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昕火了_風聞

最近好像是“演講季”，好多人的演講衝出熱搜，貶褒不一，比如哈佛女孩蔣雨融，哥倫比亞Andrew Yang等等；比如新能源車界也喜歡演講，金句和對峙往往也能出圈；甚至連灕江文學獎也出圈了，餘華聽着劉楚昕的獲獎感言演講，表情瞬變……

我偶然間刷到喬布斯早年在斯坦福的演講，認真地回顧了一遍。他説，生命是有點滴構成的，你回首時才能連成線。他生母讓養父母答應讓他上大學才同意領養協議，後來他真的上了裏德大學，但學費很貴，他不想讓藍領父母的壓力太大，便退學了，但他還在那裏聽課一年有餘，非常喜歡那裏的書法課。回過頭去看，他創建的蘋果公司，那麼注重美學，就追溯於此。

人生需要這樣的“美學”。你不知道什麼時候真正震撼過你的心的東西，在將來某個時候會綻放光芒。

人生各有不同，每個人的選擇都有各自因果，但你珍視過的東西，就是你生命的寶藏。你體驗過美好的感覺之後，你戰勝恐懼的砝碼就多了不少。

人生需要美好的體驗、值得的關係。去真心愛某些人事物，即便最後是這個俗世看起來悲傷甚至不好的結局。

劉楚昕火了。他在獲獎感言裏談及了“越過山丘無人守候”的死別。人們也不是又相信愛情了，只是覺得真摯的感情彷彿都留在悲劇的泥潭裏，再也爬不出來。

要不是這段刻骨銘心的死別，大批量的人們也不會關注到他那麼厚重的、寫了十幾年的、被拒稿無數次的、從50萬字刪到13萬字的虛構小説《泥潭》。

在這個文科、人文性逐漸沒有了生存位置的年代，這樣一個文學新星的誕生，好像是一種渺茫而清晰的希望。你點開短視頻，到處都是老面孔、大IP，文學界好像只剩下了劉震雲、餘華、莫言、李娟……，頻繁出現，真的會祛魅。像餃子一樣把自己藏起來的人，是具有文化和天意保護的智慧的。

在灕江文學獎的頒獎現場，劉楚昕因為懷念女友，被餘華聽着聽着，表情從鬆弛變成了凝重。果然是作家，講故事的時候，節奏感和反差感，都被運用得那麼自然。

在男人的人生美學裏，“白月光”總是最好的。陰陽永隔，不思量自難忘。蘇東坡的三個王姓妻妾都走得比他早，王陽明的諸氏也是，辛棄疾的趙氏也是，辛柏青的妻子媛媛也是，現在又多了劉楚昕的女友……

女友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小説裏。她同樣是武漢大學的博士，她暱稱叫小皮，但她的大名無人知曉……小皮因胃癌於2021年去世，臨終前留給劉楚昕一封信，鼓勵他繼續寫作。

小皮出生於大連下面一個小漁村，家境困難，好不容易讀到博士，卻在讀博期間因患胃癌，2021年不幸去世。

命運是你的老家。雖然人不想承認註定感，但你在確定的人生中，發生過的大事就是定局。生命痛感藝術轉化的作品，就是定局。

劉楚昕説，如果不經歷女友的這番生死歷練，他對人生、對死亡不會有這麼大的領悟，也就不會對小説有大量的修改。他又説，現在回頭看過去，寧願不做作家，不獲獎，只想跟她平淡生活。

但我個人覺得，人對於自己的理想和執念，是不會放棄的。理想這東西，只有實現，才能完全釋放，不實現的時候，自己內心的擰巴是無法看見的。你想，他想去寫作的每一個瞬間，女友是能感知到並且是允許的。

生命啊，無常如歌。我們要是活在假設裏，都是自己騙自己。

2025年上海高考作文題是“專，轉，傳”的關係。專業的文章，可能需要轉發多的文引爆，才能成就後來的傳奇文吧。現在大家關注他的作品，源於他那被轉發的“悲劇愛情”。

他的女友是2021年走的；他的博士論文是2021年答辯的；《泥潭》也是2021年10月入圍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長篇小説獎項的。

天吶，他的人生大事都在那一年集中發生。

他是武漢大學哲學博士，博士論文寫的是《陰陽五行觀念在先秦及漢代思想中的演變》。導師是吳根友，比較哲學領域的領軍學者。

2024年，他入職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2024年，他完成了《泥潭》的終稿（從2013年開始構思，2016年完成初稿，隨後進行了多次修改和打磨）。2025年他憑藉《泥潭》獲得灕江文學獎虛構類大獎。

其實學術內核與文學創作本就是一體的。我花了兩天時間看完他的博士論文，他把“五行”的文獻研究做得非常紮實。他説，“五”其實是因為國人歷來崇尚五，而行是用的意思。從甲骨文“帝五工臣”到後來董仲舒把五行置入儒學研究，五行體現出我們文化傳承的經驗性和現實性。

他説，“廣博容易流於膚淺，深入容易失之繁瑣。”人生如研究一樣，不也是如此嗎？

他是研究變化的人。他説，易可能象徵着太陽從樹頭升起，向下射出陽光。而陰，則表明方位與日光照射的陰影方向有關。從光照出發，引申出消息變化。他寫道，氣觀念的形成，不早於西周。因為《詩經》《尚書》都沒有氣的描述，直到《國語》《左傳》才有。

我代入一下想象，生活中都是生死大事，為什麼反而還能靜心地研究這些精神文化。二十幾歲的時候，我也是一個即便淚流滿面悲傷痛苦，還能寫十幾萬字諮詢報告的人。越與生活異質的領域，越能從中汲取不同時空的力量。比如現在，我雖然手術後身體很弱，但我更喜歡研究各種古代英雄和戰士，看這些讓我心潮澎湃。

很高興我們的傳統文化，在90後的研究範疇裏，還是很系統的、偏向於現代性、創造性的，而不是抱着玄之又玄的態度。

他寫周初的《洪範》裏面有“水火木金土”五行，“貌言視聽思”五事；到漢代五行尚土，後面大家都追求這種中正，戰國齊人鄒衍提倡的土德就是平均中正無偏私。你看，後來士大夫精神貴族的形象就是內心平和，謙謙君子。五行在《洪範》中是基於感性經驗而形成的，在《管子》裏也是，但發展到後面階段，有了五行生剋概念之後，就脱離感性經驗，慢慢形成自己的系統方法。

陰陽的變動是轉換、是對立、是相合，也是陰陽四時。它其實是一種思維方式，思維方式並不一定只有邏輯推理，也不一定只有科學實驗。科學是指普遍有效性，但科學實驗數據裏的5%、2%等等也是不確定性的、錯誤的所在。而陰陽思維等人文思維，它是動態的、整體的、隨機的、聯繫的、綜合的。

他的論文整理這些學術資料的時候，很細緻，引用了很少見的《禹須臾》（古代一種非常便捷的快速查閲出行吉凶的黃曆等），古人很喜歡研究月令和日書，生活是真實的，所以那些環繞在生活裏的切切實實的思維，也是真實的。

他還寫到五行和五色還有兩種匹配方法，比如木配蒼色和木配青色。蒼色就是樹皮的顏色，青色是春天的顏色。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治水五行》裏提到：木，燥濁而青；火，慘陽而赤；土，濕濁而黃；金，慘淡而白；水，清寒而黑……我們老祖宗思想的演變，就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前人的基礎上，推陳出新，但不離本源。

我特別喜歡他寫的關於孟子、莊子和《黃帝內經》關於“心氣形”的分析——孟子重心，強調理性之心和道德之心；莊子重氣，強調勞形怵心，絕聖去知，用心齋，洗掉心，空掉心，從而修養自己的氣，以御六氣之辯。所謂神氣不變，守純氣。

孟子養氣是主動去養，莊子心齋是放棄心智心慮後自動有氣。而《黃帝內經》注重保養身體本身，它強調古人長壽是因為他們有節，遵循氣的規律，身體的規律，所謂志閒少欲，心安少懼，形勞不倦。陰陽均平，以充其形。

再來看看他的作品《泥潭》。他13歲立志成為作家；2013年，22歲開始寫小説。我也是差不多的節奏，13歲想成為作家，24歲出版第一本書。人一旦內心裏有寫作的種子，其實是貫穿一生的。

他致敬李劼人的《死水微瀾》，這也是一部寫於1935年的虛構類作品。李劼人被巴金譽為“成都的歷史學家”，他對地方性的深度挖掘，對女性的市井生命力的先鋒性描繪，致其作品被劉再複稱為中國現代文學最完美的長篇。

“死水”象徵封閉的舊社會，“微瀾”則暗喻庚子事變前後底層暗湧的變革力量。裏面描述的細節是——

“當義和團、紅燈教、董福祥攻打使館的消息，潮到成都來時，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雖然也如清風拂過水麪，微微起了一點漣漪。但是官場裏首先不驚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樂、吃鴉片煙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樂，吃他的鴉片煙。而消息傳佈，又不很快，所以各處人心依然是微瀾以下的死水，沒有一點動象”。

李劼人未直接書寫大歷史，而是通過市井男女的慾望與掙扎，揭示教民衝突、洋貨入侵等時代洪流對個體的碾壓。這種“以小見大”的史詩筆法，被郭沫若類比為“中國的左拉”。

劉楚昕以《泥潭》比喻自身寫作狀態——“愈用力，愈深陷”，這恰是對李劼人筆下“死水”困境的當代呼應。他們都是地方性寫作，為無聲者立傳。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多痛苦，但回頭想想，都是傳奇。”劉楚昕轉述女友之言，亦是李劼人筆下川西兒女的註腳。

《死水微瀾》裏寫：“舊時創痕，最好是不要去剝它，要是剝着，依然會流血的。”可能也會成為劉楚昕人生的隱喻。

《死水微瀾》裏留着老成都的市井生活的一切，連小集市裏的物品都被細緻飆血。而《泥潭》寫的是荊州。

在清朝時候的荊州有滿城和漢城，從現在的荊州大約黃金堂、天橋一帶為界，西邊是漢人居住的地方，東邊是旗人，城內滿漢居民會存在民族矛盾與階層衝突；辛亥革命來臨時，武昌起義也波及到了荊州。《泥潭》就是以荊州歷史為背景創作的一部小説。這個充滿了歷史傳奇的地方，註定有一些人會一直書它。

荊州在《泥潭》中終成為“一座用痛覺測繪的城市”： 它的護城河淤塞着集體失憶，它的長江沙沉澱着未説完的愛。

傳統文學中的荊州總與江河共生（如“萬里長江，險在荊江”），但《泥潭》刻意剝離其水韻：“護城河淤塞成墨綠色苔蘚帶，江堤外灘被採砂船啃噬出潰瘍般的坑洞.……人們談論1998年洪水像談論上古神話。”

地質學上，荊州因長江泥沙沉積而成陸，小説藉此構建生存哲學：記憶如淤沙：主角父親沉迷打撈江底沉船物件（鏽蝕船釘、民國瓷片），試圖從泥沙中打撈歷史，卻只挖出更多淤泥；主角母親在寺中做保潔，發現唐代古梅根系穿透明代石碑——“比人類苦難更持久的是植物對石頭的温柔征服”。

愛是讓人甘願深陷的流沙層，“讓我成為荊州新的沖積平原，你要來踩一踩，才知道思念會讓大地變軟”“我們都是岸，等着被流水重新定義形狀”“疼痛是時間在身體裏挖戰壕”，這些文字都有深深的疼痛感。

人無痛好，還是痛好，其實沒有好不好，只是無論是何種境遇，自己的承受力和爆發力是否還強。把千瘡百孔當成你的閘口、水利工程，千瘡百孔之後，反而是七竅玲瓏心。

 ——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