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簿後 ——讀阿里元安離職信偶感_風聞
舸斋井盐-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大梦似痴谁云颠倒知16分钟前
一張輕飄花名簿掀開,活生生的人影立時如同煙霞化開散去,顯出一堆符號的骷髏來。
我從未如今日這般體味到命名術的玄異。花名,本是雅緻物事。古有號角清唳如“青蓮居士”,那是真文人風流筋骨上飄出的雲彩;今有綽號傳揚如“鐵榔頭”,亦是活人在世間拳腳錘出的迴響。而今看這花名簿呢?輕飄飄一頁紙,便是一張妖幻的覆蓋物:將本應立於陽光下的責任身份吸盡吸乾,唯餘幾個文字替身浮在喧囂世界表面徘徊。
這花名所立之處,人性竟也一併被磨平削薄了。原本是筋骨血肉的名字就此被替換;如同古代匠户刺字,符號烙印之後,張三李四立時變成無臉的“鐵錘”。至於公司賦予的代號,則更是要將人活活捏塑成一件便於歸檔的器物:“孫悟空”被塞在格子間,並非要煉成火眼金睛看透行業大勢,而是須得用筋斗雲的速度刷KPI;“白龍馬”伏在電腦前,亦無馳騁水底的壯志逸興,不過是馱着無窮盡表格在數字荒漠間跋涉罷了。連姓名也能隨意撥弄拆裝,活人便宛如一條條被擺弄的代碼,“員工”二字,亦被抽去了血肉,儼然成了沒有重量和温度的標籤詞。如此,還談何人性呢?
花名之妙,尤在於此等符號背後責任縹緲而權力卻真實盤踞其中。當某個“清風”或者“明月”突然因“價值觀”不合而被剔除出OA系統——只見其位格霎時化為灰色字符——符號如同煙霞飄散而去,自然就不必留下具體的罪證,更不需顯露下達判決的神明真身了。於是,符號世界就構築起了暗室密徑,讓諸多齷齪的行徑隱身其中。
我聽聞某處太極殿會議室裏,一位大羅金仙模樣的老闆對着花名冊指點一番,眾位花名員工便化成了虛擬紙頁上的枯葉,紛紛凋落。花名簿掀開處,現實已如夢幻,是真是假誰來分?
更有那“江湖義氣”、“兄弟情深”,本是人世間的金玉紐帶,今在花名迷陣中一經吟誦出,便成了最弔詭而迷幻的靈咒。多少“兄弟”圍坐火鍋前呼酒啖肉、推心置腹,彼時人聲雜沓、觥籌交錯。然而人事變動公文發佈之後再看,當日酒肉氣味早已散得無影蹤,只剩系統冰冷顯示離職兄弟的花名兀自變色灰暗。其背後精密運轉的算計,分明正在無聲地計算每個人何時該離開的日期與具體到時辰的秒針指向。
花名制便是織造這障目煙雲的工具——當稱呼已由真實姓名轉為“逍遙子”或“霹靂火”那一刻起,職場情義就淪為蒙在權術外的一張彩紙。所謂江湖文化、兄弟情誼,於今盡成了蒙在一頁頁花名簿上的彩色障眼幕了!
至於那更為宏大的“企業文化”殿堂,在這虛擬符號堆裏,則常化作一個巨大空幻的煉丹爐。這丹爐高懸於天花板上,其內升騰着無數炫目的理念字符,“客户第一”“擁抱變化”,閃爍光彩猶如火焰跳動。然而花名制度將人化成代號,丹爐下方卻早已被人為架空,剩下爐火烘烤的,不過一個金燦燦、無比輝煌的、內裏空空蕩蕩的牌位而已。人沒了,這“文化”,只能如無根浮萍,飄搖在花名堆出的虛空幻境之中。
花名製表麪粉飾出的符號帝國,恰如虛擬天空上彩色的浮樓。如此精心佈局的神符系統在歷史真相面前卻一向單薄可憐,如紙做藩籬——一句出自真心的話即能將其捅破撕裂。被叫作“清風”、“明月”的人心裏清清楚楚,縱有再多光環蓋頂的符號盔甲裹護着自己,説到底也終究會嚮往着重新獲得一個有温度的姓氏和名字。
離開阿里那日,元安先生想必是輕輕拂去了衣冠上沾染的花名灰塵——這灰塵是曾矇蔽過視線的。他重獲真名迴歸故土之時,終於聞見了一陣陣鄉間野地裏踏實撲鼻的泥土氣息。
花名搭建的神殿何其堂皇?可土地廟裏真實的粗瓷碗,卻始終載滿了人間最踏實的煙火生計。當花名薄遮天蔽日掩蓋了活生生的骨血之時——願我們這些揹負符號的數字遊魂,最終都能聽見自己名字在現實大地上被輕輕喚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