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世了,留下幾十箱秘密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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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三伏
來源 | 最人物

葉小平寫了一輩子詩,從童年寫到死亡。
他在詩裏寫自己農民的生活,工人的勞作,父親的責任,廠長的操勞,但他從來不以詩人自稱。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身份。
他是將詩當作“救命恩人”對待的,“是生命中自然的需求”。他的詩寫了上千首,卻鮮有人知。
直到葉小平去世,廠房租約到期,女兒葉夢雨在清理廢品的同時,發現了父親留下的紙箱。紙箱裏有父親從80年代就開始寫的詩歌、日記、隨感、信件,40餘年來訂閲的每一期《詩刊》《世界文學》等期刊,還有葉夢雨從小到大寫過的紙條、賀卡、留言條,甚至她從外地寄來的快遞紙箱,葉小平也將夢雨寫過字的那一面裁剪塑封,保存下來。
父親的日記中,每一頁都有葉夢雨的名字,用一種特殊的筆跡,記錄着夢雨出生以來的全部動態。
後來,葉小平寫下的詩被整理出版成兩本詩集:《我們勞作在大地上》和《認真地生活》。中國工人出版社編輯引用了網友評價來向我表達她看過這些詩歌的感受:
葉小平的一生是一部未竟詩集,他的女兒是詩集中最動人的一首。


2022年6月19日,這天是父親節。
早晨,葉夢雨給父親葉小平發去節日祝福,發了一張兒時和父親的合照。“爸爸的手最有力了。”屏幕裏的她寫道。
葉小平將這些信息依次抄寫在手邊的紙條上——葉夢雨的印象裏,父親總是隨身帶着紙筆,一有空閒就在紙上寫些什麼,回家後再謄抄或者粘貼在日記本中。就在這張窄窄的紙條上,他寫下一首小詩,《父親節致女兒》。
這也是葉夢雨與父親過的最後一個父親節。


葉夢雨發給父親的合照
以及父親夾在日記本中的這首小詩
10月23日,身為廠長的葉小平照常度過了繁忙的一天。
他這天住在廠裏,早上五點起牀,整理了辦公室,發了快遞……這天的日記裏,記錄着他的身體狀況,“感覺比前幾天更加乏力,無食慾,無動力。”其實他已經腹痛很久了,黃疸也日益嚴重,但他始終強忍着沒説。
第二天,他到桐廬醫院檢查,隨後緊急轉診到杭州,確診為胰腺癌,再也沒能回家。
2023年年初,葉小平離世後,工廠房租到期,房東要求他們在一個月內騰退廠房,葉夢雨找來幾個親戚,到廠裏清退庫存。
廠房的二樓是倉庫,一進去就看到幾十個封着的大紙箱,葉夢雨的印象中,這些紙箱跟着廠子搬了三次家,父親從不許任何人亂動。
葉夢雨打開這些紙箱,本以為也就是樣品或者布料,但眼前出現的東西,將她定在原地。

葉小平留下的部分紙箱
紙箱裏是很多紙張。
父親從80年代就開始寫的日記、隨筆、畫稿、信件,還有他訂閲了40年的《詩刊》《世界文學》和《讀書》,成疊的報紙,父親都沒捨得扔。
紙箱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葉夢雨(曾用名葉容)”。
葉夢雨不到一歲時塗鴉的凌亂線條,第一次寫下的爸爸名字,幼兒園時給爸爸留的字條,小學時吃過的棒冰紙……葉夢雨讀高二、高三時,葉小平甚至為她寫了本“高考日記”,用不同顏色的筆跡記錄着小夢雨的每日三餐和情緒起伏。


葉小平保存的筆跡、塗鴉等
最後,還有詩。
葉夢雨發現的第一頁詩稿,是被收藏在一個文件夾裏的《想念》:“想念的手很長很長/能摘任何一個幸福的果。”彼時葉夢雨還不到一歲,和母親在外婆家暫住,葉小平在獨處時寫下這首詩。
葉小平寫了很多詩,筆下的人物包括他的父母、家人、路上看到的老奶奶、掃大街的清潔工、鍋爐工、採購員、裝火柴的女工……他還寫自己,寫兒時輟學的經歷,寫身為農民的自豪,寫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在拔秧之後的田埂上,在出差時居住的旅社,在愛人的產牀旁,在女兒的搖籃邊上,原來他一直在寫詩。


葉夢雨發現的父親的詩稿與日記(部分)
刺骨的冬日,葉夢雨坐在冰冷的廠房裏,一頁頁翻看着父親留下的文字。一旁的舅舅不懂她的珍視,對她説:“像你這樣整理,整理到明年也整理不完。”
在其他親戚看來,相比於這些舊紙張,那些還能換來經濟收益的庫存產品,似乎更加珍貴。葉夢雨眼睜睜看着叔叔舅舅們將舊紙搬上回收站的車,僅報紙就賣了2000斤。“我也是有點懵,覺得自己在他們眼裏畢竟是小孩子,説什麼也沒有用。”後來的她回憶道。
但回過神來,葉夢雨依舊不想放紙張裏的父親離開。
她給四家回收站打電話,懇求他們把那些舊紙還給她,其中一家答應了,但過年期間,回收站不上班,她得等兩天。
年初一開始,桐廬下了兩天的雨,葉夢雨心急如焚。她又給回收站打電話,想去把東西找回來,對方説有防雨布,讓她不用擔心。初三一早,葉夢雨早早到了回收站,她沮喪地發現,防雨布根本沒有用,雨水順着生鏽的鐵架滲到父親的書上,報紙都糊成了一團。
她在回收站翻了整整一天,搶救回包括1990年代的日記本等一部分舊作。她本想將整車廢品重新買回來,丈夫不同意,廠房沒了,買回去也沒地方存放,也就作罷。但她依舊不甘心,第二天,她又去回收站翻了一天,第三天她再打電話,回收站告訴她:別來了,已經全部賣掉了。

葉夢雨在回收站翻找父親舊作
在其他回收站裏,葉夢雨遭遇了類似的經歷。她在廠房和幾家回收站來回找了近一個月,依舊有部分詩稿沒有找回來。
她無比後悔,想着若是能多交半年房租就好了,又懊惱於沒把整車廢品買回去,“如果是我死掉了,爸爸一定會留下我全部的東西。但現在我連爸爸最重要的東西都沒有保存好。”只是人生沒有如果,後來葉夢雨也跟自己和解了,“也許爸爸的詩,在被寫下的那一刻就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就是表達。”

也是在廢紙堆中,葉夢雨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父親。
她看到年僅13歲的葉小平,名列前茅的優秀學生被迫輟學,拿起了鐮刀農具。
他經常要摸黑起牀,插秧、割稻、砍柴、犁田,同學們升入中學時,他也成為了能拿全勞力工分的標準農民。凌晨3點,他就要挑着自家種的桃子,坐船去杭州售賣。
他在自傳裏寫過悽苦:“沒有光明,沒有導師,沒有前途……”但在杭州,他偶然看到一本《世界文學》,扉頁上寫着一段話:“生活對我最大的報答,就是我至今還活着。”於是他又抖擻起精神來。

葉小平描述早年農民生活的手稿
1974年,葉小平用自己僅存的4毛錢買了高爾基三部曲的連環畫。書中,命名日那天,日哈列夫如此評價13歲的阿廖沙:“你對萬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這樣很好。”
“面向一切”從此成為葉小平的座右銘,這時的他開始認真生活,將看到的一切訴諸紙筆。
他開始寫詩,偶爾畫畫,內容平實無比,都是眼中看到的風景。路上看到了一位老奶奶,他寫:“你沉重的腳印還在聲明/沒有絲毫的哀鳴/你對生活充滿了憧憬”;看到一個小女孩牽着弟弟,他也寫。
他同時在詩中寫自己。拔秧時他寫:“我願永遠是個農民/我寧願讓太陽/把我烤成褐色的泥”;打石時他也寫:“我曾是一個石匠/沉重的鐵錘扛在肩上/從清晨掄到黃昏/眼鼻充滿了硝煙/耳畔塞滿了叮噹”。
他似乎也與苦難握手言和,當然這也要歸因於文學的力量。他在詩中給自己頒發了研究生學位,稻叢是他的答辯論文,葬禮便是畢業典禮。

葉小平手稿
但他並沒有因此就放棄讀書。1978年,他自學通過了全國高中中專考試。1981年,他考進桐廬工藝美術廠,成為一名彩繪工人。
1982年,他開始在電大自學漢語言文學專業,那時他工作已十分忙碌,但就算出差,他也要拜託同學將當天課程用錄音機錄下,用以回家自學。他在詩中寫:“我在泥濘的路上/向夜校奔跑/不肯再缺一節課呵/我已經整整十年遲到”。
標準的農民之後,葉小平又成為了標準的工人。
他在廠裏做過宣傳工作,當過倉庫保管員、圖書保管員、供銷科長、政校教師……他對工作向來不挑剔,無論什麼崗位都做得十分起勁,多次被評為先進生產工作者。於是在1985年,年僅29歲的他被推選為副廠長,9月份,成為廠長。
當然,這只是葉小平筆下的自己,那個還沒有遇到葉夢雨的他。

時年26歲的葉小平
這些文字中,他將苦痛輕描淡寫,成就也顯得輕而易舉,但現實往往要複雜許多。葉夢雨同樣找到了早年關於父親的報道,零星的碎片填補了青年葉小平的人生拼圖。
1987年《杭州日報》刊登的《冷卻仕利熱事業》一文,寫了葉小平坎坷的升職路。1984年,原廠長病退後,葉小平因出類拔萃的工作成績,被推舉為廠長,但他婉拒了,還推薦了另一位新同事,自己當他的副手。奈何新廠長能力不足,生產任務完不成,工人福利一縮再縮,葉小平這才坐不住了,寫下一篇《桐廬工藝美術廠的現狀及擺脱被動局面的設想》,又自薦擔任廠長。三個月後,廠裏的產值、利潤就翻了一番半。
當了廠長後,葉小平依舊住在6平方米的斗室裏,直到一年半後,工人住房情況不再緊張,他才搬到一間23平方米的房間,這也是他的婚房。有外地業務人員來找廠長,辦公室裏是找不到人的,廠房里正在鋸木頭的糙男人才是他。
哪怕已經成為管理者,葉小平最敬佩的還是一線工人。這當然不是泛泛而談的空話,無數篇詩歌都能為他作證:
你看酒桌上
觥籌交錯,高談闊論
但如果你見過凌晨安靜的車間
工人師傅們都在聚精會神地做手上的活
誰又才是真正的創造者?

在廠裏工作的葉小平
這與葉夢雨印象中的那個父親又重合了起來。
那是將勞動者看得至高無上的葉小平。2000年,工廠改制,縣廣播站、總工會都對葉小平發出邀請,還有個管理輕工業的公務員崗位,葉小平都拒絕了。
44歲的葉小平在桐廬辦起自己的工廠,將原本面臨失業的工人們召集回來。在他留下的剪報上,他寫下一句話:中國人的勤勞,應該過上最好的生活。


葉小平留下的字稿
葉夢雨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忙碌。他通常凌晨五點就到廠裏,把車間和辦公室都打掃一遍,燒好開水,遇到趕工交貨的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他始終堅信,勤勞就能致富。
只是玩具行業競爭太大,工人越走越多,最後常駐工人只剩下5人,一旦有訂單需要趕貨,葉小平就要去聯絡村裏的生產點。
辦廠20年,他沒有自己的廠房,工廠歷經三次搬遷。他的合作伙伴也因利潤微薄與他分道揚鑣,很多人都勸他不要再辦廠,葉小平把這些人都記在日記本中——“戴陸洲關於我這把年紀不要辦廠的言論……”。


葉小平留下的字稿
但事業心的另一端,是他對自己生命的殘酷對待。2019年,葉小平突然大口吐血,在醫院做了胃全切手術。出院沒多久,他又到廠裏搬貨,葉夢雨氣得和他大吵一架。
2020年,葉小平在日記裏寫下未來:想寫詩,想寫紀實小説,想寫書法,想建一個農場,最後,還想辦廠。

葉小平留下的字稿
生命的最後一個月,病牀上的葉小平還在收郵件,記掛着給客户打樣,囑咐妻子記得交房租,“人在工廠就要在”。
後來葉小平走了,工廠也沒了。一個法國客户找過來,提到葉小平與他合作多年,製作滑雪頭盔上的小飾品,由於利潤太低,葉小平去世後,法國人再找不到接手的工廠。

2022年,仍在帶病工作的葉小平

2023年,葉夢雨與母親搬進了剛裝修好的新家。
她將父親歷年的日記本整理好,安放在卧室的書櫃裏,拉上書櫃門,就能抵擋北京的沙塵空氣,父親也能陪她更久一些。
乾淨舒適的新家裏,她和過往的葉小平繼續會面。

葉夢雨在整理父親文稿
1989年開始,葉小平筆下多了個叫葉容的小女孩。
2月22日,他寫下長詩《我、我的妻子和女兒》,在詩中寫盡他對新生命到來的喜悦與期冀。五天後,旁邊病牀上有人在讚美新出生的男孩,葉小平心裏不忿,寫下一段:“實際我的目光/看着我的女兒/心裏在想/憑我女兒這降生五天/就有那沉思的模樣/將來一定會很有毅力”。
7月13日,他抱着容容出門遛彎,容容對着路人笑,葉小平為她寫了首詩;8月19日,容容因打卡介苗發熱,葉小平心疼無比:“容容啊/你的哭聲/使夜的寧靜破裂/你的腳心和手心/那麼發燙/而你的哭聲啊/揪着我們的心”。

葉小平筆下的容容(部分)
葉小平有記日記的習慣,將每天的工作、飲食和所思所得全部分門別類記在本子上。而葉小平的每一頁日記裏,都有專屬葉容的部分。
葉容能辨認自己的家了:“帶容容到交通大廈去玩了。她很高興。回來時看到我家的燈光,問她,是我們的家嗎?是點點頭,她會點起頭來,真伶俐!”
他帶葉容去公園玩:“早晨第一次帶容坐自行車坐凳,坐自行車龍頭上,她十分自在,到江濱公園看了人們在練拳、練舞,看船民們在漁船上收網,她看什麼都那麼專注、認真,觀察、思索似的。”
因為父母工作,葉容在鄉下外婆家長大,葉小平記錄着葉容的鄉村日常:“她膽子很大,手敢去摸狗的頭和狗的身上,一點也不怕,還十分高興。”
他也愧疚自己工作繁忙,沒辦法多陪葉容:“容容是那麼伶俐可愛,遺憾的只是我當個什麼廠長,卻是那麼忙,只帶了容容1個半小時。”
還有葉容生病初愈後:“葉容好,又笑了,我是多麼高興呢!”



葉小平日記中有關葉容的部分(節選)
正式讀書後,葉容改名為葉夢雨。
夢雨讀小學一年級時,葉小平在給老師的信裏寫:“我們家長常常想,管教太嚴,容易給孩子造成比較拘謹的性格,深怕影響孩子自由想象的能力,造成呆板,因而顯得比較隨和一些,所以平時孩子有些任性。”話裏話外,疼愛中又有些自豪。
葉小平每次出差,都會幫葉夢雨買些書帶回來。他崇敬刻苦勤奮的女性,林徽因、蕭紅、張純如的傳記,他都買來和女兒一起讀,讀了很多遍。他告訴夢雨:“學習使你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他又買來日記本,哄着夢雨堅持寫日記,囑咐她要養成記日記的習慣,每年還要寫一個總結。如果當天生病了或者實在犯懶不想寫,就由她口述,葉小平代筆記錄下來。
他告訴女兒,世界史是人的歷史,寫下日記,就意味着有了自己的歷史。


葉夢雨愛吃冰棍
葉小平也將冰棍紙洗淨保存了下來
葉夢雨一頁頁翻閲着,彷彿透過父親的眼睛,看到了一本父與女的歷史,以及一部以自己為主角的成長紀錄片,掌鏡的人為成長的每一幕都做了愛的旁白。
2005年,葉夢雨讀完高一的暑假,在父親的工廠裏幫忙貼標籤。
晚上,一家人回到桐廬縣城的房子裏,母親李亞萍照常忙着自己的事,葉夢雨看一部韓國電影,葉小平打開了瓶冰啤酒,佐以一篇《南方週末》,然後,他寫了一首小詩,結尾是:
時間不可以存留
思想會轉瞬即逝
寫下的文字卻可以見證
若干年後看到,恍如昨日

葉小平與童年葉夢雨

回頭看,那個廢棄廠房,也是一個考古現場。葉夢雨從中發掘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父親,以及她忽視已久卻濃厚的愛。
2006年,葉夢雨備戰高考,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後來她才發現,父親在寫自己的日記之餘,專門為她寫了一本高考日記,記錄着她每天的學習情況、日常飲食、情緒狀態。
高三剛開始時,她自認為關係很好的同桌突然申請換座位,要求和她分開。她難以置信,又一直強忍情緒,直到晚上父親詢問時,才忍不住大哭出聲。
在這天的高考日記中,葉小平工工整整寫下整件事的經過,“爸爸媽媽非常理解自己的女兒,永遠是女兒的堅強後盾,精神支柱”。

葉小平記錄的高考日記
直到次年1月份,他始終在觀察夢雨的情緒
2007年,葉夢雨高考失利,在家崩潰大哭,於是父親給她唸了一首詩:
我是一隻蝸牛,生活在陰暗的角落
人們從不理睬地從我面前經過
但是我呀,有不被理睬的快樂
高考後的夏天,葉夢雨咀嚼着父親送給她的這篇小詩,慢慢重振精神。16年後,她在父親的文稿中發現,29歲的葉小平就曾抄寫過這首詩,或許那時,這首詩也給了他很大的力量。

左為2007年葉小平手抄
右為1985年手抄版
9月份,葉夢雨進入大學校園,葉小平給她發來短信:“葉子要強有力!”她隔段時間就和家裏通話,有時會發短信訴説自己的煩惱,父親就一一給她回應。
但她不知道的是,由於手機內存有限,父親擔心這些對話記錄會被刪除,就一字一句、一筆一畫抄在了自己的日記本中,甚至詳細到發送時間。
很多葉夢雨本人都忘了的對話,父親都替她記得。

葉小平記錄的父女兩人短信對話
2011年,葉小平給夢雨打電話沒打通,發短信也沒有回覆,葉小平一直惦記着,直到得知夢雨在考試。
他在當天的日記裏寫:“今晚電話中,葉子情緒很好,我也放心了。”
記憶中,父親説過很多次“我就怕你不開心”,夢雨一直以為是句安慰的話,看了日記才知道。父親其實在每個與她通話的時刻,都在暗暗觀察着她的心情。


葉小平在日記裏寫下葉夢雨的情緒
葉夢雨出國留學後,惦念的線扯得更加遙遠。
她時不時會收到父親轉寄過來的包裹,除了日常物品外,還會夾雜一些父親的讀書筆記,摘抄的詩,以及他在電大讀書時的課堂作業。
其中還有一篇屈原的《橘頌》,楚國詩人借橘子抒發自己的愛國情感,葉小平也以此言志,囑咐女兒身處異國他鄉也要堅守初心。



葉夢雨留學時,父親給她寄的包裹和信件
葉夢雨將父親的信件貼在了書桌牆上
回北京工作後,葉夢雨和父親的交流逐漸變少,每次通話父親都和她侃侃而談國際形勢,“説家長裏短的話和媽媽説”。
那時的葉夢雨有些沮喪,以為父親並不關心她具體的生活,直到看到父親的日記,才發現他將自己和媽媽説的“家長裏短”都記了下來。
某天,父親來北京看過她,回家後在日記本里寫下夢雨的工作單位,在哪個辦公室、哪個工位都寫下來,還畫了一張路線圖。2019年的日記裏,他寫道:“葉子(在北京)沒有像樣的新房,我這種父親也算是窩囊的了!要盡力去做!”
2022年,她有幾天沒跟父親聯繫,父親的日記裏則寫着:“夢雨未有聯繫,但心中惦念着。”


葉小平日記中與葉夢雨買房相關的內容
從某些方面來説,正是這些文字的存在,矯正了葉夢雨心中父親的形象,留下了一個更加真實的葉小平。
她一直以為父親是固執的。她和父親説過很多次戒煙,但父親總是不戒,説多了也會不耐煩。在整理文稿時,她卻發現父親寫過很多張告誡自己要戒煙的卡片。那個看似無所不能的父親,其實也有自己的弱點。

葉小平寫下的戒煙卡
她一直知道父親是喜歡詩歌的。每次讀到喜歡的詩歌,他都會抑揚頓挫地念出聲,大笑一聲:“哇!——寫得真是好啊。”父親在那一刻亮起的眼睛,還印在她如今的腦海裏。
她也一直以為父親是積極向上、無所不能的。有時她回家累得癱在沙發上,父親看到後就説:“不要一進門就唉聲嘆氣的,你看爸爸什麼時候都是高高興興、精神飽滿的。”
直到父親去世後,在文字裏,她看到詩歌之於父親的意義,看到父親的精神信仰,同時也看到了他的柔軟、他的悲觀、他的脆弱和他的無奈,原來都被他藏在了文字裏。但在她終於讀懂父親的時候,她卻永遠失去了父親。
遺憾,她終於提到這個詞語。

葉小平留下的一首小詩
葉小平某篇日記裏,洋洋灑灑寫着小容容吃甘蔗,由於擔心皮渣損傷幼牙,他就用手去將皮渣摳出來。父親住院後,葉夢雨也給他買過甘蔗,卻沒有想過甘蔗渣也會卡在父親的假牙裏。
葉小平熱愛分享詩,但同好者寥寥,女兒就成了他分享頻率最高的人。但有時工作太忙太累,葉夢雨也就忽視了這些詩歌。某天她去了音樂節,那天父親的日記寫到,想給夢雨分享一首詩,擔心她不感興趣,最終沒有發送。
“我現在特別想知道是哪一首詩,想和爸爸再討論討論。”她説,“爸爸那麼用心觀察我的情緒,耐心開解我的每一點困惑,我卻一點也沒有像爸爸關心我一樣關心爸爸。現在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好在,還有這些文字留了下來,她還可以和父親的回憶繼續創作新的回憶。正如史鐵生在病中所寫的那樣:唯有文字能擔當此任,宣告生命曾經在場。

葉夢雨與葉小平
在廠房的廢紙堆裏,葉夢雨找到了最後一頁草稿紙。那是篇還沒來得及寫完的文章,題目叫《我想握着你的手》。
“夢雨,我的女兒,
十九年前,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在浙江桐廬人民醫院婦產科,你來到人世間,你脱離母體來到人世,我輕輕地呵護在胸前,我輕輕地握着你的手……
我想握着你的手,告訴你,生活就是在不斷地得到和失去中奮進。”

葉夢雨發現的最後一頁文稿
*圖片來源於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