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免進入“兩伊戰爭襲城戰”式樣的消耗戰成為關鍵難題_風聞
沈逸复旦-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10分钟前
預防性降級行動新概念支撐以色列對伊朗軍事行動總體設計,如何避免進入“兩伊戰爭襲城戰”式樣的消耗戰成為關鍵難題
預防性降級行動是這次以色列對伊朗軍事行動背後的新概念。傳統預防性行動,聚焦於消除對手已經着手準備或者即將實施的行動,消除對自身存在的即時安全威脅;但以色列根據哈馬斯加沙行動得出的結論是,需要進一步消除對方可能存在的報復能力,在伊朗的場景中,這意味着不僅要消除伊朗以鈾濃縮為代表的核能力,而且要有效消除伊朗後續對以色列進行大規模報復的常規軍事能力。結合以色列從大衞王酒店襲擊事件開始就具備的實施大規模隱秘突擊行動的傳統,以色列此次對伊朗發動了戰術層級的預防性打擊行動,並且憑藉對伊朗的前期滲透,對於大量高價值戰略目標,實現了以空中突襲+地面滲透小組無人機非對稱攻擊混合作業為典型特點的大規模突襲。從戰術層級來看,這次的突襲行動,確實起到了有效的心理震懾,以及一定程度的能力解除效果。
但是,預防性降級行動的成功,依賴三個重要的前提假設:第一,攻擊方具有系統性的優勢,具備足夠的戰術兵器實現其預想的目標;第二,攻擊方具有有效的可持續的防禦能力,能夠在一段時間內承受對方一定強度的持續報復;第三,攻擊方具備在國際關係和外交層面的系統性優勢,能夠迫使被攻擊方以一種“承認失敗”的方式,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象徵性報復之後,主動停止行動,避免將事態轉化為長期持續的中低成本消耗性衝突。
這三個前提假設,對今天的以色列來説,處於比較尷尬的境地:不能説有,但是有的還不夠多,因此,擁有戰術層面的主動權,暫時還能繼續維持初期突襲行動成功帶來的戰術收益,但是局勢的發展正朝着以色列不願意承擔的中低成本長期消耗的方向演化:
第一,以色列有精確打擊和戰場態勢感知的優勢能力,但伊朗的導彈+無人機能力,能夠以非隊成方式對以色列進行同樣難以防禦的預防性打擊。從現在伊朗的報復行動來看,預防性降級的核心目標,就是實質性的摧毀伊朗進行報復的能力,很難説在多大程度上達成了預期的效果,或許伊朗導彈攻擊數量,迄今為止,還處於相對有限的範圍之內,但是持續對以色列固定目標的攻擊,仍然在繼續。由於伊朗和以色列在經濟發展程度上的不同階段,這種打擊對於以色列來説,是非常尷尬的:不防禦,造成的經濟損失和政治影響,難以承受;防禦,防禦成本與進攻成本完全不匹配,伴隨時間的流逝,這種經濟上的非對稱消耗,對以色列來説,很難説是可以輕鬆接受的。
公開資料顯示,伊朗使用的武器:“見證者-136”無人機,報價2-5萬美元;“哈吉·卡西姆”導彈,報價100-200萬美元;以色列用來防禦的武器:“鐵穹”攔截彈,報價10-15萬;“大衞彈弓”,報價100萬;“箭-3”,報價300-500萬美元;按照1:2的進攻-攔截比例,進攻方投入100無人機+200枚導彈的組合,攔截方需要投入100-200左右的鐵穹/戰鬥機(用來應對無人機),以及,400枚左右的箭2/3,用來進行攔截,成本交換比整體顯著有利於攻擊方,交戰行動持續進行產生的經濟壓力,對於以色列,以及後續可能入場的美國來説,客觀上是更加巨大且顯著的。
第二,以色列防禦系統的實戰效果正在不斷遭遇巨大的壓力。從已經給出的視頻來看,以色列用箭+大衞+鐵穹構建的三層防禦系統,面對伊朗的無人機+普通導彈+高超音速導彈混編的攻擊力量,防禦效能很難達成技術説明ppt上的效果。一個平時估算中容易被忽略的因素,產能,將會發揮至關重要的影響。伊朗如果可以用無人機和普通導彈達成對以色列防禦系統彈藥的有效消耗,用高超音速導彈對高價值固定目標進行精準打擊,由此帶來的進攻-防禦交換效能,將有很大的概率,推動局勢朝着對以色列不利的方向持續發展。
第三,喊停伊朗正在成為以色列必須要考慮的優先選項。對伊朗來説,兩伊戰爭時期“襲城戰”的經驗和記憶,仍然沒有消退。從客觀要素來看,伊朗和以色列的國土面積與戰略縱深,基本不成比例。當伊朗在國內實現有效的戰時組織和動員,重新啓動伊朗國內的基層治理網絡,開始圍獵以色列滲透攻擊小組之後,以色列能夠依靠的戰術窗口,就是前期對伊朗防空系統打擊所撕開的窗口,但是這同樣意味着,以色列必須要保持高質量防區外兵器的可持續補充,以及承擔高價值有人駕駛戰機密集執行報復性行動所面臨的概率性風險。儘快呼叫援手,通過讓美國、英國,加入防禦體系,協助以色列提升對伊朗高威脅導彈攻擊的有效攔截能力,同時,策動外交攻勢,儘快與伊朗國內的親西方-温和派別達成體面外交協議,最快速度叫停伊朗的反擊行動,將成為以色列的優先選擇,也將成為影響後續事態發展的最為關鍵的因素。
但這裏的問題在於,地主家能夠有多少餘糧,美國願意為以色列,在中東地區,在伊朗,實質性的投送和消耗多少軍事資產。從美國的大戰略來看,無論如何盤算,中東以及伊朗,都不是一個主要的方向。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態勢,對美國的戰略文本來説,更加接近某種意義上的2.5場戰爭:在歐洲,對上了俄羅斯,在亞太,對上了東大,然後在中東可能出現一場類似1950年的衝突;但今天美國的國防戰略,整體上是按照1而非2.5的場景,來進行資源規劃和能力建設的。本就已經不富裕的資產,面臨更加堪稱窘迫的資源分配新需求,美國面臨的壓力和挑戰,可想而知。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其中一種可能,就是類似尼克松結束越南戰爭的思路:先極速升級,形成震懾,然後體面退出。換言之,後續發展的一種可能,是美國大規模介入衝突,直接用美國的空中優勢,與以色列一起,實施對於伊朗的大規模空中打擊,系統性在較短時間內,徹底剝奪伊朗的戰術反擊能力,然後在伊朗國內親西方温和派的配合下,叫停衝突,回到談判桌上來説。這對於美國來説,可能是最容易想到的方案之一。但另一方面,此類打擊,對於伊朗國內政治局勢產生的影響,以及軍事打擊真實可能達成的效果,還有待實踐檢驗,換言之,結果是不可控的。而且,從地緣政治角度上來説,這種在次要方向短期加註,尋求快速解決,然後再轉向主要方向的做法,有太多的不確定性。
另一種可能,是伊朗國內的温和派能夠有效的實質性的控制伊朗的決策體系,在經歷了有限度的報復之後,迅速轉向在外交談判的軌道。但這種温和的回應,最大的難點不在伊朗國內,而在以色列的反應。正如此次行動中已有的消息,那個重申伊朗不發展核武器承諾並願意寫進協議的伊朗談判代表,已經在以色列的第一輪攻擊中,被清除了。以色列的咄咄逼人,對於伊朗核能力的徹底消除,是伊朗國內温和派別,最無法控制的外部因素,此類行動的發生,從伊朗國內的政治博弈來説,更加有利於保守-強硬派,更會產生削弱,而非加強温和派影響力的效果,對温和派維繫並穩固權力的努力,很難產生什麼正面的影響。
第三種可能出現的場景,就是整個態勢開始變得進入某種“兩伊戰爭襲城戰”的態勢,並且在中低烈度水平上,達成一種中長期持續存在的新穩定態勢。這對於美國、以色列以及整個中東局勢來説,意味着某種真正的泥潭化。不説以色列,但就美國來説,這也是一個必須要極力避免的戰略災難。
避免“兩伊戰爭式襲城戰”的關鍵,在於認清一個基本的現實:在導彈與無人機主導的時代,以色列及其盟友擁有的軍事優勢,並不能夠在中東地區,保障以色列可持續的戰略安全。以色列及其盟友必須超越“矛與盾”的線性思維,將危機外交、經濟韌性、地區聯盟與威懾重構納入整體戰略框架。國際社會則需承擔起共同責任,通過果斷的危機管控與務實的核外交,防止中東滑向將全球經濟拖入深淵的全面消耗戰,並最大限度的保障核門檻不會出現實質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