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民：國家圖書館藏《上海市人民政府佈告》辨偽_風聞

2011年，國家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名為“艱難與輝煌”的珍貴歷史文獻展。這次展覽系統地回顧了從1921年到1949年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展出的文獻對於近現代史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展覽結束後，國家圖書館於2012年將展品彙編成冊，出版了《艱難與輝煌（1921-1949）——國家圖書館館藏珍貴革命歷史文獻展圖錄》。這本圖錄定價380元，為學術界和歷史愛好者提供了寶貴的研究資料，其權威性不言而喻。

在學術界看來，這本圖錄以其系統性和權威性，成為研究該段歷史的重要參考。它以圖文並茂的形式，直觀地呈現了大量一手史料。然而，當研究者們翻開這本厚重的圖錄，仔細審視其中的每一件文獻時，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也隨之浮現。其中，位於圖錄第372頁的一件名為“上海市人民政府佈告秘字第一號”的文獻，引起了筆者的注意。經過細緻的分析和比對，這件被收錄於國家級圖錄中的“珍貴文物”，暴露出了諸多難以解釋的疑點。

首先，從文獻的視覺呈現上，字體與標點符號透露出與時代不符的痕跡。經過專業比對，該佈告所使用的字體，並非當時公文所特有的手寫體或特定刻印字體，而是與現代電腦Windows操作系統中自帶的宋體字高度相似。這是一個非常刺眼的時代錯位。此外，公文印章的加蓋位置在當時有着嚴格的規範。無論是民國時期還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官方文件的印章通常需要清晰地加蓋在落款日期之上，以此象徵公文的最終審核與生效。這不僅是一種慣例，更是公文嚴肅性的體現。然而，這件“秘字第一號”佈告的印章，卻完整地蓋在空白處，並未與日期有任何重疊。這種對公文規制的明顯違背，是其真實性的第一個疑點。

緊接着，標點符號的使用也存在嚴重問題。該佈告是一份豎排文本，但其使用的逗號、句號等標點，卻是現代橫排文本的規範格式，即標點位於文字的左下角。在20世紀上半葉，豎排書寫的標點符號有着完全不同的習慣。無論是官方文告還是私人信函，豎排的標點都應位於文字的中間位置，佔據一個字的空間。查閲同時期的真實歷史文獻可以發現，這一規範得到了普遍遵循。將橫排標點生硬地用於豎排文稿，如同穿錯了衣服，這種細節上的疏忽，從文本規範的角度來看，嚴重削弱了其作為歷史文獻的可信度。

如果説字體和標點是形式上的疑點，那麼文字內容本身則暴露了更深層次的謬誤。在1956年簡體字方案正式推行之前，繁體字是唯一的書寫標準。繁體字系統遠比想象的複雜，尤其是一些簡化後合併為同一個字的漢字，在繁體中對應着多個音同或形近但意義完全不同的字。這要求使用者具備相當的文字學功底。該佈告中出現了“歷史”一詞，但其寫法是“曆史”。在繁體字體系中，“歷”字用於表達“經歷”和“歷史”之意，而“曆”字則專用於“曆法”或“日曆”。將二者混淆，是一個在當時有文化的人幾乎不可能犯的錯誤。

無獨有偶，文中的另一個關鍵詞也出現了錯誤。“佈告”的“布”字，在當時的語境下通常寫作“佈”。“布”更多指代布匹、織物，而“佈”則含有“頒佈”、“公佈”之意。翻閲從紅軍時期到解放戰爭時期的各類宣傳品和政府通告，絕大多數都嚴謹地使用了“佈告”。這件“上海市人民政府佈告”在一個標題中，就連續出現了兩個繁體字使用上的硬傷，這表明製作者對當時的文字使用規範缺乏基本瞭解。

印章，作為公文真實性的核心憑證，其製作工藝同樣是鑑別的關鍵。民國時期，中國的印章雕刻工藝已經非常成熟。政府機關的官方印信多為銅質或玉質，呈正方形，字體佈局嚴謹，雕刻線條流暢有力。而這件佈告上的印章，顯得異常粗糙。整個印章的文字佈局鬆散，筆畫臃腫，缺乏力量感，線條生硬呆板，與同時期真實任命書上清晰、舒展、有力的印章相比，高下立判。真品印章的刻痕深淺均勻，轉折自然，體現出工匠的精湛技藝。而這枚疑偽的印章，其雕刻水平更像是現代技術條件下的草率仿製，缺乏應有的時代氣息和工藝水準。這種工藝上的巨大差距，也是鑑定其真偽的有力物證。

令人擔憂的是，這並非孤例。通過網絡檢索可以發現，大量類似的所謂“革命歷史文獻”正在流傳。它們往往具備一些共同特徵：喜歡命名為“X字第一號”以彰顯其珍貴；大量使用現代電腦字體如宋體甚至黑體；在繁體字和標點符號上錯誤百出；印章製作粗劣不堪。這些贗品不僅在收藏市場上以高價迷惑愛好者，甚至在某些地方的小型博物館或私人展覽中被當作真品展出，嚴重誤導了公眾的歷史認知。例如，一些類似的假佈告曾出現在不同省份，甚至被評為所謂的“民間珍稀收藏”。這種現象的存在，不僅造成了經濟損失，更重要的是，它污染了歷史的嚴肅性，讓真正的歷史文物被埋沒，讓虛假的歷史符號佔據了本應屬於真相的位置。

綜上所述，通過對字體、標點、繁體字用法及印章工藝等多個維度的綜合分析，收錄在《艱難與輝煌》圖錄中的這件“上海市人民政府佈告秘字第一號”，可以判定為一件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贗品。它的出現，為文物收藏和歷史研究領域敲響了警鐘。即便是國家級權威機構出版的圖錄，也可能在審核中出現疏漏。這提醒我們，無論是專業研究者還是普通愛好者，在面對歷史文獻時，都必須保持一種審慎和批判的眼光。尊重歷史，首先要從敬畏事實、辨別真偽開始。只有通過嚴謹的學術考證和科學的鑑定方法，去偽存真，才能確保歷史的真實面貌得以傳承。

作者：家民，“古籍”公眾號主理人，全網粉絲超60萬，讀書自幼一目二十行，天賦善辨紙質藏品真偽，撿漏於因特耐特，二十年未有失手，促使《唐實錄》唐寫本殘頁、《開國大典》彩色視頻海外迴流中國，對”大和寧國“有深入研究，信息飢渴綜合徵重度患者，互聯網搜索能力鮮有人匹敵，自詡為“從事互聯網職業中最懂古籍的，古籍愛好者中最懂互聯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