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和夫:“三不朽”的經營之聖(上)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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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盛和夫/圖源:稻盛和夫官方網站
中國古代對士君子有一個最高的評價,叫做“三不朽”。
什麼叫“三不朽”呢?
第一個不朽是“德行不朽”,就是説給世間樹立了一套系統的、廣被認可的道德體系,其自身也是實踐這一套道德標準的典範;
第二個不朽是“功業不朽”,就是説曾經創下了偉大的功業,例如開國肇基、建章立制、開疆拓土、強國富民、反抗侵略、平定叛亂等等。
第三個不朽是“言語不朽”,就是説留下了在時間尺度和空間尺度都廣為流傳的系統性的著述或言論集(隻言片語、單篇文章傳世的不能算)。
這就叫做“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能做到的人,被稱為“聖人”。
古往今來,真正做到“三不朽”的人很少。相對比較公認的,似乎就是孔子和王陽明,因此他倆被稱為真正的“聖人”。其他常被提到的,還有諸葛亮、范仲淹、曾國藩等,但他們各自都面臨着一些爭議,被認為在其中的某項上面,多多少少還存在一些欠缺。
如果從商業的角度來看,在商界,也可以用“三不朽”作為標準,來評一評商界的“聖人”。
如果一個企業家,在德行、功業、言語三方面,都留下了公認的可以稱之為“不朽”的東西,那麼我們可以認為,他在商業上達到了“三不朽”。
能達到這個標準的企業家少之又少,但稻盛和夫應該可以算一個。事實上,他也確實被稱為“經營之聖”。
在“立德”層面,他所宣揚的“敬天愛人”“作為人,何為正確”“動機至善,私心了無”“忘己利他”等理念,得到廣泛認可,並且他自己也身體力行着這些理念,至死不渝。
在“立功”層面,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從零開始創建了兩家世界五百強公司的企業家,還曾經在日本航空公司瀕臨破產清算的時候,應日本政府之邀擔任日航負責人,很快使之脱離破產窘境,一躍成為全球最會賺錢、服務最好的航空公司。
在“立言”方面,他出版了《活法》《心——稻盛和夫一生的囑託》等一系列暢銷全球、廣受好評的著作;其創立的“稻盛和夫經營哲學”“京瓷哲學”等,在全世界都擁有大批的學習者;以傳授“稻盛哲學”為核心的學習組織“盛和塾”,也擁有數以萬計的學員。從其傳播的理念以及受歡迎的程度來看,我們有理由相信,幾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長時間之後,還會有很多人來閲讀和學習它們。
那麼,能做到“三不朽”的稻盛和夫,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能有如此成就,是因為有良好的家世託舉,還是説他就是一個罕見的天才?
其實,稻盛和夫出生於日本很偏僻地區的一個貧窮小商户家庭;從小學習成績很一般;在家調皮搗蛋,不讓父母省心;在學校是老師討厭的混混;考中學兩次落榜;考大學也一度落榜,不得已進入次一等的學校;畢業找不到工作,差點加入黑社會……
他是在淪落到極度無奈的境地,認識到人生除了自救,已經別無出路,才開始奮發圖強,最終走出泥潭。後來,他認識到了“心”的偉大力量,以此為指引,開始創造一個又一個輝煌。
他給了我們起點不高、天分不高的人,一個巨大的希望,讓我們看到了:即便初始條件不行,但是一旦拼盡全力朝着一個方向前進,就能產生巨大的能量,達成很高的成就。
今天,我們就一起來了解一下,曾經毫不起眼的稻盛和夫,是如何一步一步成長為“經營之聖”的。
1
日本四大島最南部的邊陲,有個鹿兒島縣,離東京一千多公里。在日本本土的地理位置中,這就算非常偏僻了。
在古代,這裏長期生活着薩摩人,民風極其彪悍,與東京、京都等日本腹地格格不入,但又常常成為革命思潮和行動的源泉,其在日本的地位,和中國的湖南有點相似。
事實上,日本近代歷史最重要的起源——明治維新,主要就是薩摩人引領和推動的,明治維新三傑中最重要的兩位,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就是鹿兒島人。
稻盛和夫的老家,就在鹿兒島一個偏僻的鄉下。不過,他爸爸十來歲時,因為家裏實在太窮,種田沒法活命,只能到城裏當學徒。後來遇到貴人,在貴人幫助下自立門户,開了個小印刷廠。
説是“印刷廠”,其實就是在自己家裏擺了台印刷機。剛開始是夫妻倆操作,後來生意好了一些,就僱傭了左鄰右舍的大媽們,一起來幫忙。
稻盛和夫的爸爸叫稻盛畩市,是家中長子。畩市的母親在他20歲的時候去世,由於父親光顧着抽煙喝酒,不大管家裏,畩市只好自己拉扯三個弟弟,後來結了婚,生了孩子,也是一大家庭住在一起。
畩市是那種極端保守的人,以他自己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去買一台印刷機的,因為印刷機很貴,要買只能借錢,而且買了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招攬到印刷生意——他寧願自己一直打工,也不願意幹“借錢創業”這種“不靠譜”的事兒。
後來,跟畩市打工的印刷廠有業務往來的一個供應商,因為別人抵債抵了一台印刷機,他自己也留着沒用,就問畩市要不要。畩市説沒錢,不要。供應商説你先不用給錢,以後賺到錢了再給。畩市還是不願意要,説怕沒生意。
最後是旁邊一所學校聽説了這事,説我們這兒正好有很多東西要印,如果你有印刷機,這活就交給你了。畩市這才終於同意把印刷機賒過來,開始做印刷生意,後來又拓展到手糊紙袋業務。
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一家人很快就忙不過來了,家裏房子也不夠用了,就僱傭了好些工人,又盤下了隔壁的房子,也算是成為一個小老闆了。
稻盛和夫出生於1932年,是家裏的第二個孩子。他出生的時候,家裏的經濟條件在當地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只不過這種小工廠嘛,爸媽肯定是要比工人還要忙的,所以平時爸媽各自幹各自的活,也沒人帶他。
於是,沒人管的小稻盛和夫,只好自己“哇哇”地哭。有時候一哭就是兩三個小時。
稻盛和夫的媽媽名叫紀美,其實就在一牆之隔的印刷房工作,雖然能聽到哭聲,但常常顧不上來哄他,有時候好不容易得閒過來哄一鬨,孩子反而委屈地哭得更厲害了,最後只好由着他去。
於是稻盛和夫得了一個外號:“連哭三小時的磨人精”。
不過,這不代表媽媽不愛他。除了忙起來沒時間陪孩子之外,在其他方面,媽媽都給了他最充足的、無條件的愛。

媽媽、哥哥及稻盛和夫(左一)/圖源:《稻盛和夫的人生哲學》
媽媽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商業頭腦的人,她極力勸導丈夫多買機器,多買房,擴大生產,積累家業。但丈夫並不願意,只是根據自己對世界的認知,把錢都存起來,他認為那是最保險的。
在那個年代的日本,男尊女卑的思想非常重,紀美在家也做不了主,沒辦法,真能唉聲嘆氣,悶頭操勞。
夫妻倆的性格差異,從另一件事也可以看出來。當時,畩市的弟弟在外面被欺負了,回來跟哥哥説。哥哥的態度是“他為啥光欺負你不欺負別人?肯定是你也有錯”。而紀美卻火冒三丈,一手拿着家裏的木劍,一手拎着小叔子,直接殺奔對方家裏,把對方狠狠臭罵了一頓。
後來稻盛和夫小時候打架,如果回到家是哭的,媽媽就會很生氣,拿着掃把將他趕出家門,讓他打贏了再回來。
如此巾幗英雄,卻由於時代的原因,無法在社會上大展拳腳,不得不説,真是一種遺憾。不過,她的商業才華和無畏氣勢倒是遺傳給了稻盛和夫,稻盛和夫未來的商業成功,很大程度上也與這有關。
紀美希望畩市能更有魄力一些,但畩市總是畏畏縮縮,啥都不敢做,夫妻倆三天兩頭要吵架。不過,紀美當家做主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但沒想到,是以一種無比苦澀的方式。
日本軍國主義在三四十年代倒行逆施,到處發動侵略戰爭,很快就嚐到了苦果。二戰後期,隨着太平洋戰爭進入到白熱化,日本本土最南端的鹿兒島成為了美軍轟炸的目標,普通老百姓為政客的無知和胡作非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稻盛和夫也曾多次離死亡僅有一線之隔,最危險的時候,炸彈就落在身邊幾米遠的地方,機槍子彈從身旁掃過,連他自己都覺得必死無疑,只能抱着電線杆子不斷乞求阿彌陀佛保佑。
轟炸中,稻盛一家不得不回到鄉下老房子去住,印刷廠的業務自然也是沒法維持了。就在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前幾天,鹿兒島受到最後一次大轟炸,稻盛家的房子全都燒光了,後來他們只好在鄉下住了好幾年,戰後三四年才回城。
好不容易迎來了戰爭結束,政府宣佈了新的政策,原來存的錢在戰爭後期的劇烈通貨膨脹中本來就已經所剩無幾,現在更是徹底廢除使用,所以稻盛畩市存了半輩子的錢,全都成了廢紙。整個家裏一貧如洗。
紀美只能把自己的和服都賣掉,去村裏換一些糧食,維持一家老小的生存。在買賣的過程中,她發現了城裏和鄉下不同地方和服與糧食的價差,就幹起了在黑市裏倒買倒賣的生意,經常要躲着警察跑,艱難地把一家老小養活起來。
在這樣的顛沛流離中,稻盛和夫小時候豐衣足食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他在貧困交加中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
2
稻盛和夫對小時候有幾件事情記憶特別深刻。
一件是當自己“哇哇”大哭,而媽媽又沒有時間陪自己的時候,他有時會或爬或滾,滾到桌子底下。從地面看去,桌子下方的紋路組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稻盛和夫一邊哭,一邊看着這些紋路,開始幻想起來,一會兒覺得是白雲,一會兒覺得是大鳥,一會兒覺得是飛機。這可能是他對這個世界最早的記憶。
另一件是有一次星期天跟着爸媽去趕集,他看中了一對兔子,吵鬧着非買不可。媽媽沒辦法,只好跟他説:如果要買的話,你必須每天割草喂他們。稻盛和夫滿口答應,媽媽就買了。
可想而知,稻盛和夫只不過養了幾天,就不管了。後來媽媽只好把養兔子的活接過來,結果這兩隻兔子後來生了一大堆兔子,把家裏搞得一團糟。
還有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是六歲時,他參與了家庭的“隱蔽唸佛”。
“隱蔽唸佛”是日本佛教宗派淨土真宗的一種宗教儀式,在歷史上,由於淨土真宗發動過農民起義,被當權者鎮壓,後來禁止人們信仰淨土真宗,抓到就殺頭,於是信徒們就轉為偷偷地信,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隱蔽唸佛”的傳統。
稻盛家也是篤信淨土真宗的。六歲的稻盛,在一天晚上,被父親帶着,跟其他幾個家庭一起,拿着昏黃的油燈,走了很長的山路,到山上的一户人家裏去見一位僧人。沿路那種陰森恐怖的感覺,直到稻盛和夫八十多歲時,都記憶猶新。
僧人帶着大家唸佛,然後跟幾個小孩子一一談了話。稻盛到他跟前時,僧人説,這個孩子以後不需要再來了,你只要記得,以後每天要出聲唸誦“南無南無,阿利嘎多”就行了(“南無”就是“南無阿彌陀佛”的縮寫,“阿利嘎多”是日語裏“感謝”的意思)。
稻盛和夫也不知道為何僧人説自己以後不用再去了,但他很開心,有一種“通過了考試”的感覺。事後來看,或許是稻盛和夫小時候已經表現出了某種慧根,僧人認為他道行已夠,無需再去了吧。
上小學的第一天,稻盛和夫給媽媽丟了一個大丑。當開學典禮結束,家長可以離開時,稻盛和夫大哭,緊緊拽着媽媽的衣角不放。日本人好面子,兒子這個樣子,媽媽感到無地自容,但又沒辦法離開,只好在那陪着。
媽媽後來一直説,這是稻盛家族歷史上最丟臉的事兒。
稻盛和夫第一學期的成績不錯,每門功課都是“甲”(等於現在的“A”),媽媽還高興地説:我家孩子有出息,親戚家都沒出過學習這麼好的孩子呢。不過她高興得太早了,稻盛和夫也就第一學期表現不錯,後來就徹底與“甲”無緣了。
不僅如此,他在學校還老是打架。班上有幾個混混團伙,他是其中一個的頭頭。那時團伙之間起了衝突,如果他作為頭頭面對強敵的侮辱忍氣吞聲不敢打架,或者是打架打輸了,他手下的小弟們就會“背叛”他,加入別人的團伙。為了人心不散,隊伍不亂,他只能每天打架不斷。
最惡劣的是他還霸凌別的小孩。有個孩子家裏是從東京搬過來的,比較富裕,孩子學習又好,人又循規蹈矩,各方面都是好學生,但稻盛和夫每天帶着一幫人欺負他。原因是覺得老師對這個孩子更偏愛。他不敢打老師,只能拿這個孩子出氣。
這孩子也真是老實,每次被揍了之後,擦掉鼻血,默默回家。直到後來可能是鼻青臉腫實在瞞不住了,才被家長問出來。結果,稻盛和夫被老師叫去問話,他不僅不承認錯誤,反而頂嘴説,是因為老師偏心,我們才打他的。老師氣得一拳打在他臉上,又掐着他的脖子扇了好幾個耳光。
媽媽也被叫到學校挨訓。老師很不客氣地説,稻盛和夫這孩子已經壞透了,我會寫在檔案裏,讓他以後別想上好的中學。
媽媽把稻盛和夫領回家,稻盛和夫非常忐忑,心想,爸爸肯定要把我揍個半死了。沒想到,爸爸就是問了一下:你為什麼要打那個孩子?
稻盛和夫説:因為老師偏心眼,然後給爸媽講了老師偏心眼的種種事例。
他準備迎接爸爸的暴風驟雨,沒想到,爸爸根本就沒有打他,只是問了一句:你認為你這麼做是對的嗎?
稻盛和夫説:嗯。
爸爸沒有再説話,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若干年後,稻盛和夫回憶説:當時我只想大喊“得救啦!”
我們今天講這件事情,不是説稻盛和夫做得對——無論由於什麼原因,霸凌別的孩子,肯定都是極度錯誤的。後來稻盛和夫也一直為這個事情而後悔,覺得對不起那個孩子——雖然他永遠都認為反抗老師的偏心並沒有錯。當那個孩子成年後失業時,稻盛和夫把他招進了京瓷,一步一步做到了下屬公司專務董事的位置,倆人也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此是後話。
但是,小稻盛和夫只想大喊“得救啦”的這種心理表現,很值得為人父母的注意!
當孩子犯了錯誤時,最在乎的其實是父母怎麼看待他。哪怕孩子覺得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彌天大錯,如果父母能夠依然愛他,對孩子的一生,可能是極其重要的、可以在關鍵時候起到救贖作用的巨大心理能量。
3
不知道是這件事情的影響,還是因為稻盛和夫成績確實不好,小升初的考試中,稻盛和夫夢寐以求的鹿兒島一中並沒有錄取他。
看着其他同學意氣風發地上中學,稻盛和夫又是羨慕,又是傷心,眼淚嘩嘩的。但是沒辦法,他只能進入“小學高等科”,這是為沒考上中學的孩子設立的一個專門學制,讀兩年,拿“小高”畢業證,學歷比初中要低一級。
對一個12歲的孩子來説,這種打擊,幾乎等同於人生徹底沒希望了——大人可能會覺得人生有無限可能性,但孩子看不到,孩子會覺得升學考試失敗就是世界末日。
但命運很快又給稻盛和夫來了更重的一擊。
就在讀小高的第一年,稻盛和夫從叔叔那裏傳染了肺結核。
在那個年代,肺結核還沒有特效藥,肺結核患者的死亡率高達80%以上,兒童更是超過90%。稻盛和夫的二叔和二嬸,三年前就因為肺結核去世了。而這個把病傳給稻盛和夫的三叔,也是過了不久就去世了。稻盛一家也成為被左鄰右舍避之不及的“肺癆之家”。
可想而知,年僅12歲的稻盛和夫是怎樣的絕望與恐懼。媽媽把家裏最大的一間房子騰出來,讓稻盛和夫在那裏躺着修養。由於肺結核有傳染性,所以哪裏都不能去,只能在房間待着,每天就是呆呆地透過窗户望着外面的天空,悲嘆着命運為何如此不公。
有一天,住在隔壁的一位嬸嬸,隔着窗子和稻盛和夫説話,讓他不要放棄希望,並送給他一本書。這本書名字叫《生命的實相》,是當時日本一個有名的宗教家谷口雅春寫的。
嬸嬸説:不管你看不看得懂,都要讀完,它一定會對你有幫助的。
這本書講的內容,有點像後世説的“吸引力法則”,大概意思是説,人的心像一塊磁石,會把心中所想的事物吸引到自己的身邊。你心裏是美好的念頭,吸引到身邊的就是美好的事物;你心理是負面的念頭,吸引到身邊的就都是負面的事物:
“你之所以得肺結核病,是因為你有吸引肺結核的心靈引力。”
——這個理念,我們聽起來非常玄乎。但是在稻盛和夫心裏,卻有茅塞頓開之感。
他用書上的理論來對照自己家人在現實中的境況,發現跟書中説的完全一樣:
稻盛和夫總是害怕自己會被叔叔傳染,連經過叔叔的房子都要捂着鼻子跑,結果就傳染上了;而他的弟弟完全無知無畏,經過叔叔的房子都慢悠悠地走,反而就沒有被傳染上;更神奇的是爸爸,兩個叔叔得肺結核病都是他在貼身照顧,對於這病的傳染性他完全不以為意,結果反而一點事都沒有。
我們如果用科學精神來分析這件事,肯定覺得不合理。畢竟,傳染病可不會按照人的心意行事。但回到當時,在一個已經得了“絕症”的小孩那裏,他卻因此獲得了巨大的心理力量,並且從此篤信“心念具有影響現實和創造現實的作用”——他今後將要獲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是這種理念的產物。
當按照這本書所講的去做以後,稻盛和夫不再把他的病當一回事,該學習學習,該玩就玩,該逃難就逃難(當時還處於空襲之中)。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結核病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後面再也沒有困擾過他。
他再一次報考了鹿兒島一中,可惜再一次落榜。從這來看,或許當初老師在他檔案裏記錄的評語確實是影響了他。
沒辦法,他只好去報考招生時間更晚的、差一些的學校,這次終於被私立的鹿兒島中學錄取了,雖然學校要比鹿兒島一中要差很多,但好歹他是個初中生了。
不過,稻盛和夫發現初中的功課很難,原因是他小學的基礎沒有打好。甚至很多小學四五年級的題目,他都不會做。於是只好自己又找回小學的課本,從頭學習一遍,終於把成績追到了學校的前十幾名。更讓稻盛和夫高興的是,老師在評價本上給他寫了“前途有望,如果努力將會更加優秀”的評語。
由於老師的這一鼓勵,稻盛和夫鉚足了勁學習,終於在下一學期考入了年級特選的35人重點班。
這個重點班值得一提,其正式名字叫“幼年學校組”,其實是日本航空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進這個班的學生,以後是要當飛行員的——稻盛和夫當時的夢想,是加入日本特攻隊,為日本打仗——當時的日本小孩在軍國主義的洗腦之下,大多懷着這樣的夢想,稻盛和夫也不例外。
還好,很快日本就戰敗投降,這個“幼年學校組”也取消了。如果日本戰敗時間再晚幾年的話,世間可能會多一個可恥的戰爭分子,而少一個可敬的企業家。
轉眼,初中三年過去,按照家裏的經濟狀況,稻盛和夫畢業後應該儘快找工作,減輕家裏負擔,但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稻盛和夫,一點都沒想到家裏的難處,一門心思只想着繼續上高中。
爸爸不同意他上高中,讓他趕緊出來工作賺錢。而稻盛和夫則非要上高中不可,父子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爸爸向稻盛和夫訴説着家裏有多不容易,試圖打動他的心,但稻盛和夫根本聽不進去,反而滿不在乎地説:不管家裏多窮,供孩子上學,不是你們作為父母該盡的義務嗎?
爸爸聽了這話,怒不可遏,直接抽了稻盛和夫一個大嘴巴,然後把他轟出家門。
稻盛和夫雖然不敢還手,但根本認為自己沒錯,被轟出家門他也不道歉,就自己在外面賭氣,台階上坐了一晚上。
不過後來兩父子還是各自做出了妥協。稻盛和夫承諾高中期間會業餘幫家裏幹活,而且高中畢業後不讀大學了,一定出來工作;爸爸也勉強答應了繼續供他讀高中。於是,稻盛和夫進入了新設立的鹿兒島市高中就讀。
上高中後,稻盛和夫完全把對父親的承諾拋到九霄雲外,不僅不幫家裏幹活,而且連學習都不好好學習了,每天迷在了棒球上面,一有空閒就玩得不亦樂乎。
這回,連媽媽都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專門找稻盛和夫聊天,説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呢?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為了上這個高中還和爸爸吵得那麼厲害,好不容易上了,你卻天天打棒球?你知不知道爸爸為了供你上學,每天要工作到多晚?
稻盛和夫聽完之後呆住了。之前他雖然每天能見到這些,但從來都沒往心裏去,今天媽媽這樣一説,他才發現,是啊,一家人都這麼拼命,而我卻是家裏的負擔,我不僅不給家裏分憂,還每天只顧着玩,我真不是人呀。
從那天起,他徹底放棄了棒球,開始思考怎麼為家裏人做貢獻。想來想去,他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讓爸爸重開做紙袋的業務,他去幫忙推銷。
爸爸本來是不想再做紙袋生意的,因為他不想買機器,又害怕沒生意。後來家裏商量,不買機器,就用手工裁,手工粘,這樣成本就只有買紙的錢,然後推銷都由稻盛和夫負責,爸爸不用管。爸爸這才勉為其難地同意。
於是,稻盛和夫每天放學後就騎着載重單車,走街串巷去賣紙袋。剛開始銷售不得法,一天也賣不了幾個袋子,但他很快研究出了方法:一是把整個城市分為七個區域,每天只去一個區域;二是變零售為批發,開拓了好多批發客户。
當時,鹿兒島的紙袋,都是兩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福岡生產的。稻盛和夫做事誠實、認真,態度又好,他們家的紙袋質量也不錯,很快就在市場上廣受歡迎。那些店家來跟稻盛和夫談價錢,説便宜點吧,稻盛和夫總是一口答應説“好”,結果,很快,福岡的紙袋基本上沒了銷路,整個鹿兒島的食品店和小賣部都用上了稻盛家的紙袋。
這是稻盛和夫第一次顯示經商的才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推銷就如此成功,已經預示着他今後必定成就不凡。
稻盛和夫一個人忙不過來,還專門僱傭了一個助理幫他送貨,甚至還有充足的經費給助理購置一輛專門的自行車——那年代買一輛自行車,相當於現在買一輛大貨車了。
這生意一直做下來,直到稻盛和夫高三快要高考了,他才轉交給哥哥,自己安心備考。
4
出於對小時候得了結核病的恐怖,稻盛和夫一心想要考藥學專業,他希望研究製藥,拯救世間被病痛纏繞的人。為此,他選中了藥學方面很強的大阪大學為自己的目標院校。
高中最後一年,他學習非常努力,從原來的排名靠後,一路追到了年級前十,在畢業前的模擬考中,又追到了第三四名。
這段經歷讓稻盛和夫意識到,從前成績不好,只因為自己不夠努力。過往的學習經歷已經證明了自己本來就比別人笨,那麼只有比別人加倍努力,才能追上去。只有自己付出比別人多三倍、五倍的努力,才不會落後於人。
對於稻盛和夫違背“高中畢業後一定不去讀大學”的承諾,爸爸自然是很生氣,很反對,但稻盛和夫已經大了,他決定的事情,爸爸根本就阻止不了。他跟爸爸表決心,大學期間不找家裏要學費和生活費,自己靠獎學金來解決;加上老師也來説情,説稻盛和夫成績很好,不上大學太浪費了。爸爸最終只能讓步。
可惜的是,稻盛和夫專程到大阪去參加大阪大學醫學院藥學專業的入學考試,卻沒能考上。他在鄉村高中排名前列的成績,到了大阪這樣的大城市,根本就不夠看,離大阪大學的錄取分還差了一大截。
稻盛和夫本來想復讀一年,再考一次。他覺得,憑自己的努力程度,再拼一年的命,應該是可以考上的。但這回,家裏人都不同意,連媽媽都不同意——她聽説這個專業要讀六年,正為稻盛和夫的落榜而高興呢,死活不讓復讀再考這個。
稻盛和夫只好退而求其次,正好鹿兒島前兩年剛組建了一所新的大學,招生時間比大阪大學晚很多,他還可以報名。雖然學校不怎麼樣,但好歹也是大學啊。這個學校的錄取分數比大阪大學要低很多,以稻盛和夫的成績,輕而易舉就錄取了。
但這回,他選的專業就不是基於夢想了,在家人的影響下,為了畢業後就業順利,他選擇了當時最熱門的、跟石油化工等行業相關的一個專業:有機化學。
由於説好了不找家裏要錢,稻盛和夫的大學生活過得異常艱難。常年就是一件襯衣、一雙木屐,都沒錢買新衣服和新鞋子。沒錢買學習資料,他就整天泡在圖書館裏學習。有時實在有些重要的書圖書館找不到,他就只能厚着臉皮去找已經出來工作的妹妹要錢,説 是“我以後有錢了十倍還你”。
大學有很多課外活動,稻盛和夫選來選去,選了一個空手道,因為空手道不需要任何工具,只需要一雙拳頭一雙腳——這個稻盛和夫倒是有的,唯一要花錢的是買訓練服,但空手道俱樂部還免費發訓練服,那就更合算了。
稻盛和夫的訓練極度認真,不僅在學校練,放假回家了也在院子裏練,很快就成了高手。但沒練多久,他就放棄了。原因不是不喜歡,而是他練的時候太專心了,和人對練也當作正式的戰場,一拳就把對手打脱四顆門牙。
對他來説,要麼就不要練,如果要練,就必須做到極致。但現在做到極致有傷人風險,那就只好不練了。
為了改善經濟條件,除了儘量考好成績爭取獎學金以外,他也去找兼職做,但白天要上課,只能找晚上的工作,終於找到一個百貨商場當守夜保安的活。
在這家店,他經歷了人生的初戀。當時他喜歡上了售貨員,但是又羞於表白,只能跟朋友傾訴。好在朋友跟售貨員有親戚關係,便幫他約了出來。
約了幾次,這位朋友實在是太盡職盡責了,每次總是跟他們寸步不離,後來稻盛和夫實在受不了了,跟朋友説:“你能不能別再跟着我們了,你老跟着,我都沒法向她表白”。朋友這才恍然大悟,下次就沒跟着一起去了。
稻盛和夫鼓起勇氣跟姑娘説:我喜歡你很久了。姑娘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姑娘説:我馬上要嫁人了。
稻盛和夫第一次憧憬中的浪漫愛情,就這樣無果而終。
很快到了大四,要找工作了。
這是1954年的春天。原本前幾年由於朝鮮戰爭的關係,日本作為聯軍的供需基地,經濟一度飛速發展。但隨着1953年7月板門店協議一簽,日本人的“戰爭財運”立馬結束,1954年的就業形勢一落千丈。
那一年,連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都很難找到工作,別説稻盛和夫他們這樣的地方雜牌大學畢業生了。稻盛和夫四處碰壁,一個offer都拿不到。有個朋友見他實在找不到工作,就説我有個叔叔在東京通產省當課長(大約相當於中國的處長),我帶你去找找關係,説不定有門路呢。
稻盛和夫大喜之下,跟着朋友一路到了東京,結果叔叔家的門都沒進得去,碰了一鼻子灰——叔叔不僅不幫忙,還埋怨侄子給自己添了麻煩。他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鹿兒島。
稻盛和夫原本以為,全家咬緊牙關,送自己讀完大學出來,可以找個好工作,回報家庭了,沒想到讀完卻是這個樣子。
他的內心極度焦慮,在沒辦法的情況下,跑到當地黑社會組織“小櫻組”的門口,徘徊良久,心裏想着,我從小打架,大學又練過空手道,當個黑社會打手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正在猶豫之際,他大學老師提供了一個機會,是在五百公里外的京都的一家制作高壓線絕緣瓷瓶的公司,名叫松風工業。老師的一個熟人在松風工業當高管,他們正好要招人,老師就推薦了自己最好的學生。稻盛和夫也不知道這家公司是什麼情況,就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也幸好有了這個機會,要不然,世間可能多一個黑社會暴力團打手,而少一個優秀的企業家。
不過還是有個問題,松風工業做的是絕緣陶瓷,這屬於無機化學的範疇,而稻盛和夫大學專業是有機化學,這是不符合松風工業招聘要求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稻盛和夫趕緊轉到無機化學系,畢業拿無機化學專業的學位證。
現在離畢業還有半年多,其他的課程倒還好辦,補課補學分就是了,但是畢業論文很麻煩,因為稻盛和夫不是這個專業的,必須從頭學起,要做出合格的論文並不容易。
不過,對於稻盛和夫來説,從高中起,他就已經形成了習慣,只要是自己該做的事情,那麼拼了命也要做好。他把所有時間全部投入進來,研究當地的黏土礦物,後來完成了一篇非常高質量的論文。
答辯時,一位在學科內全國知名的權威教授評價説,你這論文太優秀了,比東京大學的學生論文質量還要高。
無機化學系的論文搞定,畢業證到手,稻盛和夫終於不用擔心他的資質問題了。能到京都這樣的大城市工作,對於鹿兒島這個小地方的人來説,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爸媽拿出家裏僅有的積蓄,給他做了一套西裝,全家人一起把他送到火車站,目送稻盛和夫前往光明的未來。
5
但到了公司之後,稻盛和夫立馬知道了,這個未來並不光明。
宿舍破敗不堪,從外面看像是危房,裏面看像是垃圾堆,榻榻米全都是爛的,遍地灑落着稻草屑,蟑螂在地上爬來爬去,連躲避人的意識都沒有。
同一批入職松風工業的總共有五個人,他們很快就搞清楚了公司的狀況。
原來,這家公司雖然已經有五十年的歷史,但是由於第一代創始人去世,第二代爭權奪利,又經營不善,早已瀕臨破產,現處於銀行託管的狀態,連工資都不能正常發出。
有一次,稻盛和夫出去買東西,食品店的大叔問:小夥子,你是哪個公司的呀?
稻盛和夫説:松風工業。
大叔説:啊呀,那可慘啦,你怎麼會進這種破公司呢?以後恐怕連老婆都不好找哦。
第一次去領工資時,稻盛和夫還以為公司是按周發薪的,因為拿到手的錢只有月工資的四分之一。後來才知道,其實是公司資金困難,只能是先發一點,剩下的先欠着,以後有錢了再補發。
更難受的是,公司員工根本就沒有士氣,公司都這個情況了,大家都在熬着,工作基本上都是敷衍了事,沒有人認真幹活。這對一貫做事認真的稻盛和夫來説,是絕對忍受不了的。
一起來的五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決定離職,去找別的工作機會。
漸漸地,五個人走了三個,只剩稻盛和夫和另一個也找不到其他工作的同事。唯一剩下的最後一條路,就是去當兵,也就是參加自衞隊。
日本戰敗後,在美國的主導下,開始了“非戰爭化”,當兵在當時的日本年輕人心中,已經不再是榮耀,而是無路可走時的一條退路而已,一個大學生,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去的。
稻盛和夫與同事一起去報了名,通過了審核,然後寫信讓家裏把户籍資料寄過來,就等着辦入伍手續了。
結果左等右等,等到入伍時間已過,家裏的資料還沒寄來。原來是家裏對他很生氣,覺得老師好心給你推薦的工作,你不想着好好幹活也就罷了,這才沒幾個月,就想當逃兵?真不像話!於是根本就沒給他寄資料。
同事全走了,空蕩蕩的宿舍只剩稻盛和夫一人。
那時候的日本年輕人,跟七八十年代的中國年輕人一樣,沒有自謀職業或者創業的説法,如果沒有單位要,在社會上是很難立足的。現在稻盛和夫連自衞隊都進不去,等於所有的路全都堵死了。
他現在手頭只剩最後兩個選擇:要麼1.跟其他老員工一樣,得過且過,混着日子,領着總不能按時足額髮放的工資,等着公司最後的破產;要麼2.抓住手頭僅有的工作,盡全力把它做好。
他選擇了2。
我認為,這等於在生命最關鍵的抉擇中,稻盛和夫沒有選擇苟且與墮落,而是選擇了體面與高貴。
他的整個人生,從此通向了不一樣的路。
後續內容詳見稻盛和夫:“三不朽”的經營之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