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我對崑崙刻石的看法_風聞
熵不增-53分钟前
劉釗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台
這兩天關於崑崙刻石的報道頗為吸引眼球,對其真偽的辯論更是熱鬧異常。我雖然不敢貿然判定其一定為真,這緣於現在的文物造假早已今非昔比,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造假者不敢造的,但是對很多人輕易斷言其一定為偽也不能苟同。下邊説説我的看法。
拋開其他,先從文字看,我覺得崑崙刻石的文字時代特徵明顯,風格統一,看不出什麼破綻。如“皇”字上部從“白”,“大夫”合文符號位於人形右側手臂下,“方”字下部先向右轉再向左迴的形態,“翳”字所從“醫”字左旁豎筆出頭,“以”字從“人”的寫法,“己”字下部右曳,“年”字所從“禾”頭左斜穿透筆畫,“到”字所從“至”旁上部交叉處寫得很開,“此”字所從“匕”旁下延等,都具備秦至漢初文字的書寫特徵,在秦文字中都能找到相同或相近的寫法。此謂時代特徵明顯。所謂風格統一,是説全篇文字風格一致,有些細微之處亦表現得非常到位,譬如有些橫筆寫成彎曲的向上拱起狀,這在“皇”字所從“王”旁和“廿”“六”“三”等字上都有體現。設想如果是偽造,在沒有相同範本的情況下,要在眾多秦文字資料中湊齊這些字作為作偽的樣板,且能保證文字結體不誤,書寫風格統一,恐怕連專業者都難以處理得如此圓滿。





順便説一下,所謂“方士”的“士”已有網友指出可能是“支”字,有人讀為“技”。字不是“士”可以肯定,但這裏的“將”是率領的意思,之下按理應是人名或職官名,“方技”做為職官名似未見記載,不過醫藥本就是“方技”的重要內容,所以當時有名為“方技”的管理醫藥的職官也未可知。宗帥先生在與筆者微信談到這個問題時,懷疑所謂“士”字也有可能是“策”字,“方策”即簡冊,如此“將”就是攜帶的意思,“方策”難道是記載方藥之書?此可聊備一説。
其次從文本看,文字簡潔,語法規範,“皇帝+使+人名”“五大夫+臣+人名”“將+人名(或職官名、書名)”“採藥+地名”“以+年月”“車到此”等簡潔準確的表述,與傳世秦漢文獻中類似的文句對比,毫無違和感。這樣的古漢語表達,顯然也不是現代一般的作偽者所能具備的。有人可能會覺得如此簡單的文句,並不難造,這就大錯特錯了。其實這種質直簡略,但表達準確的文字,更為難擬。
再從五大夫之名來看,名“翳”正能體現秦漢的起名習慣。秦人喜用“殹”字,從“殹”聲的“翳”字似也不例外。《國語·鄭語》説:“嬴,伯翳之後也。”秦將有名“翳”者,《漢書·韓信傳》:“且三秦王為秦將”,顏師古注:“章邯、司馬欣、董翳。”可知“伯翳(又作益)”本秦之先祖,名“翳”可能是仰慕先祖而名,這與秦印有名“非子”者,“非子”也是秦的先祖一樣。“董翳”之名起名之由似也應如此。《漢印文字徵》收有“中翳”和“程翳”兩印,可能即漢人延續了秦人命名之習慣。若刻石為偽造,作假之人怎麼會想到用這樣一個難字來為虛擬的人命名?能想到“翳”與秦漢起名習慣這一點,真是太有難度了。
“崑崙”寫作“昆陯”,見於裏耶秦簡,謂“琅邪獻昆陯五杏藥”。無論裏耶秦簡和崑崙刻石的兩處“昆陯”是一地還是兩地,其詞源相同是沒問題的。這説明“崑崙”可寫作“昆陯”是秦時的用字習慣。裏耶秦簡的“崑崙”作“昆陯”是一個不太引人注意的通假,且只此一例,居然就被造假者發現並巧妙地用於崑崙刻石?作偽者能具有這樣的學術素養?也太令人詫異啦。據網上的一種説法,崑崙刻石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發現了,後被證實是2020年的誤傳。就算是2020年,距裏耶秦簡“琅邪獻昆陯五杏藥”這條材料的發表的時間(2017)也只差三年,難道刻石是2017年後才偽造的?
崑崙刻石銘文的上部是因石材的形狀確定的,可以稱為“因形布字”,故行款每行2字到4字不等,這種行款很少見。從照片看,文字似乎也不在一個平面。以上兩點都符合就地取材,自然隨意,不求標準的當時情境。反推若是作偽,大概反倒不會如此隨意草率。
另一個問題是石刻文字距目前的地面很近,若是現代人偽造,下邊的字就要躺着才能鑿刻,這顯然有悖常理。反倒是因兩千多年來岩石的崩裂和地層的堆積,才使得地面上升到目前的位置,所以董珊先生建議要在石刻地點進行考古發掘,看能否找尋到秦漢時期的地層。
關於歷日的問題,已有網友指出可能用的是顓頊歷或經改造過的顓頊歷,故與歷譜有不合。陳侃理先生曾指出秦至西漢太初間的歷法為難解之謎,出土資料與傳世記載亦多有不合之處,故有不符也很正常,需考慮多種因素。譬如董珊先生認為“廿”可能是“卅”,如此就是始皇“三十六年”,還認為“三十六”之“六”又改成了“七”,此説也值得考慮。
至於從崑崙刻石確定崑崙地點一事,我覺得為時尚早。刻石的性質應與今日“到此一遊”的刻劃相近,或是表明此地重要,乃行程中休憩之地,類似驛站;或是為重來或後來者提供的標識;或是因此地位置高敞,風景佳麗,值得駐足並刻石留念。至於銘文中的“一百五十里”,有人認為應為“二百五十里”(若是一百五十里,一般會説成“百五十里”),並未表明是終點,也未表明是崑崙山,也可能指的是下一個休息地等。
我們再從作偽者的角度考慮。一般個人作偽,唯一目的就是牟利,也有的是炫技及惡作劇。在4千多米、人跡罕到的高原上造假,又“深藏功與名”,圖啥呢?按常理推測,考古工作者一般不會,因為這會毀掉一生,付出和收穫嚴重不匹配。有人揣測或是公家集體造假,可公家集體造假,定是當地人為了地方出名或招攬遊客,這事可就大了,在當今的治理環境下幾無可能,且當地似乎也沒有具備以上提到的幾點專業素養的人。
去崑崙山採藥,觀念來自崑崙山上有不死樹和不死藥的傳説。西王母即住在崑崙山,所以所謂採藥,其實就是向西王母求藥。《淮南子·覽冥》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的故事,《山海經》郭璞圖贊説:“萬物暫見,人生如寄;不死之樹,壽蔽天地;請藥西姥,烏得如羿!”《山海經·海外西經》説:“丈夫國在維鳥北,其為人衣冠帶劍”,郭璞注:“殷帝太戊使王孟採藥,從西王母至此”,説的都是這個故事母題。這種傳説和觀念應該來源很早,所以崑崙刻石記載秦始皇派人去崑崙山採藥,具有切實的歷史背景,絕非編造。
秦始皇篤信方士,希冀自己能長生不老,這在典籍中有很多記載,但是由秦始皇盼望長生,到崑崙刻石的秦始皇派人去崑崙山採藥,這之間的聯繫並不直接,甚至還頗為隱晦,傳世典籍也沒相同或相近的記載,這得具備什麼樣學識的人才能編造出這樣的故事和文句呢?除非另有一個真跡,而這個刻石是按真跡仿造的。再加上文字形體結構和風格沒有破綻,文句古雅質樸,“翳”字為名的時代風尚和“陯”的用字習慣,諸般湊到一起,假設讓我來作偽,我想我是一定造不出的。無論如何,即使僅從文字和文獻角度看,我也總算是半個專家吧?如果此刻石真是作偽,我倒願意拜作偽者為師。
最後一點,胡文輝先生説“採藥”一語不見於西漢以前典籍,這沒錯,“採藥”一語從東漢開始才逐漸增多,但是既然《史記》中有“採芝藥”,不管“芝”是限定“藥”的,還是與“藥”並列,都説明當時的語言環境中是可以有“採藥”之説的,只是因文獻太少,恰巧不見而已。另外説“採藥”與“採金”“採銅”等不同,“採金”“採銅”都是指採自然物,“採藥”的“藥”卻是人造物,這似乎過於絕對。古人的所謂藥,很多就是自然物。若説需人加工而成,那“金”和“銅”又何嘗不是呢?
還有人説按歷日算當時是冬天,環境極其惡劣,車也上不去。這是嚴重低估了皇帝命令之不可抗拒和當時人如唐僧西天取經般的決心和能力。
本文據2025年6月10日本人朋友圈發言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