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底下,味道越好_風聞
张佳玮-作家-7分钟前
喉頭一動,咕嘟一聲,嚥下去了;腮幫一勒,放下碗,筷橫在碗邊,我一挺腰:
“吃好唻!”
外婆坐在我對面,頭都不抬:“還有的,沒不吃好咧。”
明明我倆碗裏都只剩一汪湯,面已下肚了,哪裏沒吃好?
我已偃旗息鼓,她左手還拿着調羹,撈。溜邊沉底,輕撈慢起,掃遍半圓形的碗底,又打撈起了璀璨珍寶。燦金煎蛋,翠綠葱花,在老辣無情的勺子裏,泡着醬油麪湯泛光。外婆左手勺子進嘴吸溜,右手筷子朝我的碗比劃,“還有咧!——底裏的,不要漏掉,味道好唻!”
——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電視劇《我愛我家》裏,韓影老師扮的和平媽唸叨,“打滷麪不費事,弄點肉末打倆雞蛋,擱點黃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這麼一過,使芡這麼一勾,出鍋的時候放上點葱姜,再撒上點香油,齊活了!”料真多。
我沒吃過這麼好的面,只想象滷打得停當,大概面極濃稠;理想狀況下一筷子面挑起來,黃花木耳香菇青蒜雞蛋都該老實附在面上,一塊兒下去,滿嘴裏跳蕩。最後一碗吃下去,整整齊齊,一絲不漏。
但那是理想狀況。比如我們那裏吃湯麪,更難免了。燜肉面,排骨麪,黃豆麪,陽春麪,撒薑絲,下青菜。理論上當然是一筷面一筷菜交相輝映,面肉俱盡,碗底朝天,高興。但很少有人掌握得這麼均衡。
譬如吃排骨麪的,少年人多樂意先吃排骨再吃麪,上年紀的多喜歡排骨燜在面裏,一口湯一口面一口薑絲慢慢吃,排骨留在最後。少年人吃完了肉,加速吃麪,一碗湯留着了;上年紀的越吃越慢,一口面一口肉,端起碗不勝依依地吸口麪湯,與湯交相輝映的排骨留到最後,慢慢一口口吃。吃罷了,麪湯肉俱盡,筷子在碗底找葱花,嗦。若能在碗底湯裏找到點泡入味的碎肉,更是眉開眼笑。
桌對面少年人看得發愣,尋思也想端起碗來再吃兩口時,湯也涼了,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了。只好記得:下次,吃認真點,湯底的都不要漏過。
——我就是那個曾經的少年人。
許多擱在湯裏的東西,本是為了提味。生薑、花生、豬骨、魚乾、海帶,諸如此類。這玩意全世界都有。
日本人會鰹節昆布去肉雞骨,法國人會牛骨熬了湯頭再加植物,現在巴黎超市裏還賣灰塵僕僕的“農家樂套裝”,帶泥的大葱胡蘿蔔蕪菁洋葱,比一般頭臉乾淨的蔬菜還價格高昂,因為是農家原產,放燉鍋裏就能熬,熬出來就能吃。
上年紀的日本人會吃鮪魚大葱,上年紀的法國人愛吃貽貝奶油大葱,最後湯底角落裏那點吸飽了汁的葱段,引為珍寶,吃起來不勝依依:軟糯香濃,入口即化。
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小時候湯麪底下,泡了湯的葱花來。

面飯肉管飽,湯出味道,而湯底的那些邊角料,不管飽,解饞。
一隻雞葱姜酒下鍋燉,燉罷上桌吃,雞肉是一巡;雞湯用來下菌菇、百葉、茨菇甚或酸蘿蔔,又是一巡。都吃飽了,雞湯底裏勺子一掃,能找着燉散的零星雞肉,條條縷縷,星星點點。這點零碎搭配一勺雞湯用來澆米飯,比飯上橫一條雞腿,要顯得更温潤些。
類似的吃法,估計大家都有習慣了。譬如螺螄粉湯底的木耳絲,米粉湯底的酸豆角,羊肉湯底的碎羊肉末兒,小麪湯底的豌雜,雞湯餛飩湯底的紫菜和豆腐乾絲,是我們那裏的吃法了。
我有個朋友,則專喜歡吃岐山臊子面到最後,掃着酸湯底的蛋絲、碎胡蘿蔔和土豆丁兒吃。
大概和吃瑞士奶酪火鍋到最後,專門吃鍋底凝結的那層奶香四溢的焦脆底,或是吃馬賽魚湯到最後,吃沉底三種奶酪絲,差不多吧。
對一般吃客而言,吃完了就是吃完了,一碗湯剩那兒了。
但對饞人而言,最後剩點湯底在那兒時,咂摸味兒的時刻,才剛開始。
某年我海邊過冬時,魚市買魚,人家送魚頭。回去魚肉魚頭一起加酒與醬油,燉鍋湯吃了,魚湯擱冰箱;次日魚湯凝凍,用來配米飯;發現魚湯凍裏還有細碎魚肉在,直如沙裏淘金。
熱米飯上擱一片隔熱的——比如海帶——上面再擱魚湯凍與碎肉,半融魚湯凍,漸次現形的碎肉,與熱米飯融匯一體,稀里嘩啦地吃,比前一天吃魚肉湯還香。
我在意大利看見一位老先生,自己用摩卡壺煮咖啡。煮完了濃濃一杯,加糖,不太攪,就愣喝。喝到最後,咖啡杯底,自然積了一層沒融的砂糖,老先生反而慢下來,一口一口,喝那想必濃甜泛苦的咖啡;最後咖啡盡了,咖啡杯底只有一點咖啡色的砂糖了,我看他用咖啡勺,一點一點,將這咖啡味的砂糖進嘴。
不知道這是什麼喝法,只覺得,最後那幾勺,味道一定很好吧。
上世紀的冬天,去親戚家過年,沒暖氣,鄉下房子又多穿堂風。我就愛躲在大灶間:一窗透光,牀下可以背靠柴草堆讀書,還聞得見大灶裏豬腳燉黃豆的香味。那天下午,讀書聞湯正熟,我外婆進來,看看我,問要不要一起“吃口湯”。我説好,外婆便取個小碗,鍋裏舀一勺湯出來,淅淅瀝瀝,恰好夠一小碗,湯濃如金,碗底都是黃豆。外婆説豬腳湯是大家吃的,不好都讓我吃了;黃豆是墊湯底的,可以容我吃一點。行吧。
我倆就蹲在灶旁,慢慢吃燉爛的黃豆,喝湯。我湯裏有片生薑,待要扔了時,外婆勸我吃了,“別浪費!——冬天,生薑好啊——你吃吃看!——像筍!”我應了聲,外婆自己碗裏找到片豬皮,“哦喲喲,不要委屈,這個豬皮給你吃!”
於是我將燉爛黃豆、泡軟生薑、那片韌軟的豬皮一起吃了,在冬日的灶間,身上暖和,指尖冷痛,嚼着膠原蛋白、生薑和黃豆鮮香,委實是奇妙的體驗。
我跟外婆説:“好吃!”
她很得意:“説了吧!越是底下的,越是味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