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理解時間，猶如一滴水融入大海 | 展卷_風聞

近日，英國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的科普名著《時間簡史》2025新版上市。新版首次收錄10頁新內容——包括霍金2016年撰寫的“新版前言”及“新發現”一章，梳理了近20年來的宇宙學新發現。此外新書增加了12張全新高清照片（直觀呈現科技進展）、30個註釋（術語解釋、背景補充、前沿進展、拓展閲讀）和1份宇宙認知年表（可視化人類2500年艱難而浪漫的宇宙探索之旅）。本文是蘇德超教授為本書撰寫的書評。

《時間簡史》（插圖版）（湖南科技出版社，2025年6月）

撰文 | 蘇德超（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霍金在全球知識界享有崇高的聲望，很多人將其視為“繼愛因斯坦以來最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這不單是因為他在科學上的成就，也因為他同時在做哲學思考和神學思考，只不過他的神學是反神的神學。閲讀《時間簡史》，我們不難看出，作為這本書的作者，霍金的主要角色甚至都不是一位科學家，而是一位哲學家和神學家。

作為科學家，霍金在《時間簡史》中提出了一種特定的量子引力理論設想，試圖將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統一起來。為了解決費曼路徑積分方法在量子力學中的技術難題，他提出通過引入“虛時間”，將歐幾里得時空延展到無限。這樣一來，時間和空間便不再是單獨且孤立的存在。這不僅避免了奇點帶來的物理定律崩潰的問題，同時也讓宇宙的時空結構變得“有限而無界”，也就是沒有明確的開始或結束。霍金將這種宇宙模型比作地球：從真即時間的角度看，宇宙的“開端”（大爆炸），類似於地球的北極，而 “終點”（大擠壓）則類似於南極。在幾何上，地球的南極和北極並無獨特之處；同理，從虛時間的視角來看，所謂宇宙的起點和終點也只是人類自己定義的概念而已。霍金的量子引力模型要想成為堅實的科學理論，還需要能被觀察，被驗證而且被證實，從提出新預言到最終被證實也可謂路漫漫其修遠。

作為哲學家，霍金在《時間簡史》裏表達了他對現代哲學的強烈不滿。哲學是對智慧的熱愛，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説法，這種熱愛起源於驚異和閒暇。突然有一天，司空見慣的現象在我們眼前顯得有些不同，而我們居然還有時間來追問這些不同，這時，哲學就開始了。我們希望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的使命是什麼，由此出發，我們也就需要知道周圍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宇宙本質是什麼，它又是怎樣從過去演化到了今天，往後還會通向何處。這些宏大的問題佔據了傳統哲學家們的絕大多數時間。但正如霍金所批評的，隨着 19世紀以來科學的專業化和數學化，哲學學者已經跟不上科學理論的進步，他們似乎忘記了先輩們的問題，轉而只關心語言的表達。就連 20世紀最為偉大的哲學家之一維特根斯坦也宣稱，接下來哲學的任務僅僅是做語言分析。霍金批評道：太墮落了！

哲學家霍金想要重拾被 20世紀英語世界哲學所放棄的那些宏大主題，他想要給出一個萬物理論：從我們關於宇宙的圖像到時間和空間，從大爆炸到宇宙基本的力、基本的粒子和黑洞，從時間箭頭到宇宙的起源和命運，最後是物理學的統一。在這個意義上，包括《時間簡史》《大設計》等在內的霍金的科普著作，顯然是哲學著作，尤其是科學哲學和科學思想的著作。

從哲學上看，霍金是一個模型實在論者。跟樸素實在論不同，模型實在論相信，我們對事實的描述離不開理論模型，一切觀察都包含着理論建構。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也沒辦法知道真實的世界是怎麼回事；但如果一個理論預測的準確性高，我們則可以合理地設想該理論反映了實在。由此看來，霍金是一個現代版本的康德主義者；只是走上了一條愛因斯坦岔路：模型並非先天註定，而可以任意選取。

霍金還是一位反神的神學家。《時間簡史》最熱衷處理的話題其實是一個神學話題：我們這個宇宙真的需要上帝嗎？網上流傳着一段楊振寧先生的講座視頻。在這段視頻中，楊先生説，年輕的他不相信有造物主，年老的他卻相信，因為要是沒有造物主就很難解釋這個世界的一些特徵，比如麥克斯韋方程的美妙。在大致相似的意義上，愛因斯坦持有一種斯賓諾莎式的宗教觀，他甚至斷言，只有那些具有真正宗教情懷的人，才能夠成為真正的科學家。翻開科學史，我們的確難以找到一個沒有宗教情懷卻又思想深邃的科學家。當然，他們都不太相信造物主具有人的形象或者具有某些人格特徵。

然而，霍金很可能是愛因斯坦論斷的反例。《時間簡史》的一個重要使命，便是把上帝從這個世界中趕出去。不只是不存在一個人形的造物主，而是根本沒有必要存在任何一個造物主。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好奇，於是就建構理論來描述世界。理論有好有壞。一個好理論應該提出一些原則上可以由經驗來加以檢驗的預言。神話、巫術和意識形態因此被排除在科學之外。這樣的好理論還應該排除情感和意志的成分，畢竟對自然規律的遵守跟對人間法律和人類道德的遵守並不相同；對前者來説，情感和意志無足輕重，於是目的論也就被排除掉了。19世紀初，建立在牛頓學説之上的拉普拉斯決定論相信，只要給定一組定律和宇宙某個時刻的狀態，就能確定宇宙的後續演化，從而不再需要上帝的隨時干涉。上帝可以發揮作用的領域變得更小了，僅限於宇宙初始狀態和宇宙定律的選擇。 20世紀量子力學的發展動搖了這種決定論，宇宙的演化並非完全確定，至少不像拉普拉斯所設想的那樣。但關於宇宙的初始狀態和宇宙定律的選擇依然有待解釋。按照廣義相對論，時間起源於一個所有物理規律失效的奇點。既然如此，上帝就有完全的自由去選擇宇宙如何開始。可是，假如霍金版本的量子引力理論正確，宇宙無始無終，根本不存在宇宙的初始條件，也就談不上上帝選擇這些初始條件的自由。

不過，霍金並沒有完全消除上帝存在的可能。因為這個宇宙需要一組定律，這些定律的充足理由並沒有給出。霍金説，就算有上帝，其自由也少得可憐，因為很可能只有一組或者少數幾組較為完備的理論可以解釋整個宇宙的存在。不過，他也意識到，在這裏存在着一個根本性的難題：就算有一組定律，這些定律也無非是一種規則和方程，它們本質上是一個數學模型，數學模型何以能夠產生一個真實的宇宙呢？這個難題指向數學和物理學之間的鴻溝。對我們來説，這條鴻溝並不陌生。老子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數字生出數字，是容易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再多的數字也只是一堆數字，它們怎麼就生出“物”了？

這就暗示，就算作為科學家的霍金是成功的，關於量子引力論的闡述被實驗證實，他依然沒有徹底趕走上帝。在關於上帝的問題上，《時間簡史》的立場並不一貫。在一些地方，霍金饒有興致地談起他在某次梵蒂岡會議上的經歷。在接見與會者時，教皇告訴大家，可以研究大爆炸之後的事情，但不要去過問大爆炸本身，這是創世的時刻，是上帝的事務。霍金説他當時有些竊喜，因為他的理論表明並沒有這樣的時刻。更進一步，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對伽利略的強烈認同。霍金出生於伽利略的第 300個忌日，伽利略反對教會的正統説法而被終身軟禁，他可不想跟伽利略有一樣的命運。然而，在《時間簡史》的另外一些地方，霍金又表現出足夠的謙遜：就算我們找到了一個萬物理論，每個人都可以理解我們和我們所在的宇宙為什麼會存在，這將是人類理性的終極勝利，但這個終極勝利無非只是“我們知道了上帝的精神”。況且，這個勝利還有一個限制：我們所知的一切定律只在不確定性原理設定的界限內有效。

科學家霍金試圖追尋傳統哲學的夢想，以理性為工具去揭示宇宙的終極真相。他所憧憬的人類理性終極勝利其實是在回應一個神學主題：造物主存不存在或者宇宙是否需要造物主存在？無論霍金在科學上是否成功，他依然未能對這個問題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確切回答。

值得一提的是，霍金之所以對這些宏大主題感興趣，很可能跟他的家庭環境有關。他的爸爸弗蘭克·霍金是牛津大學的醫學生，喜歡神學辯論，經常給他講聖經故事，熱衷研究神學。他的媽媽伊莎貝爾·霍金是牛津大學PPE（哲學、政治學和經濟學）專業的畢業生。值得一提的是，包括武漢大學在內的很多國內高校都開設了這個專業。

小時候的霍金成績並不好，小學一年級全班倒數第三。但他並不在乎，他自我欣賞，更關心他感興趣的事情。小霍金做起事情來特別專注，據他媽媽講，有一次他研究農耕機的零件構造，別的孩子爬到了他的頭上，他都毫無反應。

因為氣管切除術，霍金喪失了説話的能力。因為漸凍症，霍金被困在了輪椅上。跟常人相比，身體帶給他的快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正是通過閲讀和理解霍金，我更深刻地領悟到，蘇格拉底為何要拒絕學生幫助他逃出囚室的請求。學生只看到了雅典的監獄囚禁了蘇格拉底的肉體，而蘇格拉底卻看到了他的肉體囚禁了他的靈魂。我們曾經長時間關注到霍金活躍而深邃的思想如何被侷限在一架輪椅和一具軀體所組成的混合物中，毫不起眼甚至顯得怪異。作為一位偉大的理論物理學家，這是霍金的不幸。他不再能夠去做那些複雜、精巧又漫長的數學演算；但這也是霍金的幸運，他不得不像小時候那樣飛快卻斷續地説話，去“壓縮”他的思想，去關注更為宏大的主題：那是整個宇宙的命運，那是我們渺小人類的所有希望之所在。

在一篇紀念愛因斯坦的文章中，霍金寫道，過去100年間世界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這些變化的原因主要在科學而不是政治和經濟；最能代表 20世紀科學進步的是愛因斯坦；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方程將與宇宙同壽。霍金的這些評價是愛因斯坦拒絕擔任以色列總統的理由的遙遠回聲：政治是暫時的，方程卻會永恆。作為一名哲學教師，我當然理解自然科學的偉人們更關心宇宙。但在這裏，我卻想小小地提醒讀者朋友們：我們無法永恆，我們只活在當下。假如意識到了這一點，那麼，我們就將更為珍視霍金在《時間簡史》中為我們所做的從宇宙創生到宇宙終結的全部解説。哪怕實在的時間真的只是臆想，但我們就活在這個臆想的世界裏。我們是時間中的存在。我們喜歡我們身邊的這些時空碎片，也喜歡像霍金這樣的偉大科學家把這些碎片拼成一個整體的努力。

閲讀《時間簡史》，讓我們理解時間。

一個人嘗試着理解時間，猶如一滴水顫抖着融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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