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理想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1小时前
作者：温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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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刷短視頻，刷到老三國裏曹操在銅雀台飲酒言志的片段，在驚歎鮑國安老師的風韻神態的同時，又一次對影視片段的出處——《述志令》（讓縣自明本志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想寫篇短文，和大家聊聊曹操的這篇文。
這篇文章的開篇，曹操講了自己最初的政治目標——
“孤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
孝廉是孝順親長、廉能正直的意思，被郡縣推舉為孝廉，就有了入仕做官的資格。漢武帝以後的門閥士族子弟，都是走的這條路。
舉孝廉，也因此被世人視為入仕正途。
郡守即一郡太守，能夠頒佈政令教化地方，是漢朝官員建功立業的最佳崗位，積累資歷然後晉升三公九卿的必備履歷。
曹操的意思是，他想通過舉孝廉、任郡守做出一番事業，不説青史留名吧，起碼能名揚海內，讓所有門閥士族都看到，他曹操是一個敢做事、能做事的英雄豪傑。
曹操説了他政治目標，但隱瞞了一條重要信息，即他把門閥士族輕視他的原因歸結為沒有名聲，也沒有説他想做什麼樣的政教。
其實這是不對的，曹操是故意隱瞞的。
因為曹操的祖父曹騰是中常侍大長秋、費亭侯，屬於宦官集團的重要成員，父親曹嵩是曹騰的養子，雖然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尉，但“莫能審其生出本末”，根本不知道他的原生家族在哪裏。
在崇尚“儒學立家、經學傳世”的漢朝，出生在這樣一個宦官家族、天然帶着“閹宦遺醜”的標籤，簡直就是人生污點。
沒有特殊機緣的話，曹操幾乎不可能擠進門閥士族的圈子。
門閥士族輕視曹操，那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曹操想舉孝廉、做郡守、建功業，歸根到底是想獲得政治上的翻身，洗白自己的人生污點。所以在成年以後，曹操就極力結交袁紹等門閥士族子弟，並強迫許子將給他做出“治世能臣、亂世奸雄”的評價。
成功舉孝廉以後，曹操做了洛陽北部尉，立即找機會用五色棒殺死宦官蹇碩的叔叔，成功晉升為頓丘令。
數年後，曹操參與平定黃巾起義，憑藉軍功升遷為濟南相，又懲治宦官集團的貪官污吏、選拔門閥士族子弟入仕，故而“違忤諸常侍”。
這兩件事就是曹操想做的政教，也是曹操給門閥士族遞交的投名狀。
可以説，曹操最初的人生理想就是改換門庭，從宦官集團進入門閥士族的圈子，獲得政治翻身。
2
初入仕途的曹操，面臨着一內一外兩重困境。
於內，他和漢朝的門閥士族子弟一樣，有“救世”的理想，看到宦官集團及其黨羽魚肉百姓禍亂朝綱，也有“憤世”的感慨。
於外，他想進入門閥士族的圈子，但沛國曹氏的政治資本又不夠雄厚，在宦官集團和門閥士族的政治鬥爭中，強行擠進去，極有可能成為政斗的炮灰。
在這兩方面因素的影響下，給門閥士族遞上投名狀以後，曹操就決定暫時“避世”，等宦官集團和門閥士族決出勝負、天下清平以後，再回來做官——
“去官之後，年紀尚少，顧視同歲中，年有五十，未名為老。內自圖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故以四時歸鄉里，於譙東五十里築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
我還年輕，沒事，等得起。
然而，世事變化太快。
隨着宦官集團和門閥士族的矛盾愈演愈烈，門閥士族的代表袁紹和大將軍何進結盟，不斷蠶食兵權，準備武力清除宦官，把劉氏漢朝改造為門閥士族的漢朝。
在這樣的背景下，曹操被袁紹召回洛陽，出任典軍校尉，幫袁紹等人掌握一部分兵權。
想擠進那個圈子，就要給那個圈子出力、流血甚至獻出生命，這就是一項交易，很公平。
此時的漢朝，除了洛陽朝堂有激烈政鬥以外，地方郡縣也有此起彼伏的叛亂，所以初掌兵權的曹操，人生理想也進一步拔高，開始嚮往為國討賊平叛，然後憑藉軍功晉升為徵西將軍、封侯。
“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慾望封侯作徵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徵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封侯拜將，可比做郡守榮耀的多，也能獲得更高的政治地位。
這個時候的曹操，已經不再憧憬追隨袁紹等門閥士族翻身，而是希望建立超越世人的功業，自立門户，和讀書做官的門閥士族比肩而立，甚至成為他們的領袖人物之一。
可以説，曹操的理想，隨着官職的提高而提高，隨着環境的改變而改變。
公元189年，漢靈帝駕崩，門閥士族和官宦集團爆發了總決戰。
先是宦官騙大將軍何進入宮將其誅殺，緊接着袁紹和袁術統兵進宮，將宦官誅殺的乾乾淨淨，用武力取得百年政斗的決定性勝利，但涼州豪強董卓統兵進京，篡奪了門閥士族的勝利果實。
此後的事，就是眾所周知的了。
曹操追隨袁紹起兵討伐董卓，被袁紹提拔為東郡太守，然後以“袁紹盟友、間接下屬”的身份征戰數年，終於在公元195年10月晉升為兗州牧，有了一塊自己的地盤。
次年，曹操迎漢獻帝到許都，正式自立門户，和袁紹決裂。
再往後，曹操滅袁術、擒呂布、戰官渡、定河北，最終於公元208年統一北方，並廢除三公官職，親自出任丞相，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漢柱石。
走到這一步，曹操早已完成政治翻身，那些高高在上的門閥士族也被他踩在腳下，前半生的所有目標都實現了，所以他説“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
此時的曹操仍然是理想主義者，只不過從士人型理想主義者，被亂世和戰爭洗禮成梟雄型理想主義者。
3
統一北方併成為丞相以後，曹操的新理想應該是厲兵秣馬、鼓盪定江南，建立舉世無雙的功業，超越蕭何、鄧禹等兩漢名臣，和伊尹、周公並駕齊驅。
到那個時候，他就可以準備致仕，然後把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嫡系人馬安排到朝堂和州郡，子孫們做官封侯富貴滿堂。
這樣的理想，符合一個渴望救世的理想主義者的心理。
但這個理想實現的前提是，曹操真的能平定江南、統一天下、再造乾坤，用無雙的功業、無人匹敵的威望壓制敵對勢力，讓他們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清算曹操的生命、子孫、嫡系人馬以及政治遺產。
問題在於，公元208年曹操統兵南下時遭遇瘟疫，又在赤壁敗給孫權和劉備聯軍，導致曹操的兵士死亡大半，大敗而歸。
此戰過後，三足鼎立初步成型。
曹操很清楚，經過此次失敗，統一天下的難度將指數級增長，此生恐怕難以成功了。
那，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曹操起兵至今將近二十年，殺了很多人，得罪了很多勢力。
“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確實是曹操這二十年來的最大成就，但若沒有荀彧和潁川門閥士族的支持，他都不可能組建起精明強幹的幹部隊伍，更不可能統一北方，把持漢朝朝政。
如果能統一天下，曹操或許有可能平安落地，但現在軍事上遭遇挫敗，曹操的威望大降，那些敵對勢力恨不得以此為藉口，衝上來把他撕碎。
在這樣的背景下，曹操怎麼可能平安落地，又怎麼可能不為日後考慮呢？
而在世襲皇權視天下為私產的古代王朝，一個位極人臣的人想要自保，恐怕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攫取更多的權力、取得更高的地位，直至成為這個天下的皇帝，然後用制度保護自己的安全。
曹操是想過功成身退的，他在文中就稱讚齊桓公、晉文公遵奉周朝，被世人傳唱至今——
“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
但他也知道，現在已經無路可退了——
“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
我也不想做權臣，但我沒辦法，我被架在這裏了，丞相這個位置我要坐到底，還要謀取更高的地位，至於你們怎麼想，隨你們去吧。
4
以《述志令》為標誌，曹操的人生被分為兩截。
此前的曹操有崇高理想，一直為這個理想而努力奮鬥，此後的曹操基本喪失了理想信念，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保住並提高自己的地位。
他在《述志令》裏説：
“天助漢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縣，食户三萬，何德堪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今上還陽夏、柘、苦三縣户二萬，但食武平萬户。”
意思是，丞相位置不能讓給別人，但朝廷給我四縣、三萬户食邑的經濟待遇，可以還給朝廷三縣、二萬户。
他真的還了嗎？
鬼嘞。
裴松之註釋的《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就寫道：“十六年春正月，庚辰，天子報，減户五千，分所讓三縣萬五千户封三子，植為平原侯，據為范陽侯，豹為饒陽侯，食邑各五千户。”
曹操的《述志令》是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十二月寫的，漢獻帝封曹操三子為五千户侯是建安十六年正月（公元211年），中間只隔了一個月。
名義上曹操讓了經濟待遇、漢獻帝封三子為侯，實際上呢，不都是曹操自導自演麼，搞了一場左手倒右手的鬧劇。
隨後，曹操開始緊鑼密鼓的篡漢自立——
公元211年正月，曹操立世子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署，為丞相副，正式確立了自己的接班人。
公元212年正月，特許曹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
10月，曹操逼死擁漢的門閥士族領袖荀彧。
公元213年5月，以冀州十郡封曹操為魏公，以丞相領冀州牧如故，加九錫。
7月，魏建社稷、宗廟。
公元214年3月，漢獻帝詔曹操位在諸侯王上，改授金璽、赤紱、遠遊冠。
公元215年10月，曹操設立十八級“名號侯”犒賞軍功，連同十七級關中侯、十六級關內侯，共有五十一級侯爵，以此來拉攏軍功階層。
公元216年5月，魏公曹操晉爵為王。
公元217年4月，魏王曹操設天子旌旗，10月開始用十二冕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並冊封五官中郎將曹丕為魏太子。
足足七年時間，曹操以一年進步一次的速度，擺脱了“人臣”的身份，在制度、法理層面成為漢朝的常務副皇帝，離最高位置只有一步之遙。
那個立志做漢朝徵西將軍的沛國曹阿瞞，終於成了志在篡漢的魏王曹孟德。
正因為曹操擁有了這樣的身份，他才有資格説出那句：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晚年的時候，曹操喜歡住在銅雀台，居高臨下俯瞰鄴城的時候，他是否會想起曾經的人生理想？
或許，曹操回憶起一生經歷，會輕輕的説一句：“都是命，都是運，都是時勢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