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開學季：赴美留學是鍍金還是歷險？_風聞

作者｜張楠茜

編輯｜李小天

2025年夏天，或許是赴美留學的中國學子及家庭，最為掙扎和焦慮的開學季。

當地時間5月27日，特朗普政府宣佈暫停新的學生簽證面談預約，同時考慮擴大對國際學生社交媒體審查範圍。

劉熙正在準備去美國讀博，開學進度就這樣突然被按下暫停鍵。“消息出來後的幾天刷了刷，連可預約的界面都沒有。”劉熙説，再耗下去可能無法順利入學。

而在此之前已經獲得簽證的黎麗，形容心情也“像過山車一樣刺激”。她是哈佛大學今年新錄取的研究生。不久前，特朗普政府對哈佛大學發出招收國際生的禁令，雖然很快就被最高法院暫時遏制，一場風波卻在黎麗和父母心中留下疑問——新加坡或香港，會是比哈佛的性價比更高的選擇嗎？

黎麗的糾結，是很多中國留學生心態的共同縮影。有數據顯示，中國赴美留學人數近幾年正在大幅下降，如今印度已經超越中國，成為美國留學人數最多的國家。

“一切都懸而未決。”是動盪局勢中的人們説得最多的一句話。沒人知道，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何時會落下，能做的只有小心謹慎地等待觀望着。

而在當地時間6月18日，慣於朝令夕改的特朗普政府恢復了辦理外國學生簽證，但要求訪問簽證辦理者的社交媒體賬户。美國國務院表示，領事官員將密切關注對美國政府、文化、機構或建國原則懷有敵意的帖子和信息。

有留學生在社交媒體一欄裏填了QQ、微信和小紅書，四天後收到郵件，要求在24小時內開放QQ空間訪問權限，並且取消微信朋友圈的僅三天可見，“限制對社交媒體活動的訪問或可見性可能被視為逃避或隱藏行為。”郵件裏如是説。

“美國簽證現在對社交媒體的審查真的到了‘掘地三尺’的地步！千萬別抱僥倖心理！ 填表時就把自己社媒‘門户大開’是最穩妥的！”某簽證中介在社交媒體上告知留學生們。

相較於人的流動受阻，資本的流動軌跡則更清晰具象地呈現了全球化格局的重構與震盪。2025 年 2 月，特朗普政府根據其“美國優先投資政策”發佈了一份備忘錄，恢復了《外國公司問責法案》（HFCAA） 的執行，宣佈將調整美投資政策，重點進一步限制與中國的雙向投資。

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利茨在《全球化逆潮》一書中所説：“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什麼能像特朗普那樣破壞對全球化的信心。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似乎在向全世界説，如果我們不能在全球化的博弈中取勝，我們會撤回我們的承諾。”

當地時間6月18日，美國特朗普政府恢復辦理外國學生簽證，但要求訪問簽證辦理者的社交媒體賬户。

在準備赴美留學的中國學生自發建立的2025年F1簽證（美國領事館發放給想要在美國某學術機構全時學習的外籍學生的非移民簽證）互助羣裏，每天都有大量的最新資訊彈出。

北京時間週四一大早，羣裏有加拿大和香港地區的學生，成功預約簽證辦理，這讓望穿秋水的中國大陸學生羨慕不已。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焦灼地等了三週——

有人聽説半夜有簽證預約“撿漏”的機會，晚上三四點睡眼惺忪地蹲在電腦前刷網頁，中介代搶費已經炒至數千元；有學生和家長多次撥打大使館電話催問，只得到“一切正常”的回覆；一些人停止了每天反覆刷預約網頁的無用功，轉而每週二四定點蹲美國國務院發佈會的官方消息，在6月17日的聽證會上，有學生髮現留學簽證這個話題甚至都沒被提及，“我們已經是無人問津了”。

學生們身處天南海北，卻像網絡上的患難之交，共享焦灼、互相安慰。“不用擔心開放預約之後人數會井噴增長，反正每天就這麼多slot，搶破頭的還是學生。”有學生説，在經歷這段時間起伏波動的情緒之後，反而變得佛系。

當地時間5月27日，美國國務卿魯比奧（Marco Antonio Rubio）發出政策電報，要求美國在全球的使領館立即暫停接受新的學生簽證面籤預約，以便美國國務院擴大對學籤申請人的社交媒體審查。

美國某公立大學人文社科博士申請人劉熙，在六月初才收到F-1簽證所需的I-20表格，剛好錯過政策修改前的簽證預約機會，現在還在等待。

劉熙沒想到，這次“暫停”竟然持續了三週時間。租房、機票等一系列安排，都因為簽證問題而無法落實。劉熙説，七月是她給自己定下的最後期限，如果大使館還不開放預約，就只能聯繫學校延遲一年開學或遠程上課。

“今年出結果比較晚，我又是按學校郵件指導順序，先辦理成績單手續，然後才弄的I-20。一環扣一環，每一步都晚了。”劉熙覆盤。

往年一般3月中旬，所有學校都出結果了，但今年到4月中旬還有學校在陸陸續續發offer。劉熙等到4月中旬所有申請結果都出來後，才決定最後要去的學校。

另一位和她學術背景相似、也要去美國讀博的研究生同學則更幸運。這位朋友雖然只有一個offer，但在三月收到offer之後立刻接受offer並開始辦簽證，很快通過，現在塵埃落定，正在享受開學前的暑假時光。

“美國政府砍了大量的學術資金支持，雖説最受直接影響的是理工科，但是我們人文社科也會受影響，因為很多學校都用理工科的錢來養人文社科。”劉熙説，她最想去的學校今年錄取的博士人數比往年減少了一小半。

去美國讀博士，是劉熙深思熟慮後的選擇。她比對過各個國家的博士培養模式，發現美國主要有三個優勢，一個是各種研究主題和方向都很國際化，關注全球；二是美國招的國際生相對比較多，在獎學金方面，“比美國給錢多的，沒它國際化。和美國一樣國際化的，給的錢沒它多”；第三就是美國的博士培養模式有標準化的體系，即便是跨專業的她也能得到全面的學術支持和培養。

“書總是會有得讀的，只是會遇到比之前更多的困難。”她説。劉熙非常堅定自己去美國讀博的選擇，不想因為這些外部困難就輕易放棄。

不同於正在等待的劉熙，黎麗雖然已經拿到簽證，越是臨近開學，沒有想象中的期待和喜悦，卻陷入猶豫和遲疑。

23歲的黎麗今年本科畢業，申請上哈佛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她4月底收到I-20表格，5月中旬在上海大使館辦好籤證。

哈佛是黎麗從小的夢想，最近的心情卻像過山車。在黎麗拿到簽證後沒多久，當地時間5月22日，美國政府宣佈取消哈佛大學的學生和交流學者項目資質，禁止該校招收國際學生。最新消息是，當地時間6月16日，美國馬薩諸塞州聯邦地區法院法官宣佈延長臨時限制令，繼續阻止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對哈佛大學國際學生實施簽證限制。

此前，香港多所高校宣佈歡迎國際留學生。香港科技大學率先向哈佛在讀的國際生以及獲得offer的學生髮出公開邀請，歡迎他們加入港科大繼續學業。

看到新聞的當下，黎麗和父母非常震驚，但又感到慶幸——她在之前收到了新加坡國立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的offer，爸爸當時為她交了前者的留位費，以防有變動，現在真成為退路之一。她也給香港科技大學發詢問郵件，學校讓她把哈佛大學的offer發過去，並且表示申請窗口今年特意延遲留到六月底。

哈佛大學的旗幟

黎麗已經搶到哈佛大學的宿舍，但仍準備等到7月再決定要不要去。“接下來的三年只會更難，萬一哪天連OPT都被取消掉了，那去美國留學的性價比就更低了。”黎麗説。

很多留學生選擇去美國，都是看中OPT的含金量。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是指，美國F1簽證學生畢業後有1年的實習期，也即是一份可以為任何公司服務、從事專業相關的工作許可。

目前雖然OPT還沒有大的政策變動，但在OPT之後的H-1B簽證，近幾年越來越難獲得，這已經讓許多曾經雄心勃勃的留學生變得憂心忡忡。

留學生在畢業後如果想留美工作，需要獲得H-1B工作簽證，需要通過抽籤的方式。H-1B每年抽一次，抽中概率在1/3左右。如今，僱主幫留學生申請H-1B簽證的申請費用已由10美元漲到了250美元。在中籤後，僱主還需要給律師事務所寫案例，説明為什麼這個職位不招美國當地人。2023財年獲批H1-B的人裏，中國人僅佔比11.7%，印度卻有72.3%，是中國人的6.2倍。

黎麗和很多哈佛新生，都不約而同地把社交媒體暱稱加上“哈佛難民版”後綴。每天打開社交媒體，美國留學、簽證的信息湧出來。她自己統計了下，刷到的20個人裏只有3個人要申請美國碩士，其餘都選擇香港新加坡。一些哈佛今年錄取的新生則決定接下美國其他牛校比如耶魯、賓大的offer。黎麗的一位哈佛研究生二年級的學長，則給港科大發郵件説希望轉學。

黎麗的父母也傾向於讓女兒去新加坡或香港，一是因為離家近。二是因為費用性價比，去哈佛學費40萬人民幣，獎學金雖然有25%，但是生活費昂貴，一年半的項目預估要花一百萬人民幣。但是如果去香港和新加坡，費用幾乎砍半。

“如果去美國，讀書讀到中途，政策又變了，萬一要退學回國，爸爸媽媽的錢不就白花了嗎？”黎麗也安慰自己説，不是非得去哈佛，她的目光投向新加坡國立大學，準備先去新加坡玩一圈。

中國家庭對赴美留學的態度變化，有數據直接體現。

《美國門户開放報告》顯示，2022年中國赴美留學生首次跌破30萬，2023年持續下跌，2023到2024學年，中國赴美留學人數降至10年前的水平，印度則超過中國成為赴美第一大國際生源。此外，中國學生在美的人均開銷，從每年5.2萬（包括學費生活費等），同比增長1萬美元。

留學教育平台“穀雨星球”對意向赴美留學的家庭做過三次調研，“你未來還打算去美國留學嗎？”去年11月份只有18%的家庭重新考慮美國留學計劃，今年4月升到49%，到5月份，這個數字漲到了51.9%，擔憂情緒飆升2.89倍。調查顯示，最困擾人們的前三位因素是中美關係、治安問題和簽證政策。

赴美留學生的遭遇，也是特朗普政府所主導的新保守主義與逆全球化時代的一個縮影。

根據布魯金斯學會和美國企業研究所的一份即將發佈的論文，特朗普的移民政策可能使2025年美國的淨移民人數為負，這是半個世紀以來美國首次出現移民淨流出。與2024年移民淨流入300萬人相比，這是一個劇烈的轉變，對美國勞動力市場的供給正在產生深刻影響。

在美國政府對留學生和移民收緊政策的大背景下，一些在美國的留學生，也生活得謹小慎微。

有學生今年假期取消了去國外的旅行計劃，因為害怕出境後回不來，不敢離開美國；還有一些留學生甚至不太敢開車上街，怕一不小心超速被警察攔停而導致更嚴重的後果。

據媒體報道，此前有留學生因為曾經的輕微犯罪記錄被撤銷簽證，其中涉及酒駕、超速、吵架被報警等。即使有些案件已被駁回或終止，但仍可能成為簽證被撤銷的理由。

“雖然説美國是法治社會，只要有錢有閒就能打官司，但留學生沒社會資源，也沒精力耗。”在美工作的中國人楊浩説。

留學生的擔心，有據可循。根據美國《高等教育內幕》的數據，**截至4月25日，已有1800多名在美留學生的簽證被撤銷，涉及高校達280所。其中，有不少是中國留學生。**不過在5月22日，聯邦法官針對在美留學生簽證被撤銷一事發布初始禁止令，美國境內受影響的留學生暫時得到保護。

每天下午從馬里蘭大學的實驗室下班後，周清輝點開Uber的接單模式，從學校出發去接單。週一到週五晚上開兩到三個小時，每晚賺五六十美元，他顧及安全問題，通常不會開得太晚或太遠。

“老闆説，現有經費只能支持到七月底，新項目如果撥款就通知我，如果項目還被凍結，那就只能失業了。”周清輝是馬里蘭大學的科研工作者，專攻植物和病原互作。資助他的項目為美國農業部撥款，資金本應在3月到帳，但現在被凍結。美國聯邦政府的每個財年都於9月30日結束，如果9月份仍未到賬，這個項目會徹底黃掉。

周清輝有一位共同發表過國際期刊論文的印度同事，去年底剛跳槽到一個工資更高的實驗室，項目資金前幾個月也被凍結了。“舊的錢花完，新的項目不再撥款，就只能裁員”。同事還沒拿到綠卡，又失去工作簽證，準備回印度了。

在美國，高校的科學研究離不開聯邦政府的資金支持。今年，大量美國高校的科研資金被政府所幹預。哥倫比亞大學被撤銷4億美元的研究資助，麻省理工學院被削減約3500萬美元，密歇根大學則在招聘過程中取消多元化聲明以免被削減資金，華盛頓大學、耶魯大學、杜克大學等正在接受聯邦教育部的調查，包括種族歧視和反猶主義行為。

美國《科學》雜誌報道説，特朗普政府2026財年預算提案對科研領域支出進行了“災難性”的削減，要求將國家衞生研究院支出削減37%，國家科學基金會支出削減超50%，還試圖取消對氣候和生態研究的大部分資助，並將美國航天局的科學預算也大幅削減，取消部分行星探測任務。

從事科研工作時，周清輝的年薪是七萬美元，綜合算下來每小時不到40美元。開Uber平均一小時能賺20美元左右。房租水電網絡每月接近2000美元，加上之後需要自己繳納的健康保險、養老保險，他初步預估每月開銷高達3000美元。在馬里蘭大學的工作結束後，他積累了幾百個小時的年假和病假，卻只能兑換兩週的工資。

失業後，不僅是經濟上的落差和壓力，周清輝也會面臨人生的再次選擇。在美國生活十來年，變動已是常態，只是此次，可能意味着周清輝二十年學術生涯的終結——他考慮之後就不再做科研，看看別的機會比如公立學校的教師，去公司，或者尋求別的可能性。開Uber只能是一個緩衝。但是轉行困難重重，比如學完教師資格證的課程就需要十個月，應聘成功的幾率還未知。

周清輝坦言，當年出國做博士後，對國外瞭解不多。現在看來，美國不是他的第一選擇，他更傾向於歐洲、加拿大等地，但當時出國比較倉促，只收到了美國的offer，就來到美國的高校。後來孩子出生，又有待久了的慣性，再想換國家，人到中年也困難重重。

“特朗普上台後，明顯感到生存處境被壓縮了。他利用美國的社會矛盾，富人越富、窮人越窮，底層窮人對現實不滿，就傳播和擴大這種不滿，來獲得支持。”周清輝説。

但在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看來，“問題不是全球化本身，而是我們管理它的方式，全球化的故事本來可以有不同的寫法。例如，北歐地區的國家認識到，只有融入全球化才能生存下去。但他們也明白，單靠市場力量可能會導致贏家和輸家；如果失敗者人數眾多，反對全球化的力量就會增強。所以，他們實施的政策減少了市場收入、税收和轉移後收入間的不平等：這表明，不平等不僅是經濟規律的結果，而且是各國為響應包括全球化在內的經濟力量所採取的各項政策的結果，正是這些政策將國家區分開來。因此，北歐國家享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水平和共同繁榮。”

特朗普的第一個任期，周清輝正在申請綠卡，當時特朗普政府對合法移民的審批時間延長的政策，排期停滯不前。正常時間下，一般一兩年就足夠了，當時他從申請到最後獲得綠卡卻花了四年多，中間一度處在面臨失業、失去簽證的窘境，當時已經做好回國的打算了。

今年夏天，周清輝準備帶孩子回中國老家探親，自從新冠爆發之後他還沒有回過國。但特朗普政府對社交網站的擴大審查讓他心有不安。有媒體報道，幾個月之前，一名法國科學家在美國海關被拒絕入境，原因是美國移民官員在檢查他的手機時，發現批評特朗普政府的聊天記錄。

“大不了就把手機留在美國吧。”周清輝開玩笑説，“萬一把我的綠卡也給吊銷了呢？”

事實上，雖然赴美簽證受阻，但留學生們依然步履不停。今年4月，中國（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發佈《2025 出國留學藍皮書》，在“留學環境評價綜合排名”中，英國蟬聯全球最佳留學目的地，新加坡躍居第二，加拿大第三，美國因多重因素跌出前三，排名第四。

全球化的故事，正在以不同的寫法，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