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盛和夫:“三不朽”的經營之聖(下)_風聞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1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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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盛和夫所在的部門是“研究科”,他被分配去研究一種叫“鎂橄欖石”的新型陶瓷,這是當時製造電視機所需要的一種“U型絕緣體”必需的材料,當時日本還無法合成鎂橄欖石,只能進口。
而生產電視機的松下電器委託松風工業進行研發,如果能研發出來,松下電器的“U型絕緣體”就不再需要進口,直接從松風工業訂購就行了。所以對松風工業來説,這是一個決定公司生死存亡的關鍵項目。
由此也可以看出松風工業管理的混亂程度。有這麼好的潛在訂單,卻沒有最精鋭的力量來研發,而交給一個剛畢業進入公司的毛頭小子,這也難怪這家公司經營不下去了。
當稻盛和夫決定認真工作之後,他就全力以赴。甚至他連宿舍也不去了,把鋪蓋和做飯的爐灶都搬到了實驗室,累了就隨地一躺,餓了就用煮牛奶的鍋隨便煮點烏冬或者天婦羅對付一下,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實驗室待着。
研發的方法是把不同的原料混合起來,加熱溶解,使其形成新的材料。不同的原料、不同的用量配比、不同的温度、不同的加熱和冷卻時間、不同的通風條件等等,都會影響最後的成品,所以需要不停地實驗。
從科學原理上研究,似乎就是簡單的化學式,但是在實踐中,就會遇到一堆難題。最後困擾稻盛和夫的是兩個:無法去除雜質和無法讓材料成型。
幾個月來,他日思夜想,不斷試驗各種方案,依然沒有任何頭緒,每次興高采烈地想到一個新的法子,試驗結果卻總是讓人垂頭喪氣。
最後,他已經沒有任何別的法子可想了,能想出來的都試過了,但依然還是不願放棄,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祈禱上天神明幫忙——他不是一開始就求神,而是實在已經試過了所有的法子,努力到無能為力了,才求神。
有一天晚上,他經過實驗室時,感覺自己腳下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就摔到了。低頭一看,原來不是被絆到了,而是不知道什麼人掉落了一坨黏糊糊的石蠟,把他的鞋底黏住了。
看着腳底的這坨石蠟,稻盛和夫突然來了靈感,如果我用石蠟作為黏合劑,會怎麼樣呢?石蠟又好定型,然後温度一高又會全部燒掉,沒有雜質殘留,不正是解決成型和雜質這兩個問題的完美方案嗎?
他立馬興沖沖地重新開始試驗,果然一次成功。
日本自研的第一個U型絕緣體誕生了。
那一年,稻盛和夫24歲。
最關鍵的技術難點攻克後,接下來的小批量試製乃至大批量生產,就難不倒稻盛和夫了,他很快就研發出了批量生產的方法和設備。
松下電器大喜,立馬給松風工業下了大批的訂單。這家瀕臨倒閉的企業,被24歲的稻盛和夫救回來了。
很快,松風工業成立了專門研發和生產特殊陶瓷的部門,命名為“特磁科”,雖然稻盛和夫資歷不夠,不能擔任科長,但實際上成為特磁科的負責人。在稻盛和夫的帶領下,特磁科不斷開發出新的尖端產品,成為松風工業所有部門中,唯一大量盈利的部門,等於一個部門養活全公司。
稻盛和夫自己也豪氣頓生,覺得人生都充滿了光明。當時,公司換了一個新的社長(等同於總經理)。由於此前一直財務狀況不佳,新社長沒有配車,只能每天擠地鐵上班,稻盛和夫拍着胸脯跟社長説:社長放心,早晚我會賺錢給您買輛新車。
稻盛和夫幾乎是一個人的力量,在改變着松風工業的整個大環境。
但有時候,大環境並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稻盛和夫雖然雄心勃勃,但很快就遇到了大環境裏的阻撓力量。
先是公司其他部門由於沒訂單,沒活幹,領導就想把人往特磁科塞。稻盛和夫堅決制止,説我不要那些人,因為他們都不好好幹活,把他們招到特磁科,會把我們都帶壞,我情願自己招新人。
以稻盛和夫現在在公司的地位,他想自己招人,公司領導只能讓他自己招。於是,稻盛和夫自己在市場上選了一些人,都是看起來內向老實、木訥無言的那種。招來果然好用,儘管學歷不高(都是高中畢業),但後來有好幾個都當到公司專務董事、副社長這樣的高位。
但當時的稻盛和夫站位還不夠高,他看不到,其他部門如果不行,光是特磁科好,整個公司也是不行的。
果然,後來公司就爆發了嚴重的罷工。除了特磁科以外,其他人基本上都參加了罷工。
罷工不僅僅是參與罷工的人不去上班,而是要求任何人都不得去上班,糾察隊每天早上堵在廠門口,誰敢去上班就揍一頓。好在稻盛和夫提前知曉罷工的消息,在罷工的前一天,就讓特磁科的人把鋪蓋和灶具都搬到廠房,每天都住在裏面不出來。
生產出來的產品怎麼運出去呢?稻盛和夫在外面留了一個人,是特磁科招的一個女工,每天三更半夜,稻盛和夫都到圍牆根去跟她會面——當然,他倆不是約會,而是稻盛和夫把做好的產品扔出去,那個女工就第二天一早送到客户那裏去。
不過,也可以看作是約會,因為這個女工,後來就是稻盛和夫的妻子。
這些艱難都熬過去了,但最後一個難關,還在等着稻盛和夫。
新社長上任,領導層就洗牌,主管稻盛和夫特磁科的部長也被換了。新來的部長履歷很光鮮,也很會忽悠,所以新社長非常欣賞和信任他。但稻盛和夫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草包,啥都不會,每天指手畫腳,不僅起不到幫助作用,反而盡拖後腿。
每一個一腔熱血想幹好工作,但碰到一個理念不合的領導的人,都清楚這種痛苦。那真的是痛不欲生,一天都不想在那多待。稻盛和夫就是如此。
當時,正好巴基斯坦那邊有個合作項目,合作方很看好稻盛和夫,給他幾倍的工資來挖他。稻盛和夫本來每天被新領導折磨得受不了,就想到巴基斯坦去。但後來他大學老師知道後堅決阻止,説你是日本的高級科技人才,這麼好的技術如果跑去給外國人服務,是對日本不負責任。
老師本來是他的恩人,又給他講“民族大義”,稻盛和夫只好作罷,留在公司繼續忍受着部長的摧殘。
但在任何一個組織,有才華、有雄心的年輕人跟一個理念不合的領導之間,都不可能長久維持良好,矛盾早晚必定會爆發。稻盛和夫也很快就走到了這個關口。
當時,特磁科承擔了一項高難度的重大研發任務,進展不順利,這位部長就跟稻盛和夫説:你到底行不行?如果你技術不行就讓別人來幹。
稻盛和夫很生氣,但還是試圖跟部長交流:這個東西,公司其他人真做不出來。
部長説:你以為公司離了你就不行嗎?我們有大把名校畢業的技術員,不如交給他們去做吧。
這下,稻盛和夫徹底怒不可遏了,他目中噴火,吼道:“好啊,公司已經不需要我了是吧?那行,我辭職!”
消息傳到社長那裏,社長大罵部長:笨蛋!稻盛辭職了,以後公司怎麼辦?
他趕緊過來勸稻盛和夫,一方面承諾更高的待遇,一方面以情動人,説稻盛君,你千萬不能走,你走了公司就完蛋了。
稻盛和夫雖然很同情,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説出去了這話,就沒有收回的道理。無論社長怎麼做工作,他就是鐵了心要辭職。
不過,這回脱離單位,他已經不需要擔心在社會上沒有立足之處。通過這幾年的歷練,他已經對自己的能力和價值有了足夠的認知,而社長如此誠懇的挽留,更是讓他堅信了這一點。
他決定,要自己開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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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盛和夫開公司,根本就不具備任何資金條件。他本來工資就不高,除去花銷外,差不多一半用來請同事們吃飯喝酒,一半寄回來老家,自己基本上沒有積蓄。
但有幾個朋友在支持他,他們願意出錢幫他創業——如果稻盛和夫能夠説服他們的話。
其中一個是他在松風工業的前領導青山政次。青山政次比稻盛和夫大30歲,是面試稻盛和夫並作主把他招進公司的人。在那個理念不合的部長來之前,稻盛和夫和青山政次一直合作非常愉快,青山政次把稻盛和夫當自己的徒弟和孩子看待。
青山政次一直都非常看好稻盛和夫,聽説他要辭職,便找了自己的幾位朋友,試圖讓大家一起投資,來支持稻盛。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個名叫西枝一江的人。
西枝一江早年也在松風工業工作過,後來離開松風,從事專利代理業務,由於為人非常靠譜,被甲方公司宮木電機挖過去當了專務董事,後來又接手甲方老社長的位置,成為宮木電機第二任社長。
對青山政次的提議,西枝一江起初並不看好,他覺得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能幹成啥事。不過和稻盛和夫談了幾次之後,他發現了這個毛頭小子內在潛在的能量,開始轉為全力支持,並幫助説服了其他還在猶豫的合夥人。
不過,他也知道創業的風險,也給其他合夥人打了預防針,説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所有投資可能都會打水漂。
話雖這麼説,但創業籌資的大頭卻是他出的,而且是把自己家的房子抵押給銀行,從銀行貸了一千萬日元的款。
貸款前,西枝一江跟妻子商量:“我要貸款支持稻盛創業,這個房子,也許收不回來了。”妻子一笑,説道:“男人之間惺惺相惜,我不會介意的。你儘管去做吧!”
創業就這麼開始了,西枝一江等人出錢,稻盛和夫出技術,名義上由西枝一江等老資歷的人當社長、董事,但大家都知道,公司的實際負責人一定是稻盛和夫。
稻盛和夫原來自己招的特磁科部下大部分也跟着跳槽過來了,又在市場上招了一些人,公司名字定為“京都陶瓷株式會社”。
稻盛和夫上台發言説:我們今天雖然只是一家街道小廠,但以後一定要成為街道第一,然後要成為區第一,然後要成為京都第一,然後要成為日本第一,最後要成為世界第一!
他越説越激動,擼起袖子説:來吧,我們寫血書發誓!
然後拿起小刀,在自己小拇指上“唰”地一刀。沒想到用力過猛,血飆得滿地都是。他毫不在意地一胡嚕,然後按下血印。
大家也都鬥志昂揚,紛紛割破手指,按下血印。
那天到場是28人,合稱“28羅漢”。

京瓷創業“28羅漢”公司成立合影/圖源:何加鹽攝於稻盛和夫辦公室
在西枝一江的支持下,公司的廠房和設備都借用宮木電機現成的,新員工面試也用宮木電機的會議室。訂單好辦,當時也沒有“競業協議”這一説,直接找原來的松下電器等客户,把產品給他們一看,他們就紛紛訂貨。
但對稻盛和夫來説,成為世界第一才是他的目標(雖然現在他們離街道第一都還差得很遠),僅靠原有客户維持生存,他是不滿意的,於是就到處開拓新的客户。
儘管稻盛和夫的推銷能力很強,但推銷的艱苦,仍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有一次他去拜訪客户,天下着大雪,他的鞋子不是雪地靴,裏面灌滿了雪,然後又融化成水,又結成冰,雙腳都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知覺了。到了地方,門衞不讓進,無論如何請求,門衞就是不肯通融。他只好又冒着雪回去。
這時,他無比懷念媽媽!
小時候,學校每年都會有一個保留節目:全體孩子要光腳跪坐在大禮堂的木板上,聽校長宣講《赤穗義士傳》(日本古代的一個“家臣為主公復仇”的故事,傳達一種“忠義”的精神,很受尚武崇義的鹿兒島人歡迎)——日期必定是農曆的12月14日,天寒地凍,一講就講到晚上,稻盛和夫的腳每次都會凍僵到失去知覺。
而每次回到家,媽媽總會給他倒上温度剛剛好的熱水,把火盆放在他旁邊,然後給他捧上一晚熱乎乎的小米粥,讓他感受到無邊的暖意。
可惜,身在外地,作為創業者,哪怕腳再凍成冰塊,也沒法泡到媽媽準備的那一盆熱水,喝到媽媽端來的一碗小米粥了。
由於推銷是如此艱難,稻盛和夫只能是不管什麼單子,都接下來。有的單子很明顯是遠超他們現在的能力的,他也會拍着胸脯説:放心,我們能做!
然後回來趕緊組織人加班加點研發。
但有些研發不是光投入時間就能做出來的,得要智慧、要靈感、還要運氣。有一次,他半夜看到一個研究人員在那裏哭。過去一問,原來是研發太久沒有成果,研究員把自己搞崩潰了。
稻盛和夫沒有安慰,只是問了一句:你向神祈禱了嗎?
這樣説,並不是稻盛和夫讓人放棄自己的努力,把希望寄託在神身上,而是説:你已經窮盡了所有的辦法,盡了全部的力量嗎?如果已經拼到無能為力,那就交給神;但如果還沒有拼到力盡,那就繼續拼。
這位員工聽了,擦乾眼淚,又默默開始試驗。
在稻盛和夫的嚴格要求和以身作則之下,公司的人都被他帶成了“瘋子”,每天沒日沒夜地幹活。他們不斷開發出新產品,拿下新訂單,創下新的業績。
公司不僅沒有如之前西枝一江擔憂的虧完,反而在第一年就實現了大幅的盈利,此後每年都保持着高速增長。
但這種高壓的管理很快也出了問題。
當時的京都陶瓷,辦公條件很差,待遇又不高,但是工作強大極大,工作要求巨高,稻盛和夫還經常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除了原來從松風工業跟過來的那批員工是稻盛和夫的鐵桿擁躉,新招來的員工,早就一肚子委屈和憤怒。他們忍了一年,實在是忍不了了,迫不得已才集體出來,跟稻盛和夫叫板。
一批年輕員工給稻盛和夫遞了血書,聲稱如果公司不同意上面的要求,他們就集體辭職。
稻盛和夫大吃一驚,因為他經常給員工做思想動員,讓大家以廠為家,以工作為樂,為工作拼盡全力。他沒想過自己會遭遇這樣的“背叛”。
他趕緊找來這些人聊,這才發現,原來,在員工們看來,這無非就是資本家的無恥和狡詐。至於他所許諾的“大家現在努力工作,以後就會有光明的未來”,就是一張空頭支票。
這些員工以血書“逼宮”,並不是想要控訴他,想要背叛公司,無非就是希望為自己求得一份保障,讓自己的付出值得而已。最核心的訴求是兩個:一是改變原本的“幹一天活領一天工資,生病、休假或任何其他情況沒幹活,就沒有工資”的日薪制,改為固定的月薪制;二是把稻盛和夫承諾的“以後待遇會好起來的”這句話,落實到紙上,要求每年都要漲工資和發獎金。
稻盛和夫覺得第一個條件可以答應,這本來就是自己原來承諾的,但後來沒有做到,是自己的過錯。他坦誠地道歉,並且馬上就改了。但是第二條,他覺得不能答應,因為公司的經營情況並不穩定,他無法保證每年公司都會盈利,都有條件給大家漲工資和發獎金。
雙方僵在這一點上。
稻盛和夫覺得痛心疾首,在他看來,能不能每年漲工資和發獎金,這要看現實的發展情況,我不能為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寫下白紙黑字的承諾,但是我可以把心都掏出來給你們,把命都賣給你們,我發誓會為了讓大家生活過得更好而拼盡全力,絕對不會偷懶,絕對不會存私心,你們為什麼不能相信我呢?
但在員工看來,雖然你説得那麼好聽,誰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呢?我想要的無非就是一個未來的保障而已,你不寫下來,無非就是不想給保障,你就是一個黑心資本家。
為了怕在廠裏吵影響不好,稻盛和夫把這些員工都請到家裏,談了三天三夜,其他人都屈服了,但是為頭的那個名叫波户元省三的年輕人依然堅不鬆口。
最後稻盛和夫沒辦法了,和他説:波户元,我絕不會辜負你們的,我會用我的生命來守護這家公司。如果我胡亂經營,或只是為了一己私利而工作,你可以殺掉我。
這個倔強的年輕人,終於屈服了,他握住稻盛和夫的手,流下了眼淚。後來,波户元成為公司工作最拼命的員工之一,累到撐不住了,情願自己掏錢打出租車回家(平時都是坐電車),也不叫一聲苦,踏踏實實地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一輩子。
這次事件讓稻盛和夫筋疲力盡,但是也由此開始思考:我做這家公司究竟是為了什麼?
最開始似乎是為了和前公司賭氣,才出來創業;後來是覺得自己有技術,有能力,為了讓自己的技術問世,讓產品能賣出去,是一個技術員和經營者的浪漫理想。
但是這些跟員工有什麼關係呢?即使成功了,也不過是犧牲員工利益的虛假繁榮,對員工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説以前做一切都只不過是形勢的逼迫和本能的衝動,那麼現在,稻盛和夫就真正開始思考起自己創業、工作,乃至整個人生的意義。
冥思苦想幾個星期之後,稻盛和夫終於得到了一個答案:公司應該超越我個人的理想,擁有更崇高的使命。經營公司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以公司員工的幸福為目標,永遠保障員工及其家人的生活。
當這個答案來到稻盛和夫心裏時,淤積已久的困惑在一瞬間豁然開朗,似乎在層層的烏雲之間,現出了光明的太陽。但是他也在心裏喃喃自語:這下,真的是再也沒有退路了!
很快,稻盛和夫主導京都陶瓷公司確定了這樣的經營理念:“追求全體員工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幸福。”不過後來,隨着公司在全社會的地位越來越高,影響力越來越大,稻盛和夫又添加了一句話:“為人類社會的進步發展做出貢獻。”
“追求全體員工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幸福,為人類社會的進步發展做出貢獻”——這個理念,從1969年確立,到稻盛和夫去世,再也沒有變過。
而原來的松風工業,在稻盛和夫離開後,沒過幾年就徹底倒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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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稻盛和夫不敢承諾給這些員工每年加工資,除了考慮到經營風險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儘快還債。
當初西枝一江把自己的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一千萬日元給稻盛和夫創業,這個事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作為稻盛畩市的兒子,他對借錢有天生的恐懼,一分鐘都不想多欠。
創業第一年年終盤點,銷售額達到2628萬日元,税前利潤317萬日元。稻盛和夫的設想是,利潤除去給股東的分紅之外,全部用來還西枝一江的債,一千萬日元,差不多三年可以還掉。
沒想到一算賬,光交税就要交130萬,再加上給股東的分紅,只剩下大概100萬了。這麼一算,要十年才能還完這筆債啊。這對他來説,是絕對無法忍受的焦慮和痛苦。
稻盛和夫以前根本沒想到過還要交税,現在交完税之後,他一方面對政府大為不滿,一方面極度沮喪,對趕緊多賺錢,多攢利潤,心情就更迫切了。這也是他此前對員工沒那麼大方,對未來也不敢承諾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第二年,為了少交税、早還債,稻盛和夫動了歪念頭,把一些便宜的原材料按照貴的原材料列入成本,這樣賬目表就顯示成本多了50萬,也就等於利潤少了50萬。沒想到税務機關很快就查了出來,稻盛和夫羞愧得都不敢出去見人了。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敢做這種事,任何時候都一板一眼,老老實實地報税,也讓京都陶瓷成為賬目最規範的公司之一。
但如何儘快賺錢的事還是得解決。找不到辦法的情況下,他想到去找成功的前輩尋求智慧。
離京都不遠,就有一家最著名的企業,名叫松下電器,其創始人松下幸之助,連續八年位列日本富豪榜榜首位置,也成為整個日本創業者心中神一般的偶像。
儘管京都陶瓷是松下電器的供應商,但是以稻盛和夫當時的地位,根本就不可能和松下幸之助直接交流。但後來發現松下幸之助有一個公開演講,稻盛和夫就趕快報名參加了。
松下幸之助當時主要講的是“水庫式經營”哲學,大概意思是説,企業在形勢好的時候,就要為形勢不好的時候做好準備,儲備充足的現金流,就想水庫在豐年蓄水,以備災年使用一樣。
松下幸之助講完後,稻盛和夫聽到周邊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都是聽眾在發牢騷,説“我們就是沒有充足的現金流,才來尋求解決方案的,你光説要儲備充足的現金流,問題是怎麼才能有充足的現金流啊?”
有個聽眾直接站起來發問:能建水庫當然好,你説的很理想,但現實是做不到。你不教具體的方法,説這些有什麼用呢?
松下幸之助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説:方法我也不知道。但必須要建水庫,你必須得這麼想。
聽眾一片譁然,大失所望。但稻盛和夫卻如遭電擊,愣在當場。他隱約感覺到,松下幸之助講的話,是極其重要的真理。
演講過後,他一直在咂摸“你必須得想”這句話,結合此前他在得肺結核病時看《生命的實相》就已經深種心中的理念,他得出自己的理論:
一、不論做什麼事,首先得在內心有強烈的願望,這種願望是一切事情的開始。如果內心不呼喚,方法就不會來,成功更不會來。
二、但願望要變成現實,不能是隨便想想的、可有可無的願望,必須是“非同尋常的、強烈的願望”。
用稻盛和夫的話説:願望強烈的程度,促使你睡也想、醒也想,一天24小時不斷地思考,透徹地思考。從頭頂到腳底,全身充滿了這種願望。如果從身上某處切開,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這種“願望”。抱着這樣的願望,聚精會神地、一心一意的、強烈而透徹地進行思考,這就是事業成功的原動力。
當能夠做到這兩點的時候,方法和路徑自然會在意識中湧現出來,而未來也就由此而創造。這就叫達到了“通神”的境界。
稻盛和夫甚至覺得,在宇宙的某處或某個維度,有一個存儲智慧的公共容器。人通過上面這樣的方法,就可以連通這個宇宙智慧容器,從中提取智慧。他認為他在發明創造和管理經營上的一切洞見,都來源於這種宇宙智慧,也就是説,來源於“神”。
不得不説,人的根器真的是不一樣。同樣的一句話,別人聽了不屑一顧,但有心人聽了,卻能頓開茅塞,領悟無上妙法。
那一刻,松下幸之助的心法,在稻盛和夫這裏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得到了最好的傳承。若干年後,稻盛和夫也成為知名的企業家,和松下幸之助成為了好朋友。松下幸之助還專門送他一幅自己寫的“物心一如”書法,稻盛和夫珍而重之地把書法跟合照掛在自己的辦公室。此是後話。

稻盛和夫與松下幸之助/何加鹽攝於稻盛和夫辦公室
如果説對員工命運的思考和關照體現了“愛人”,那麼,對“心喚物至”的思考則體現了“敬天”,後來稻盛和夫的全部思想可以用“敬天愛人”四個字作為總括,他的辦公室也一直都掛着一幅他最景仰的同鄉先賢西鄉隆盛手書的“敬天愛人”書法複製品,就在自己座位的右手邊。

稻盛和夫辦公室/何加鹽攝
這兩件事雖然不是稻盛和夫“敬天愛人”哲學起源的全部,但完全可以視為代表性的例子。以敬天愛人為核心,稻盛和夫發展出整套經營哲學——也可以稱為人生哲學,因為他不僅把它用於指導企業經營,也用於指導如何度過整個人生。
稻盛和夫哲學包括“利他”“作為人,何為正確”等一系列的闡述,以此為基礎,結合跟企業經營管理相關的一些內容,他的理念可以用“十二條經營法則”作為總括:

正因為有了所有的這些思考,並且上升到了系統性的理論,稻盛和夫才超越了一般的企業家,而成為了一個思想家、哲學家,使其在“立功”之外,有了“立德”、“立言”的基礎。
在稻盛哲學的指引之下,京都陶瓷經歷了驚人的高速發展。從銷售額上就可以看出其增速之猛:
1966年 2.98億;
1967年 10.4億;
1968年 19.2億;
1969年 44.2億;
1970年 70.0億;
……
1985年,京瓷(1982年由“京都陶瓷”改名為“京瓷”)的銷售額達到了3257億日元,並登上日本“優良企業排行榜”第一名的寶座。
伴隨銷售額而來的,是京瓷對世界科技發展的貢獻,其幾乎成為“精密陶瓷”的代名詞,對電視、汽車、手機、醫療、半導體等行業,都在某些核心部件上作出了開創性的歷史貢獻。
尤其是在半導體行業,其首創的“集成電路陶瓷多層封裝”技術,為芯片、半導體、通信等行業的起飛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基礎產品。在70年代,京瓷是全球陶瓷封裝集成電路最主要的提供商。毫不誇張地説,當時如果京瓷停產,整個硅谷都會停擺。

第一個多層封裝陶瓷集成電路/圖源:《稻盛和夫的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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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企業家,京瓷的發展成就,已經足以證明稻盛和夫的能力。但是如果作為一個思想家、哲學家,就會存在一個問題:京瓷的成功是否具有可複製性?稻盛哲學是否適用於別的公司?同樣的哲學,能否在別的行業再造一個京瓷?能否把瀕臨死亡的其他企業,用稻盛哲學起死回生?
稻盛和夫內心可能沒有試圖去做這道證明題,但是歷史卻一再給他提供機會,讓他寫下了漂亮的解題過程。
上世紀八十年代,日本也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其中經濟領域的改革重點,就是把一些大型國有機構拆分化或民營化,例如原來的“日本國有鐵道”分拆為七家公司,就是後來的JR七姐妹(六家JR客運公司和一家JR貨運公司);原來的“日本專賣公社”民營化,轉製為JT公司;原來的“日本電信電話公社”(簡稱電電公社)改製為NTT公司,並放開原來的國有專營限制,允許其他國有企業,甚至是民間資本進入經營,參與競爭。
這裏面,最令稻盛和夫歡呼鼓舞的是電信行業的改革。
作為嚴格控制經營成本的企業家,他對日本電話費的高昂深惡痛絕。他覺得降低通信費用,不僅僅是一個企業和家庭節省成本的小問題,更是關係到整個國家經濟的發展和人們內心的幸福感的大問題。
尤其是在美國見到美國的電話費不到日本的十分之一,他就一直希望日本電信行業能打破壟斷,把話費降下來。現在國家放開限制,允許競爭,他覺得日本電信行業的春天就要到來了。
沒想到,左等右等,整整大半年的時間,居然沒有任何一家日本企業站出來説,我們也要做電信行業!
稻盛和夫坐不住了,他到處遊説,勸説有實力的企業主動參與競爭,但是沒有一家企業願意搞。
究其原因,一是電信行業的技術門檻實在是太高,前期投入實在太大,企業根本不敢冒然涉及;二是電電公社改制而來的NTT,是日本實力最雄厚的公司,其員工人數高達32.6萬,年銷售額高達4.5萬億日元,任何一個毫無根基的企業進入電信行業,與這樣的企業競爭,無疑是以卵擊石。所以其他企業不願意進來,也是可以理解的。
面對這種狀況,稻盛和夫心想:既然其他人都不願意,那就我來吧!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果説做精密陶瓷,他還有專業技術的話,那麼做電信,他是徹頭徹尾的門外漢。
而從實力上講,京瓷當時員工人數是1.1萬,相當於NTT的1/30;銷售額兩千多億日元,相當於NTT的1/20。這怎麼競爭得過呢?要知道,他不是為了在夾縫裏生存賺點小錢,而是為了改變日本電信行業現狀去的,那就意味他必須要挑戰這個巨無霸。
但他又覺得這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如果不做,他就靈魂不安。他問自己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我想做這件事,是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還是為了公共利益?我有沒有為名、為利、為了證明自己有多厲害的想法?
稻盛和夫覺得,如果這個事情沒想明白,他不能動手。如果發現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私心,也不能動手。
他每天為這個問題冥思苦想,一遍一遍地拷問自己的內心,整整思考了六個月。最後他終於可以完全確認:我要做這件事情,的的確確是“動機至善,私心了無”。那麼,我可以做了,而且必成。
於是,稻盛哲學就有了一次“落地做實驗”的機緣,實驗者是稻盛和夫本人,且整個“實驗”是對世人完全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隨時觀摩。
稻盛和夫陷入到每時每刻都在思考新項目的狀態,不僅自己想的、做的都是與此有關的事,跟任何人聊天,也全是圍繞着這個事情——如果此時切開稻盛和夫的身體,或許我們會看到,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我要成立電信電話公司,把全日本的通信成本降下來”這個願望。
漸漸地,他覺得自己腦海裏似乎出現了清晰的畫面,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
他看到了未來家庭和公司打電話的費用極大地降低,甚至他還畫出了費用的具體結構:裝機費多少錢,基礎話費多少錢,每分鐘通話費多少錢等等——後來實際的運營情況跟他設想的一模一樣,連數字都非常接近。
他還看到了未來不是每個家庭一部電話,而是每個人手裏都一部移動電話——要知道,那還是八十年代中期。
不僅看到了未來實現的畫面,他也看到了實現的路徑,要去找什麼人,設計怎樣的路線,開發怎樣的設備等等。
新公司起名為DDI(第二電電),啓動資金主要是京瓷出的。京瓷發展了25年,公司的“水庫”裏儲蓄了1500億日元的資金。稻盛和夫説:各位董事,對不起,我需要動用其中的1000億日元。其他董事本不同意稻盛和夫去做風險這麼大的事情,但稻盛和夫非幹不可,他們後來全部被稻盛和夫説服,全部同意。
稻盛和夫又找了很多大公司,一起組建新公司的董事會。索尼、三菱商事、牛尾電機、西科姆成了共同發起人,後來三井物產、伊藤忠商事、三菱銀行、三和銀行、野村證券、三得利、華歌爾等也紛紛加入。這些公司的領導人雖然自己不願獨立站出來對抗NTT,但是有稻盛和夫牽頭,他們就有了信心,願意參與了。
但實際推進的過程還是比稻盛和夫想的要艱難很多。起初他的思路是,利用遍佈全國的鐵路或者公路網絡,沿途鋪設光纖,這樣就可以把電話線路鋪到全國去。但是他找了鐵路部門,又找了公路部門,這兩個部門全都一口拒絕了,任憑稻盛和夫以情動人還是以大義施壓,他們都不為所動。
而且他們不僅拒絕,反而還發現了:咦,這裏有個人,啥都沒有,就敢幹這事。而我們既然有這麼好的條件,為啥我們自己不幹?
於是,在鐵路部門的主導下,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日本電信”;在公路部門的主導下,也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日本高速通信”。原來沒有人願意和NTT競爭的電信行業,現在卻一下子有了三家新的競爭者。後來這三家也被稱為“新電電”。
沒辦法,稻盛和夫只好去探索新的路子:建設基站,通過一站一站中繼傳輸的方式,遠距離發送微波,到城市後再換成光纖送入企業或家庭,就可以實現長途通信。
這種方式成本更高,但是通信容量小,信號不穩定。如此一來,其艱難程度比其他兩家要高得多,而競爭優勢卻要差很多。
但這條路也被堵住了,微波需要利用空域,但空域也是被管制的,美軍要用,日本政府自己也要用,線路全被佔完了。
稻盛和夫已經找了所有能找的人,窮盡了所有能用的辦法,實在是再也沒有任何招了,他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向神明祈求。
過了幾天,NTT的總裁打電話到DDI公司,正好稻盛和夫有事不在。NTT總裁説,沒事,我就提醒他看看明天的報紙。第二天,稻盛和夫一早就急急忙忙買來報紙,一看上面登着消息:微波無線還有一條空線路。
原來,這位總裁雖然掌管着NTT,但他本人也是支持放開壟斷、擴大競爭的。這條線路原本是電電公社的,他推動將其讓出來,供“新電電”公司使用。
稻盛和夫趕緊跑到NTT,去感謝總裁,並且談妥了使用許可協議。
這件事情,再一次讓稻盛和夫感到:當你真的是完全沒有私心,而且真的是努力到極致,連神明都會幫你。
不過,拿到許可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後面還有更多的麻煩在等着。
例如建基站的鐵塔,不僅僅是建個塔那麼簡單,還涉及到徵用土地。日本實行土地私有制,而且居民的權利意識非常強,行事又容易走極端。第一條線路就需要建八座鐵塔,徵地拆遷的工作遇到無數困難。在最艱難的時候,當地居民阻撓施工,在動工儀式上扔石頭和泥巴砸DDI公司的人,主持儀式的DDI社長被砸得頭破血流,西裝上沾滿了血跡和污泥。
如此種種的艱辛,數不勝數,我們在這裏也不用贅述。
但兩年半後,當新電電公司紛紛完成了基礎建設,開始運營時,條件最艱難、競爭優勢最小的DDI,反而成為發展最好的。另外兩家新電電公司一直虧損,而DDI卻開始大幅盈利。
若干年後,新電電的其他兩家公司,都走向被合併的命運,並最終成為稻盛和夫旗下產業。合併後的新公司起名為KDDI(中文名還叫第二電電),是日本僅次於NTT的第二大電信企業,營收規模已經超過京瓷(目前,KDDI年營收已經是京瓷的三倍),也進入世界五百強。
不過對稻盛和夫而言,最高興的不是公司賺了多少錢,自己旗下多了多少產業,而是日本的通信費用實打實地降下來了,他完全實現了早先成立DDI的初衷。
京瓷+KDDI,稻盛和夫一個人創立兩家世界五百強企業,這個業績前無古人,已經完全足以證明他的能力。尤其是KDDI從開始建立到後來的一步一步發展,都是按照稻盛和夫的理念去做的,足以證明稻盛哲學的強大威力。
但命運並未就此止步。2010年,稻盛和夫77歲時,他又被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峯。
當時,自成立以來就長期位居日本第一的航空公司日本航空(簡稱“日航”),因經營不善、事故頻發、金融危機等多重因素綜合影響,累計欠下債務2.3萬億日元,無力償還,陷入破產悲劇。
雖然從經營上和從法律層面來看,這家公司已經實質上破產,但日本政府出於儘量降低負面影響的考慮,沒有直接“清算”,而是決定“重組”。
重組,並不是首相説一句話,或者政府發一個文件就行,必須得有人來主導,為這家公司建立新的結構,注入新的靈魂,使其煥發新的活力,能夠自我造血、自我生存,而不是靠繼續增加債務苟延殘喘。如果沒能達到“使其新生”,那重建就是失敗的。
於是,有誰來主導重建,就至為關鍵。
日本政府從首相到國土交通大臣,望遍全日本,認為能承擔這個重任的人,非稻盛和夫莫屬,於是就盛情邀請稻盛和夫出山,拯救日航。
但稻盛和夫一口就拒絕了。
且不説他當時已經77歲高齡,就説他的心理狀態,早就已經放棄了世俗的功業,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兩件事情上了,一是個人的心靈脩行,二是傳道受業解惑。甚至他都已經剃度出家,成為佛門弟子,並立誓要把自己人生的後20年,為“磨練靈魂”而活。
用《舊約·提莫太后書》裏面的這段話來形容他那個時候的心境,應該非常合適:I have fought a good fight; I have finished my course; I have kept the faith.(我已經打完了美好的仗;我已經走完了自己的路;我已經守住了所信的道。)
基於他已經做出的功績,我們完全可以理解這種心態:我已經為這個世界,以及為自己的夢想,盡到了所有該盡的責任——現在,讓我把最後的生命,留給自己的靈魂吧。
但首相和國土交通大臣都鍥而不捨,一次又一次地找他,並用民族大義來勸説:這不是救日航一家公司,而是救助日本深陷泥潭的經濟,救助日航幾萬名面臨失業的員工,維護那些日航會員以及喜歡日航的顧客的權益。整個意思就是:先生不出,如蒼生何!
話説到這個份上,稻盛和夫就動搖了。如果是為了個人私利,他可以不出來,但是如果為了國家公利,他不得不出。最終,他還是點頭答應。
不過,他提出了幾個條件:一、由他擔任日航的會長,負責實際的經營指導工作,而不是清算管理人只管清算管理;二、每週只能在日航工作兩三天;三、不收取分文報酬。
這些條件,政府全部答應。
定下來之後,稻盛和夫思潮起伏,心想,我一個京都的企業家,怎麼就到東京來了呢?所以後來他就唸了兩句詩:苟利國家……哦不對,他念的是“命運趨勢老耄年,小夜中山今又攀”。
這是日本古代詩人西行法師寫的“和歌”中的兩句,形容當時他已經非常年邁,還要攀越崎嶇難行的“小夜中山”,去迎接生命中新的挑戰。這和稻盛和夫此時的心境是完全一樣的。
但重建日航之難,還是遠遠超乎稻盛和夫的想象。
早在1990年代,日航就已經陷入經營困境。日航雖然名義上是市場化的企業,但是政府有很大的話語權,各種內部關係錯綜複雜。作為實質上的國企,官僚主義、人浮於事、貪污腐敗等各種問題非常嚴重,甚至內部還存在激進的工會組織,勞資對立非常嚴重。換了一屆又一屆領導,困難不僅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嚴重。
在日本歷史上,根據《企業再生法》曾經處理過138家企業的破產事項,僅僅只有9家重組成功,其他129家都失敗了。而且成功的9家公司,平均用了15年時間才走出危機,最短的也耗時9年。日航的問題比這些企業都更嚴重得多,稻盛和夫都已經年近80了,他還有9年或15年的時間,來扭轉乾坤嗎?
當時社會上普遍的看法是,日航根本就不存在救活的可能性,所謂的“重建日航”,只不過是一個謊言而已。包括稻盛和夫非常喜歡和佩服的,他認為見識非常高超的專家,都嚴辭反對日航的重建,並認為絕無可能成功。
對稻盛和夫來説,如果日航重建失敗,不僅僅是自己使命未成,更是破了此前幾十年所建立的“不敗金身”。所謂的稻盛哲學,會淪為一個笑話。
但既然踏上了這條路,就不可能再回頭。他在心裏默唸着同鄉先賢西鄉隆盛的話:“既然已經把命交給你們,那就不懼粉身碎骨了。”然後踏上征程。
稻盛和夫對航空業一無所知。從專業層面,他無能為力,也不準備從這方面入手。他只做一件事:改變人心。
改變人心,是改革最徹底、最有效的方式,但也是最難的方式。稻盛和夫又是怎麼做的呢?
他首先是為日航塑造了一個新的靈魂,把日航的核心理念確定為:“追求全體員工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幸福。在此基礎上,為旅客提供最好的服務,提高企業自身價值,為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作貢獻。”
圍繞這一核心理念,稻盛和夫和日航幹部、員工,一起討論制定了《日航哲學》四十條,其中前15條用於指導“如何過一個美好的人生”,後25條用於指導“如何創建一個嶄新的日航”。重點強調要以“作為人,何為正確”為基本的思維模式,以“懷抱熱情,拼命工作”為基本的工作態度。
為了能夠真正起到改變人心的效果,稻盛和夫和日航的中高層一對一談心,每人至少一小時,談了一百多人。又進行了集中的培訓,培訓強度是每週四天,每天三小時,為期一個多月,每天還要寫學習彙報。最開始只針對52名高管,後來逐漸擴大到中基層幹部,總共3000多人接受了培訓。
針對日航的“國企病”,他通過每月召開“業績報告會”,把“經營意識”“成本意識”等灌輸進日航人的頭腦,同時,通過對經營業績表每一項的仔細審核,迫使各部門的負責人想方設法在確保服務質量提升的同時,還能做到“銷售最大化,費用最小化”。
檢驗和落實“改變心性”以及“提升經營意識”所配套的落地方法,用的是稻盛和夫首創的“阿米巴經營”法。
“阿米巴”是一種單細胞動物的名字,其單個個體就能獨立生存和繁衍,且可以根據環境而變形,具有強大的環境適應能力。稻盛和夫在京瓷期間,就把公司內部以“最小運營單元”為標準,劃分為一個個的“阿米巴”,每個“阿米巴”都有一套獨立的會計核算體系,可以相對精確地計算其經營業績,並在不同“阿米巴”之間形成相互競爭及整體合作。
“阿米巴經營”後來在KDDI也取得了巨大成功,因此也在全世界很多國家掀起研究和學習阿米巴經營模式的風潮。不過,由於很多企業只學到了皮毛,而對使用阿米巴模式的最重要兩點:“‘作為人,何為正確’的哲學理念”以及“深入骨髓的會計核算意識和精確的會計核算方法”,卻沒有學到位,因此大多流於失敗。
而稻盛和夫在日航使用阿米巴模式,由於兩個前提條件完全已經具備,所以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在諸多措施的合力作用下,日航在稻盛和夫上任後,僅僅用了一年時間,就改變了多年以來的虧損狀態,盈利高達1881億日元。這不僅創造了日航歷史上的最高盈利記錄,而且登頂當年全球航空公司最賺錢航空公司的榜首位置。
尤其難得的是,日航並不是在犧牲其他方面表現的情況下賺到這麼多錢的,相反,其他各方面的表現也全方位提升——那年日航不僅利潤額和利潤率排全球第一,其航班的準點率和綜合服務評分也全都排名全球第一。
2012年9月,在稻盛和夫接手日航2年零8個月之後,日航重新上市成功。稻盛和夫創造了日本企業前所未有的奇蹟,也創造了全球航空業前所未有的奇蹟。
值得一提的是,重組日航這麼大的一件事,最後實現這麼大的成績,稻盛和夫從京瓷帶過去幫忙的,只有三個人和一套複印資料而已。
如此功業擺在那裏,已經無需再説什麼。日航重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稻盛和夫在很多人眼中,已然成神。
10
任何一個人,只要做出了超乎尋常的成績,享受到超乎尋常的崇拜與讚譽,就一定也會受到超乎尋常的詆譭與責難。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如果我們今天看到一位企業家聲望如日中天,就可以判斷,下一步,他必定會在輿論上遭到反噬,經歷永生難忘的人生至暗時刻。
稻盛和夫拯救日航的整個過程,一路都伴隨着各種質疑。
最早的質疑是説他們在“編神話”騙人,日航根本沒法救,稻盛和夫必定會翻車塌房,晚節不保;
後來隨着日航的經營指標迅速改善,這些人又開始説經濟本來就在回暖,日航經營好轉跟稻盛和夫一毛錢關係都沒有,隨便換個人來都能做到;
後來日航重新上市成功,股票一路飆升,又説這一開始就是一場私下交易,京瓷借重組之機低價買入大量日航股票,侵吞國有資產——其實當時是日航破產,股票根本沒人要,稻盛和夫只好以京瓷為主,聯合了幾家別的公司和財團,買了下來。但外界不看這個,只會説:稻盛和夫好手段,下的一盤好棋……
但對這些,稻盛和夫已經能夠坦然面對。因為自從創立京瓷以來,這樣的爭議就一路伴隨着他。
此前最嚴重的一次,是京瓷製造醫用材料時遭遇的輿論危機。
京瓷最開始進入醫療行業,主要是應用在牙科,很快成為行業標杆和冠軍。後來,很多骨科醫生也提出了強烈需求,所以京瓷也開發了骨科用的陶瓷材料,例如人工股關節、人工骨頭、人工膝關節等等。
這本來是造福患者的好事,但有議會議員開始質疑京瓷在生產和銷售醫用陶瓷材料時出現的紕漏:部分材料投入臨牀使用的時間在先,拿到日本厚生省的許可證在後。這也引起了輿論的軒然大波,京瓷被罵為“無證銷售的違法犯罪集團”。
這給稻盛和夫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困擾。他自己反思整個過程,認為自己的動心起念沒有問題,因為他總不能看着那些躺在病牀上急需手術的患者,尤其是骨癌患者,因沒有合適的置換材料而生活在痛苦之中,甚至死去。但是從法律層面,他們的行為也確實是違反了日本的《藥事法》。
雖然稻盛和夫一再公開道歉,並且承諾無條件接受一切處罰,但輿論依然不買賬,議會里、媒體上都是連篇累牘的對稻盛和夫以及京瓷的聲討。
而且不僅在這個問題上受到指責,很多其他問題也全部被翻出來,甚至有很多都是捕風捉影甚至無中生有的惡毒謠言,連“稻盛和夫在股東大會上鞠躬時,彎腰不夠深”都成為批評他專橫無理的由頭——其實只是拍照者故意選擇他已經鞠完躬開始起身的角度拍的,但公眾不看這個,他們只會根據這張圖來臆測。
稻盛和夫內心陷入極度痛苦,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做的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他不僅臉上沒了笑容,而且肉眼可見地變得憔悴不堪。
心理的苦悶傳導到生理上,他患上了嚴重的三叉神經痛,疼痛發作時猶如酷刑,整個人痛到動都動不了,喘氣也喘不上來。而去醫院檢查又查不出任何毛病,因此也沒有辦法提供任何有效的治療,他只能憑自己的血肉之軀硬抗。
極度苦悶之下,他去找自己的佛門好友兼導師西枝一江求解惑。
西枝一江沒有教他如何化解這些,而是説:痛苦是人生難免的。但遭受苦難之日,正是你所造惡業消失之時。業報消失,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我要為你慶賀。
西枝一江的話,給了稻盛和夫當頭棒喝。原本,他一直想的是“憑什麼我要受這些苦”,以及“我要如何才能不受這些苦”,而現在西枝一江告訴他:“受苦就是消業”,心念一轉,這些苦難就不是來害他,而是來幫他的呀!
稻盛和夫豁然開朗,從此昇華到另一個境界。面對痛苦,他從此可以釋懷以待,甚至甘之如飴了。雖然他依然還是會為外界的不理解、外界無故施加的詆譭而感到委屈、憤怒和痛苦,但其程度降低了許多,而且隨着他的年齡越大,修為越高,對這些就越能夠不縈於心了。
説到底,人活一輩子,其實經歷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不是外界給與我們的一切。無論外界環境如何對待你,你總可以自己選擇以怎樣的心境感受、去反應。從這個角度講,所謂的“地獄”或者“天堂”,不在他處,而在心中。你所在的是天堂還是地獄,就在一念之間。
稻盛和夫對人生磨難的態度,從他得癌症這件事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當時他正在開會,幫他體檢的醫生過來告訴他得了胃癌,需要馬上手術。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先是把會開完,然後要按計劃去另一個城市參加盛和塾的一個聚會,給學員們講了課。回家的路上,還跟同行的學員談笑風生,沒有任何人看出他跟以往有什麼不同。
當天深夜到家,他才有時間思考自己得了胃癌的事。他發現自己毫不慌亂,不禁為自己感到欣慰,然後安心入睡。
到三天以後,他處理完手頭的事情了,才有時間從容地和醫生討論病情,並安排手術。
有意思的事,手術的那天,原本是他早先確定好要“出家為僧”,舉行剃度儀式的日子。沒想到這一天來的不是剃刀,而是手術刀。
手術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術後兩個月零十天,他還是按原計劃,拜西片擔雪為師,剃度受戒,在京都圓福寺出家,法名“大和”。

僧人大和/圖源:《稻盛和夫的人生哲學》
這一年,稻盛和夫65歲,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但他拖着癌症手術後修養不久的身體,和寺裏所有的修行弟子一樣,早上3點起牀,晚上11點睡覺,白天外出行腳,穿着草鞋託缽化緣。
初冬的京都,天氣已經很冷。草鞋完全無法禦寒,腳一會兒就凍僵了,不知稻盛和夫是否想起小時候聽《赤穗義士傳》的日子,以及剛開始創立京瓷時冒雪跑業務的日子。
比冷更難受的是痛,因為腳趾很快從草鞋裏擠出來,一會兒的公司,就被粗糙的柏油路磨得鮮血淋漓。但稻盛和夫恭恭敬敬地行走,未曾因此停下腳步。
一天傍晚,行腳已經很累,他拖着疲憊的身軀在行走。一位正在清掃落葉的老太太走過來,關心地問:看您很累吧?吃點麪包,休息一下吧。然後給了他100日元(約等於5元人民幣)。
據稻盛和夫自己描述:“錢放在手上的那一刻,我的內心充滿了無可比擬的幸福感,眼淚奪眶欲出。這個老太太看起來生活未必寬裕,但她那善良美麗的心靈,清新而質樸,是我今生從未感受到的。充滿全身的幸福感令我感動,這大概就是神佛對我的垂憐之愛吧。”
稻盛和夫經歷過那麼多波瀾坎坷,品嚐過那麼多酸甜苦辣,見識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但這一刻的感動卻對他而言,卻如此特別,如此重要,勝過以往一切。因為那一刻,他領悟到了人生幸福的真諦。
幸福所需要的條件並不高,甚至生命給予我們的早已遠超我們所需。當你能感受到純淨的愛,並能自然生髮出感恩的心,那一刻,你就置身於極樂之中。
而幫助你到達極樂的人,也並不需要多高的地位,多好的條件,她只需要有純粹的愛就行。當你感受到愛的那一刻,她就是神的化身,或者説,她就是神。
換過來想,我們每個人,也都擁有付出這種愛的能力啊。並不需要我們身居高位,也不需要我們萬貫家財,只要以純粹之心付出愛,就是在施與幸福,就是讓對方置身天堂。那一刻,我就是神。
11
每一個認識到幸福真諦的人,都會懷着一種強烈的渴望,就是向世界分享自己發現的宇宙奧秘。
可惜的是,這些話很少有人願意聽,更少有人聽得進去。除非説話的這個人有很高的社會地位,或者有很多的財富。
稻盛和夫恰好是這麼一個人。幸運在於,他既認識到了幸福真諦,又擁有了讓別人聽他講的資格——這其實又何嘗不是世人的幸運,如果你願意用心去聽的話。
早在京瓷時代,就已經有很多人想要學習稻盛和夫的哲學,那時最主要是經營哲學,也就是如何把企業辦好。
稻盛和夫也完全沒有藏私,他把京瓷之所以成功的方方面面,都總結出來,明明白白地展現給全世界。很多企業家都受益良多。
後來,稻盛和夫在年輕創業者們的強烈要求下,於1983年成立了“盛友塾”(後改名“盛和塾”)並自任塾長。盛和塾主要是傳播稻盛和夫的哲學,以幫助企業家們“提高心性,拓展經營”,稻盛和夫本人會經常給塾生演講,和他們喝酒,近距離討論問題。
起初只有25名塾生,後來,隨着不斷有更多人慕名而來,逐漸發展為一個全球性的學習組織,在巴西、美國、韓國、中國大陸、中國台灣等地方都建有分塾。
盛和塾一直運營了36年,直到2019年,稻盛和夫年事已高,才宣佈解散。那時,已經共計建立了104個分塾,有塾生14938人(據稻盛和夫官方網站數據)。由於這些塾生都是有一定經濟實力和影響力的企業家,稻盛和夫的哲學也就隨之而更廣、更深地傳播到世界各地。
不過,傳播更廣的是稻盛和夫寫的書。從1989年出版第一本書開始,到稻盛和夫去世,他一共出版了55本個人著作和18本合著書籍。在古往今來所有的知名企業家中,他應該是寫作和出版書籍最多的一人。
不僅數量多,發行量也是人類歷史上知名企業家之最。他的73本書,共計發行量超過2500萬冊。其中僅《活法》的全球銷量就超過650萬冊,《幹法》和《心-稻盛和夫一生的囑託》也有超過百萬冊的銷量。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這些著作,絕不僅僅是講企業經營,更多是講如何有意義地過一生,如何幸福,如何成長。
他認為,人生最大的意義和目的,是提升自己的靈魂。如果在去世時,靈魂比出生時更純潔、更美好、更崇高,那就是度過了有意義的一生。
從這個角度講,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修行,你所經歷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修行的一部分。也正因為抱着這樣的想法,經歷磨難,反而成了靈魂昇華的契機,因此也就不覺得磨難是苦了。
很多人認為,修行需要各種各樣的條件。但稻盛和夫認為,所謂修行,不一定要到山林深處,清淨之所,打坐參禪,更重要的修行,是在凡塵俗世的生活、工作中,以“作為人,何為正確”為標準,心無旁騖地做好眼下的每一件事。這和王陽明的“事上磨”“事上煉”是一脈相承的。
也因此,儘管稻盛和夫曾經削髮為僧,但他的座師西片擔雪告訴他:“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修行之道,而你的道場是在人間。你可以剃髮、得度,但最終還是要回歸社會,為社會做貢獻。這才是你的道。”
於是,稻盛和夫的最後25年歲月,並非都在寺廟度過,而是繼續經營企業和傳播稻盛哲學。拯救日航也是在剃度之後十幾年才發生的事,實際也成了他修行的一部分。
功成身退之後,2022年8月24日,稻盛和夫在京都家中,因自然衰老,無疾而終。
他一直相信靈魂不滅。當肉身死亡時,一個經過進化的、美好的、純粹的、崇高的靈魂,將會進入一個更高的,充滿愛與美的維度。
我相信,稻盛和夫必定已經生活在了他所喜歡的那個世界。
如果按照他的理念:人生的意義就在於靈魂的進化,那麼毫無疑問,稻盛和夫度過了沒有遺憾的一生。
他留在人間的,有三樣東西,其曰:德也,功也,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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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資料:
【1】京瓷公司稻盛和夫官方網站
【2】稻盛和夫自傳,稻盛和夫著,楊超譯,東方出版社
【3】稻盛和夫的人生哲學,北康利著,曹寓剛、劉梅譯,浙江人民出版社
【4】活法,稻盛和夫著,曹岫雲譯,東方出版社
【5】心——稻盛和夫一生的囑託,稻盛和夫著,曹岫雲譯,人民郵電出版社
【6】稻盛和夫——母親的教誨改變我一生,稻盛和夫著,鄧超譯,光明日出版社
【7】一個少年的夢,加藤勝美著,劉榮譯,機械工業出版社
【8】對話稻盛和夫:人的本質,稻盛和夫、本山博著,喻海翔譯,東方出版社
【9】稻盛和夫紀念館和京瓷總部(實地參觀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