燈誘的方式,
將深海中大量的浮游生物吸引過來,
然後進行拍攝,
這些生物的色彩如夢似幻,外形五花八門,
美得超出想象,
很多生物是張帆第一次見到,
可能也是人類第一次見到。

水母

三齒龜螺

蛸科物種,有可能是長臂章魚,
它們有點神經質,飄逸而羞澀

管鞭蝦科,具體種類不明,身世未知
張帆曾去過數十片海域,
拍攝了上千種海洋生物,
集結成中國首部“黑水”攝影集——
《黑水:無盡深淵的未知世界》,
有網友評價:“比BBC的紀錄片更令人震撼”。
被水母蜇是張帆的日常,
虎鯊、水蛇、海狼,在他的身邊神出鬼沒,
雖然患有強直性脊柱炎,需要遠離潮濕,
但他覺得:“迴歸大海,就像迴歸母體”,
只要身體允許,就會盡可能地追隨夢想。
自述:張 帆
撰文:韓嘉琪


唯美的鞭狀克朗水母,宛若一簇綻放的櫻花

柳葉鰻,被稱作“海洋寬粉”
它的消化器官是外掛的,就像拖着一根長長的尾巴
2016年,我從一般的水下攝影轉向黑水攝影。我潛水多年,看過大翅鯨、藍鯨、抹香鯨,追尋過世界各地的鯊魚,對這些龐然大物已經非常熟悉了,所以想去探索一個全新的領域。
當時,“黑水攝影”在國內還是一個很新的詞,在國際上也是如此。我第一次去菲律賓嘗試黑水拍攝,甚至沒有完整的操作方案。
黑水攝影是在夜間進行的,普通的夜潛會順着海洋的底部逐步推進,人一直是有“底”的,而黑水攝影在外海進行,這片海域可能有上百米上千米深,潛水員要懸浮在萬丈深淵的表層。

黑水潛水,身下是上百米的海域

樽海鞘,可以無限地克隆自己的個體,
通過神經元把每一個個體連接起來,長度能夠達到20多米,比藍鯨還長
黃昏以後,我們會先開船來到外海,在水域上投放一個主燈,來引誘眾多海里的生物聚攏。
每天夜幕降臨之後,大海中發生着全世界最大規模的遷徙。一些白天生活在海洋深處的浮游生物,包括很多常見魚類的幼體,會在月光的召喚下,成羣結隊地遷徙到海洋表層覓食、交配。
我第一次進入黑水拍攝,感覺跟航天員一樣,是一種半失重的狀態,周圍一片黑暗,浮游生物會發出點點的星光,像繁星一樣,非常非常美好。
這些生物中,有很多是我們人類無法在它們生活的海域所遇見的,它們有很多你難以想象的特殊的形態,非常夢幻。

呆萌的副棘茄魚,長大後卻像一個醜醜的壓扁的餅
2019年,我在佛羅里達的海域偶遇了副棘茄魚,它是鮟鱇魚的一種。這種魚長大以後像一個壓扁的餅,在海底躺着,還蠻難看的,但在小時候,它非常呆萌,周身透明圓滾滾,尾巴像飄帶一樣。

幼年的比目魚,有齊天大聖般的漂亮“頭冠”
幼年的比目魚,有非常漂亮的頭冠,但實際上是它的鰭條。成年後,它的眼睛會長到同一側去,變成我們所説的“菜市場魚”。
有很多人好奇,自然界有這麼多種魚,為什麼只有比目魚的眼睛會長在身體的一邊。其實,從早期發現的化石看,比目魚的兩隻眼睛也曾各居一側,但為了適應環境,它一側的骨骼和肌肉發展得比較快,然後就慢慢地把眼球推向了一側。

幼年的七腕章魚
2023年2月,我為了新書要去補拍一些素材。一次拍攝,我用餘光看到水下突然竄上來一個生物,緊接着,眼前的取景器被一個巨大的白色物體填充起來。我反應過來,這是七腕章魚。
七腕章魚所生活的海域最深可達數千米,可能是地球上已知的最大的章魚。它的幼體在阿尼洛曾被發現過一次,是一個很小的個體。而我遇到的個體大概有20公分,當時整個人就呆住了,心臟狂跳。因為太興奮,都不知道怎麼拍照了,參數都沒有調好。
此時,這隻小章魚已經下降到水下40米,我需要抉擇放棄還是繼續,因為我使用的29%高氧氣體,不允許我繼續下潛。但突然,它停了,面對着我,把所有的腕足展開,就像一個花朵一樣,我這才有機會抓拍到它。
當我從水下40米升回到水面的時候,海面上空無一人,我忍不住揮舞着手電放聲大喊,因為實在太激動了。

櫛水母,會幻化出迷人的電光吸引獵物,
然後再用觸手上的粘液把它們拉過來吃掉

瓜水母,有一張不可思議的大嘴,
可以吞食比自己體型更大的獵物

錦葵船蛸,經常會帶着水母搭便車
(左邊是錦葵船蛸,右邊是水母)
黑水中,我還常能看到海洋生物一些奇奇怪怪的行為。
錦葵船蛸,經常會帶着水母搭便車。為了躲避敵害,它會隨機抓住一些漂流物,可能是海藻、小樹杈、塑料袋,隱藏自己。而錦葵船蛸在漂流的過程中,也會有小魚跟隨着它。
大海中,沒有那麼多的躲避物,生物之間就需要彼此更多的依靠。

火體蟲的體表會有很多搭乘的乘客,比如各種小蝦小魚,
看起來就像一個宇宙飛船
我們陸地上有珠穆朗瑪峯,但在海下,其實有更高的山脈,更豐富的地貌。海洋的平均深度大概為3800米,所以海洋並不是單純佔地球面積的71%,而是一個從上到下很廣的立體空間。這片深淵中至今孕育着無數未知的生命。
正如海洋學家曾説過的那句話:未來浩瀚的邊界並非在外太空,而是綿延在海洋下的這個水世界。


潛水中的張帆

菱鰭烏賊,可以根據心情瞬間改變體色
黑水攝影同時需要高超的潛水技巧和攝影技巧。我們一邊被不規則的水流推着前進,一邊要尋找小至幾毫米的微生物,還要以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去拍攝它們,相當於你在滑雪的同時,還要給一個人拍照。
魚有魚鰾,但人沒有,所以你要通過肺部控制,實現釐米級的上浮和下沉。
在這樣一個複雜的拍攝過程裏,意外還是挺多的。拍黑水的時候必須戴手套頭套,包裹得嚴嚴實實,因為你不知道會有什麼樣奇怪的物種被吸引過來。
但即使這樣,水母仍然可能會冷不丁蜇到你一些沒有被覆蓋的部分,比如説面鏡和頭套邊緣,就是我的“阿克琉斯之踵”,啪一下,你就面目全非,像小豬一樣。
我一個好朋友,跟我反覆強調,夜間千萬不要穿白色的腳蹼,因為白腳蹼看起來像魚一樣,會有一些大型的鯊魚被吸引過來。

大型鯊魚
也有朋友在潛黑水的時候曾經被旗魚刺穿過小腿,他還特別得意地給我展示這個傷痕。有時候驚喜和意外只差一點點。
但我不想去妖魔化這些海洋生物,包括鯊魚,因為這些魚並不是主動攻擊人類,而是被嚇到了,所以才橫衝直撞。
我們在做的事,其實也是反自然的。正常情況下,黑夜的海洋中不該有這種超出“原住民們”認知範圍的亮度的大燈,它們也想看看,這邊為什麼這麼亮。

葉水母的捕食現場,就像天女散花

左:冠冕水母,看上去像是裝着腦子的尖塔
右:真囊水母,是節能主義者,只有一條觸手用來捕食
我們潛了這麼久的水,來自海洋生物的襲擊非常少見,絕大多數的問題還是來自於自身的疏忽。就跟不要疲勞駕駛一樣,也不要疲勞潛水。
因為水下有海流,潛水員會跟隨主燈一起隨波逐流,一次可能會漂10英里之長。
有時候如果你特別專注地拍攝,追着生物一路遊,結果可能是,你周圍沒燈了,也沒人了。如果你心理素質不好的話,就會很慌,但有經驗的潛水員,就會把身上的光源全部關掉,360度轉一圈,查找周圍有沒有光源。因為黑水攝影通常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甚至十來個人一起同行。


面盤幼蟲,只有1-3毫米大,像是小降落傘一樣,
遇見它們,需要調整好呼吸,以免驚嚇到它們
如果你看到同伴在遠處一閃,就好像是閃電雲一樣,你就有救了。
不同的物種有不同的拍攝難點,有的怕光,你就得耐心地使用紅光;有的運動速度非常快,你得緊跟着它。比如,拍攝柳葉鰻得特別小心,雖然它全身透明,但如果打不好光的話,它的眼睛就像摩托車大燈,反光超級嚴重。
我們拍攝基本都在冬天的熱帶海域,因為這個季節物種更加豐富,水温大概21度左右。但由於每次潛水都會持續七八十分鐘,到後半潛的時候,人體抗凍的能力越來越差,還是會打哆嗦,甚至有失温的感覺。

飛魚,魚類中的“滑翔選手”,
可以在空氣中閉氣滑翔數分鐘之久

這種短鰭蓑鮋屬的魚類俗稱獅子魚,是一種肉食性魚種
我想,我喜歡黑水攝影,是因為它和我的個性十分貼合。
我以前經常説自己有“幽閉空間喜愛症”,因為當我置身在黑暗中,我發自內心地感到舒適,不受打擾。
小時候,我也曾經害怕黑暗,在夜間的大海里游泳,我會想鯊魚會不會咬我。但當我對海洋生物有了足夠多的瞭解時,我發現海洋是一個更加平和的、能夠接納一切生物的空間。
每種海洋生物都有自己規則的生活方式,比如説一條魚,它幾點鐘起牀,從哪裏經過,回到哪裏,都是計劃好的,並不會無緣無故地攻擊你。
我們作為一個大海的訪問者,往往是很受包容的,所以我從來不會畏懼海洋。反而是人類的很多行為,對於這些海洋生物來講,才是致命的。


張帆在挪威拍虎鯨
我從年輕的時候就患有強直性脊柱炎,這個病很難治癒只能控制,醫生告訴我要遠離潮濕。
有時候踢蹼的時候腿會痛,一邊的腿使不上勁,有時候整個頸椎會很難受,但我覺得,這種情況你潛不潛水身體都不適,還不如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
我曾在加拉帕戈斯遇到過一個台灣小夥,他有比我更嚴重的強直性脊柱炎,後來他發現他挺適合潛水,由於潛水的時候是看下面的,即使他不能抬頭不能低頭,也可以不影響潛水。
人生按照天算,是一個非常有限的時間,如果你仔細去想你這輩子想要完成的事情,其實是需要計劃得非常好,才有可能一一達成。

纓口水母,體長近1米,像一艘航空母艦
傘蓋下可能隱藏着其他海洋生物
所以我有一種緊迫感,趁着我身體還好,我要把最想做的事情儘可能不遺餘力做出來。
我大學是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的版畫專業,2008年畢業後,我去了一家遊戲公司工作。
這份工作類似於技術民工,而且從小到大,我根本不愛玩遊戲,所以我開始消極怠工,經常翹班,但也沒有勇氣離職。
一天中午,我從花鳥魚蟲市場提着一條紅尾鯰魚回來,剛好被老闆撞上,他就問我,你還想不想幹了?我説幹不幹都行吧。後來我就離開了,其實我挺感謝CEO的,是他迫使我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紡錘烏賊,通體透明,像是美麗的玻璃工藝品
那段時間,我回到老家海南,想到了和大海長久以來的緣分。
小時候,我喜歡自然,不喜歡上學,老師經常會看到我鑽到桌子底下,從教室跑出去。
我媽懷疑我有多動症,甚至想帶我去醫院看病,但唯獨發現去海邊刨沙子的時候,我能撅着屁股找貝殼,一待就能一兩個小時不動彈,貝殼的結構讓我着迷,是人造物無法還原的精妙。這時,我媽才確定我這孩子還是正常的。

《海闊天空》
如今這幅圖片上的大部分生物張帆都已拍攝過
5歲半的時候,我畫過一張《海闊天空》,講的是兩個小朋友坐着帆船到遠海,浮游生物、魚羣聚集在周圍,構成了一個海洋的生物鏈。
讀大學的時候,我曾經淘到過一本水下攝影的畫冊。這本書後來成為我的職業啓蒙。
於是在2010年,我決心成為水下攝影師,因為我覺得這是個一輩子都不會無聊的職業。

䲁科幼魚,經常躲藏在珊瑚中
我開始學習潛水後,發現我身體的適應性很好。小時候,我對潛水一度有陰影,我曾在三亞嘗試過體驗潛水,當時的教練把我的頭直接往下摁,導致我的耳膜穿孔了。
幸運的是,正式學習潛水以後,我身體的適應性很好。我們的耳膜對外界壓強變化很敏感,在下潛過程中,每10米增加1個大氣壓,耳朵通常很難適應這種快速壓力變化。但後來發現我是天生的BTV(Voluntary Tubal Opening, 免手耳壓平衡),意味着我可以不用捏住自己的鼻子,來達到耳壓平衡。這是一種身體上的天賦。

張帆常年在海上漂泊
當時我父母極力反對我的選擇。我在海上漂泊,經常會沒有信號,他們聯繫不上我,晚上就睡不着覺。我媽經常跟我説:“哪怕你是在樓下賣菜,至少我每天能看到你。”
但他們後來發現,我每次出去,都能完整地回來,慢慢也就習慣了。
當你做一件你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是不知疲倦的。我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晚上七八點鐘去拍攝,早上五六點鐘回來,一抬頭東方泛起魚肚白,每天都很興奮,因為太多東西沒有見過了,太多東西想要去記錄。
當你做了很多年,絕大部分的物種都見過,你再去尋找不一樣的物種,難度就會幾何級數上升,經常三四天等不到自己想要的。
但不管是枯燥也好,痛苦也好,寒冷也好,在你拍到的那一刻,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常説,潛水就是能夠蒐集我心目中的大海,然後把它最美好的姿態,一個一個去講述給我的讀者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