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 印黑幫團伙背後竟能扯出如此龐大政經“黑網”?透視印的獨特視角來了…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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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本文以巴巴・西迪克遇刺案為線索,揭示比什諾伊犯罪團伙跨地域犯罪網絡的複雜性及其背後的政治商業恩怨。本文主要聚焦比什諾伊犯罪團伙,其主要從比什諾伊種姓招募成員。這一種姓的主要身份認同依賴於保護其世代居住地區的生態環境。當下,比什諾伊幫的犯罪網絡已經遍佈全印,並且向加拿大、美國等海外地區滲透。比什諾伊幫經營着規模龐大的非法事業,包括敲詐勒索。除此之外,許多印度的政治經濟勢力都試圖借比什諾伊幫之手打擊政治對手。如作為本報道線索的巴巴·西迪克遇刺案就可能是由被刺者的政治與商業競爭對手策劃。印度政府還涉嫌利用比什諾伊幫網絡在海外謀殺錫克教分離主義分子。此外,比什諾伊人自我構建的“環保衞士”形象還使他們常年追殺一些“破壞環境者”,包括涉嫌獵殺珍惜領養的寶萊塢演員薩爾曼·汗。作為一個案例,比什諾伊幫成透視觀察印度司法效率、跨國犯罪治理及權力生態的典型樣本。南亞研究通訊特編譯此文,供各位讀者批判參考。

圖源:《金融時報》
2024年10月中旬的孟買,巴巴・西迪克(Baba Siddique)正在街頭為一場緊張的地方選舉做準備。晚來的季風終於退去,空氣仍透着雨季尾聲的悶熱潮濕。這位66歲的前(馬哈拉施特拉邦)部長頭髮稀疏,留着毛毛蟲般的小鬍子,戴着無框眼鏡,駕駛着一輛深藍色的路虎攬勝,穿過雜亂停放的摩托車羣緩緩駛向他兒子的辦公室。
此前數週,西迪克一直在為兒子澤山(Zeeshan)這位年輕議員的連任競選提供支持。他出席了雕像揭幕儀式,主持了慶祝貧民窟居民安置新房的典禮,並召集了一些政治工作者。每日行程漫長,他很少在深夜前回家,即便如此,父子倆也常徹夜謀劃策略,直至凌晨時分也不停歇。
西迪克約於當晚7時抵達兒子的辦公室。街道上擠滿了慶祝十勝節(Dussehra)的喧鬧人羣。十勝節是印度教慶祝羅摩打敗羅波那的節日,遊行隊伍塞滿了道路,空中持續迴盪着煙花的爆炸聲。澤山自下午起便一直在會見絡繹不絕的請願者,約晚間9時,他悄然離開,前往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頓便餐。身為穆斯林的西迪克完成晚禱後離開了辦公室,在路上他駐足與外面的一些支持者交談。
突然,附近爆竹炸響,煙霧灼傷了西迪克安保人員的雙眼,三名男子圍攏上前。此時澤山正在不遠處用餐,他的一名助手突然接到電話,急忙上前道:“有人向你父親開槍了。” 澤山當即向辦公室狂奔而去,但保鏢們將其強行塞進車裏並保護了起來。街道上,西迪克捂着胸口,身上中了兩槍。他被緊急送往附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兩小時後,醫生宣佈其不治身亡。
調查人員和媒體迅速鎖定了罪犯,是32歲的黑幫頭目勞倫斯・比什諾伊(Lawrence Bishnoi)。據稱,儘管其已入獄十年,但仍涉嫌參與國家支持的境外暗殺。比什諾伊在獄中瞄定高調的知名人士的能力已成為傳奇。多個邦的警方控訴其在牢房裏策劃敲詐、謀殺和其他犯罪行動。加拿大警方甚至指控其犯罪網絡應印度間諜機構指使組織暗殺(關於比什諾伊在跨境謀殺中扮演的角色,參見重磅 | 莫迪政府與黑幫暗通款曲,居然策劃跨國政治謀殺…)。2011年因縱火案逮捕比什諾伊的退休印度警察督察阿曼喬特・辛格(Amanjot Singh)説,“他的犯罪網絡龐大,人脈廣泛,在有組織犯罪界根基深厚。”
比什諾伊的一名同夥很快在臉書(Facebook)聲稱對西迪克遇害負責,但其宣稱的暗殺動機耐人尋味。該帖文不僅缺乏事實依據地將西迪克與20世紀90年代肆虐孟買的黑幫老大聯繫在一起,而且還強調這位政客與某位影星存在密切關係,這位影星早已成為勞倫斯和他的比什諾伊同夥們(一個鄉村生態鬥士社區的成員)所仇恨的對象。信息中寫道,“薩爾曼・汗(Salman Khan,寶萊塢“三汗”天王之一,代表作如《小蘿莉的猴神大叔》《真愛在我心》等),我們本不願挑起爭端,但此舉實乃正義之舉。”

薩爾曼・汗代表作《小蘿莉的猴神大叔》海報。圖源:澎湃新聞
巴巴・西迪克遇害事件震驚了孟買,勾起了人們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孟買的回憶,彼時這座城市的黑幫勒索與槍戰事件頻頻登上新聞頭條。澤山悲痛欲絕,他一直對父親懷有崇敬之情。小時候,他常在集會時坐在西迪克的車頭,看着人羣向他簇擁而來。後來他順理成章地追隨父親的腳步進入政壇,致力於為家族建立一個新興的政治王朝,他還於2019年在邦議會中贏得了一個席位。
孟買是印度的金融中心,又是規模龐大的印地語電影產業所在地,在獲取權力與行使權力方面,有着別樣路徑。作為一名政治掮客,西迪克已深深融入這座國際大都會的上流社會。多年來,他一直代表富裕的班德拉西區(Bandra West)選區。薩爾曼・汗經常出席他舉辦的奢華開齋晚宴,該晚宴堪稱印度名流精英的盛會,這位頭髮斑白的寶萊塢“壞男孩”被西迪克視為密友。
如今,59 歲的薩爾曼・汗像是他廣為流傳的動作片中的疲憊硬漢一樣。他感情生活的狗血故事是寶萊塢八卦的主要內容。圍繞其不當行為的指控則更為黑暗,其中包括2002年的一起刑事訴訟,當時他被指控醉酒駕駛一輛SUV撞向孟買一家麪包店,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傷。薩爾曼否認自己駕車及醉酒的指控,並於2015年被判無罪。此外,他與其他寶萊塢名人長期不和,尤其是和超級巨星沙魯克・汗(Shah Rukh Khan,寶萊塢“三汗”天王之一,代表作如《寶萊塢生死戀》《阿育王》)。2013年,在西迪克舉辦的一場派對上,他們長達五年的恩怨得以化解,當時報紙刊登的一張照片永遠定格了這一時刻,西迪克笑容滿面地摟着着兩位影星。

西迪克與薩爾曼·汗、沙魯克·汗合照。圖源:The Week
西迪克與薩爾曼・汗的密切關係可能激怒了勞倫斯·比什諾伊及其團伙。但比什諾伊社區(編者注:比什諾伊社區是印度西北部歷史悠久的宗教環保社羣,堅持不殺生、不砍樹、保護動物等習俗,尤以對保護黑羚特別執着著稱。勞倫斯·比什諾伊即出身於比什諾伊社區)這場爭鬥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年代。早在印度獨立之前,甚至在英國殖民統治之前,大約300年前莫卧兒帝國衰落的時期。
在拉賈斯坦邦西北部的藍色之城焦特布爾外12英里處,孔雀悠然漫步於一座砂岩紀念碑旁,此地銘記着塔爾沙漠(Thar Desert)附近曾發生的一場殘忍屠殺。在一座高聳的寶塔內,矗立着一尊受人尊敬的比什諾伊社區成員阿姆裏塔・德維(Amrita Devi)的雕像,她身着被陽光曬得發白的粉色紗麗。1730年,德維與一隊士兵產生了對抗,這些士兵是被派去為當地王公的新宮殿砍伐牧豆樹林(khejri trees)的。她環抱牧豆樹,因拒不退讓而被斬首。牧豆樹對比什諾伊社區來説是神聖的,一如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當日有363人因英勇無畏的站出來反抗而相繼犧牲,德維是其中的第一個。
德維的殉道成為追隨15世紀聖哲詹布吉(Jambhoji)教誨的印度教羣體的精神基石。他的29條戒律主張與自然和諧相處,禁止對動物使用暴力(即使是出於自衞),並嚴禁鴉片交易和飲酒。這些教義為這個社區塑造了獨特的身份認同。據估計,該社區如今的信徒規模已達數十萬之眾,他們對環境的熱愛近乎狂熱。
因此,在1998年10月的一個午夜,當槍聲劃破沙漠的夜空,騷動驚醒了附近坎卡尼(Kankani)村的比什諾伊人。目擊者事後向警方陳述,村民中有兩人騎着摩托車衝入夜幕之中,準備與與褻瀆他們土地的偷獵者一決勝負。最終,他們在在摩托車燈的照射下看到了一輛吉普車,並記下了車牌號。車內一名乘客儘管戴着夜視鏡,但任何印度人都認識他。
1998年,薩爾曼・汗的事業正處於騰飛階段。他在拉賈斯坦邦拍攝家庭劇《我們在一起》(),他的男子氣概深受許多小鎮青年的追捧,但這也無濟於事。在那晚的沙漠裏,比什諾伊人聲稱他們發現了兩具被槍殺的黑羚屍體,這個社區極度虔誠地全心全意守護着黑羚。比什諾伊人追蹤到薩爾曼的車輛,並在第二天向警方報案。在巨大的壓力下,當局於十日後將其逮捕。
該事件使比什諾伊人通過一場類似於“大衞對抗歌利亞”式(源自《聖經》典故的隱喻,用來形容實力懸殊極大的雙方之間的對抗)的頑強法律鬥爭而聞名全國。《我的頭換一棵樹》()一書專門研究比什諾伊宗教信仰,該書的作者馬丁·古德曼(Martin Goodman)表示,“比什諾伊人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對抗的是整個寶萊塢及其龐大的法律力量,他們毫不退縮,並將戰至最後一刻。”
薩爾曼被保釋出獄後,針對其曠日持久的案件持續推進,歷經數次定罪、上訴和緩刑。這位巨星於2018年在焦特布爾(Jodhpur)的一次聽證會上被定罪並再次鋃鐺入獄。然而數日後,他再度通過上訴獲釋,其狂熱粉絲在法庭外燃放爆竹慶祝。薩爾曼始終堅稱自己清白,此案純屬炒作構陷,他聲稱黑羚系自然死亡,自己甚至試圖幫助一隻卡在灌木叢中的幼羚,給它喂餅乾和水。但拉賈斯坦邦的環保主義者哈什・瓦爾丹(Harsh Vardhan)領導了抗議活動,並向政府施壓起訴薩爾曼,他表示,在比什諾伊人看來,“薩爾曼是罪犯,是偷獵者,他犯下惡行,他褻瀆了我們的信仰……司法系統形同虛設,我們還要忍耐多久?”
勞倫斯・比什諾伊這位身材矮小卻蓄着光亮八字鬍與絡腮鬍的男子發誓要親手採取行動。在一次因敲詐勒索案從監獄轉押至法庭的途中,面對一羣的記者圍堵提問,他端坐警車之內,夾在警察中間平靜地解釋説:“薩爾曼・汗將在焦特布爾斃命。”數月後,其團伙一名成員在踩點薩爾曼位於孟買班德拉西區海濱大道的公寓時被捕——那棟公寓可俯瞰阿拉伯海景緻。

勞倫斯・比什諾伊。圖源:《印度教徒報》
在焦特布爾城郊一家賓館的露台,我見到了35歲的納倫德拉・比什諾伊(Narendra Bishnoi),這位圓臉的教師和社區代表身着白色工作襯衫和米色褲子。他條理清晰地談起了比什諾伊人持續不斷地進行着反偷獵的鬥爭,以及近期和以環境進步為名砍伐沙漠樹木可再生能源的開發商之間的鬥爭。
納倫德拉掏出手機給我看了一段在臉書上直播的越野車追逐沙漠裏盜獵分子的視頻。在視頻中,現代生態戰士組織“比什諾伊猛虎部隊”(Bishnoi Tiger Force)(以下簡稱猛虎部隊)的成員正在追捕一羣涉嫌偷獵的人,他們厲聲呼喊“投降!投降!”他們的吶喊通過他手機揚聲器在靜謐的空間裏迴響。
納倫德拉説,猛虎部隊成立於20世紀90年代末,是一支隨時待命、毫不猶豫投入打擊環境恐怖主義(environmental terrorism)的志願軍。這支民間自衞力量的存在十分必要,因為政府的野生動物保護部門“給官員開出高薪,但他們卻毫無作為”。相比之下,他強調:“我們只是在履行應盡的職責。”
次日,我們穿越沙漠來到納倫德拉家所在的村落,村中散落着粉色和紅色的磚房。門外整齊地堆放着用作燃料的幹牛糞餅。我們在一間石牆砌成的涼房裏躲避正午的烈日,屋內鋪着大理石地板。納倫德拉的哥哥拉姆・尼瓦斯(Ram Niwas)也隨即加入,他四十多歲、體格健壯、烏髮濃密,小臂佈滿銀色汗毛。
薩爾曼·汗被捕時,拉姆・尼瓦斯還是個青少年。該案件激勵了許多比什諾伊人加入猛虎部隊,隊伍規模迅速擴大,這些成員準備效仿阿姆裏塔・德維,全然不顧個人安危,誓死保衞自己的土地、自然和野生動物。儘管拉姆・尼瓦斯參與過反對薩爾曼・汗的抗議活動,但他堅稱勞倫斯・比什諾伊的暴力威脅並不代表整個社區。“他理應受到懲處,”拉姆・尼瓦斯談及這位影星時表示,“我們有很多機會殺死薩爾曼。”
對於一些比什諾伊人而言,儘管勞倫斯身負犯罪記錄且涉嫌參與毒品交易,這明顯違背其教派原則,但他仍被視作一種民間英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拉賈斯坦邦政客告訴我,“比什諾伊社區崇拜他是因他捍衞了這項事業。”在這片受氣候變化日益加劇影響的貧困沙漠地區,許多人選擇對勞倫斯的劣跡視而不見。這位政客補充道:“若非如此,那便是他們自身正享受着這種關聯所帶來的物質利益。”
勞倫斯原名巴爾卡蘭・比什諾伊(Balkaran Bishnoi),1993年出生於印度與巴基斯坦邊境附近的一個旁遮普邦小鎮。其父是當地較為富有的地主,還曾擔任警察。他幼年時因皮膚白皙,被人起了“牛奶仔”(Milky)的綽號,但隨後其母以19世紀英國軍事官員和行政官亨利・勞倫斯(Henry Lawrence)之名為其更名,亨利・勞倫斯在印度建立了一系列軍事化學校。
20世紀90年代,旁遮普邦正從一場血腥的叛亂中恢復過來。該邦佔多數的錫克教分離主義者為建立獨立國家“卡利斯坦”(Khalistan)發動了一場暴力運動,印度政府最終於1984年以殘酷手段圍攻錫克教聖地阿姆利則金廟,武力鎮壓了這場運動。大學被懷疑是激進主義的温牀,旁遮普邦禁止了學生選舉。但隨着叛亂的平息,校園政治再度抬頭,成為來自內陸地區地主及政治世家子弟展示勢力的舞台,勞倫斯・比什諾伊正是其中一員。
“從鄉村來到城市的人常常會迷失方向,”長期報道旁遮普邦黑幫的記者朱平德吉特・辛格(Jupinderjit Singh)表示,“勞倫斯想成為一名領袖……來展示自己的權勢。”
在印度北部,學生政治既是國家政治舞台的預演,也是映照權力、金錢與犯罪之間關係的鏡子。競選活動往往充斥着炫富和奢華的集會,甚至出現用現金來購買酒水和選票的現象。一位資深旁遮普邦警察官員指出,“這些爭鬥因槍支、肢體暴力以及外部非在校生勢力的推波助瀾而演變為暴力事件,這本質上就是一套封建體系。”
勞倫斯逐漸深陷於學生政治的陰暗面,與一羣暴徒為伍,他很快便捲入了鬥毆和槍擊事件。曾於2011年因縱火燒車案逮捕勞倫斯的前刑事調查員阿曼喬特·辛格(Amanjot Singh)回憶,18歲的勞倫斯“外表純良”,與尋常小鎮學生沒什麼兩樣。然而,勞倫斯警告他説:“終有一日,七個邦的警方都將對我展開追緝。”
此後,他迅速墮落。2014年在拉賈斯坦邦與警方的一場槍戰,開啓了勞倫斯長達十年的監禁生涯,他至今仍在服刑。據警方透露,在不同監獄間輾轉期間,勞倫斯很擅長與窮兇極惡的黑幫頭目結成犯罪聯盟。儘管這種亡命之徒的生活與比什諾伊人的諸多核心教義相悖,但勞倫斯仍恪守着嚴格的素食與禁酒等戒律。某警官曾在調查一起謀殺案時審訊過勞倫斯,他形容勞倫斯“説話輕聲細語”,甚至“相當配合”。勞倫斯告訴該警察,自己是在一位親屬死於幫派槍戰後才走上犯罪道路的,他發誓要為這筆血債討回公道。“比他更兇殘的罪犯比比皆是,”該警察指出,“他之所以如此惡名昭著,是因為西杜・穆斯・瓦拉(Sidhu Moose Wala)遇害一案。”
2022年,比什諾伊幫派嫌殺害28歲的旁遮普邦説唱歌手、政治新秀西杜・穆斯・瓦拉。槍手伏擊了穆斯・瓦拉的SUV,勞倫斯的同夥宣稱對此事負責,這場謀殺源於幫派間的世仇,而剛在地方選舉中失利的穆斯・瓦拉被捲入其中。儘管勞倫斯本人否認參與謀殺,但此案卻令該幫派在許多印度年輕人眼中更添神秘色彩,其中一部分人後來成為了幫派輕易招募的對象。
印度最高調查機構評估顯示,比什諾伊幫派已形成覆蓋印度全國的犯罪網絡,目前約有700名全職成員。勞倫斯因與警方的槍戰入獄服刑期間,還面臨謀殺、恐怖主義和敲詐勒索等數十項其他指控。警察阿曼喬特・辛格説:“勞倫斯·比什諾伊清楚自己永無出獄之日,他也無意尋求任何獲釋可能。”勞倫斯·比什諾伊的代理律師們要麼拒絕置評,要麼未回應置評請求。在法庭聽證會上,其律師團辯稱針對勞倫斯的指控缺乏“可信證據”,且均基於“從在押人員處逼取的供詞”。他們強調,多項指控立案時,勞倫斯已在獄中,因此他不可能參與或策劃其被指控的這些罪行。
勞倫斯在獄中似乎行動頗為自由,社交媒體上流傳着他舉鐵鍛鍊、赤裸上身擺拍的照片。另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警察透露:“大多數監獄的管理漏洞百出,手機屢禁不止。”安全漏洞之嚴重,以至於2023年某媒體團隊竟能接觸到勞倫斯並對其進行採訪。他在鏡頭前公然重申“殺死薩爾曼・汗”的目標。這段視頻在被下架前累計播放1200萬次,引發全民譁然。據專項調查組收到的司法材料顯示,該視頻直接導致向薩爾曼・汗“寄送恐嚇信件的年輕人數量激增”。
2024年4月一個週日的凌晨,薩爾曼・汗正在其位於班德拉(Bandra,孟買沿海郊區)的公寓熟睡,兩名騎摩托車的男子突然駛來,朝着他的住所開槍掃射。槍手在逃離現場後被捕,警方稱其作案動機來自勞倫斯的弟弟安莫爾・比什諾伊(Anmol Bishnoi)的唆使。在孟買法院審理的巴巴・西迪克謀殺案中,警方提交的文件顯示,安莫爾曾電話聯繫其中一名槍手説:“你要是辦成這事,就能名垂青史。各大報紙都將爭相報道你……你將一夜成名。”
根據同一份法庭文件顯示,該犯罪團伙還鎖定了薩爾曼·汗身邊的其他知名目標。他們着手招募一羣無業人員參與“孟買大行動”(big job in Bombay),承諾支付每人1萬多美元的酬金,這筆錢在印度北部農村地區是一筆鉅款。巴巴·西迪克、澤山・西迪克就此成為槍口下的目標。法庭文件詳細披露,這三名僱傭犯似乎對他們的槍殺目標一無所知,只能依靠谷歌搜索以及目標住宅外的競選海報來辨認西迪克父子。在向警方供述時,一名同夥表示自己是被“拓展廢品生意”的承諾誘騙入夥;另一人則坦言受到了勞倫斯社交媒體形象的“鼓舞”。
這些男子供認,他們在孟買租下房屋並跟蹤巴巴・西迪克及其兒子。他們曾在城外的一座大壩附近使用幫派提供的格洛克手槍進行射擊訓練,並持武器合影留念。行動一旦完成,他們就會啓用幫派事先提供的一次性手機。他們對西迪克的住所進行監視,觀察他的車輛出入情況並記錄其車牌號。最後,他們利用節日的喧鬧和擁擠的人羣作為掩護前往澤山的辦公室。當西迪克走出辦公室,在車旁駐足交談時,槍手伺機開槍射擊。
隨着爆竹的硝煙散去,三名涉案槍手隨即分頭逃竄。其中兩人在附近的兒童公園內試圖更換衣物、丟棄武器時被捕;第三人則躲進了鄰近的建築羣,蜷縮在一輛車後。他在向孟買警方的供詞中稱,他自己也換上新襯衫,並將手槍塞入揹包並藏於車底,隨後通過Snapchat聯繫安莫爾·比什諾伊確認任務完成。在接到銷燬手機的指令後,他將手機拋入湖中,然後乘坐火車和大巴開始了橫跨印度北部的千里逃亡。一個月後,他在距尼泊爾邊境僅一小時車程的北部城市巴赫賴奇(Bahraich)向朋友尋求庇護時被捕,彼時他正準備越境潛逃至尼泊爾。
孟買警方迅速展開大規模抓捕行動。通過詢問數十名證人並採集多名嫌疑人供詞,警方鎖定了另外二十餘名涉案同夥,其中許多人試圖用假身份證和一次性手機掩蓋行蹤。調查人員追蹤了資金流向,並在涉案人員手機以及Snapchat、Instagram和Facebook賬户中查獲犯罪證據鏈。調查顯示,這三名涉案槍手與安莫爾・比什諾伊始終保持“即時聯絡”,後者通過Snapchat語音通話及一個葡萄牙手機號碼遠程操控行動。
據信,安莫爾作為本案在逃主犯之一,自2022年起便藏匿於印度境外。2023年4月,其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貝克斯菲爾德(Bakersfield)的一場婚禮上與兩名著名的旁遮普歌手共舞的視頻在印度社交媒體瘋傳。2024年10月,印度國家調查局(NIA)對他發出懸賞令。但就在西迪克被謀殺一個月後,有報道稱安莫爾已被美國移民官員拘留。根據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的記錄,安莫爾目前被羈押於愛荷華州波塔瓦塔米縣監獄。不過,美國國土安全部未對此事發表評論。英國《金融時報》也未能聯繫到安莫爾在美國的任何法律代表。
與此同時,比什諾伊犯罪幫派的勢力正持續向全球滲透。數年前,加拿大里士滿(Richmond)市議員卡什・希德(Kash Heed)便開始不斷聽聞該幫派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擴張情況。希德曾任西温哥華的警察局長,他是首位擔任這一職務的印度裔加拿大人,在這三十年的執法生涯中,他始終致力於應對該國龐大南亞社區的幫派暴力問題。如今投身市政政治的希德,又開始不斷聽聞一些富有的南亞裔加拿大人正遭到自稱隸屬於勞倫斯・比什諾伊幫派的歹徒勒索。“有位受害者因害怕不敢報警,轉而向我求助,”希德透露,“不少與印度有業務往來的企業對比什諾伊幫派已到了談之色變的地步。”
比什諾伊犯罪集團的恐嚇手段極具系統性。希德指出,“他們會對目標做足功課,清楚掌握其資產狀況和家庭成員信息。”受害者通常會接到一連串來自印度號碼的電話,首通電話態度友善,通過雙方共同的人脈關係搭線;第二通則開始隱晦暗示自己“在印度遇到了麻煩”,並刻意提及“我們知道你經濟實力雄厚”;到第三個電話時,則直接攤牌——以家人安全勒索錢財,往往還附上兒童遭虐殺的駭人圖片作為威脅佐證。
聯繫希德的那位商人已按勒索者的指示向多個賬户匯出了300萬加元(約合220萬美元)。但他認為與自己的朋友相比還算“輕鬆脱身”,據報道,他的朋友支付的贖金是他的兩倍甚至三倍之多。拒絕勒索者則會招致暴力報復:住宅遭到槍擊、生意被搗毀,財富和名氣在這類威脅面前似乎無法提供任何保護。2024年9月,一名戴黑手套的槍手在網上發佈了頭戴式攝像機所拍攝的視頻,畫面中他向旁遮普説唱歌手迪倫(AP Dhillon)在温哥華的住宅連開數槍。比什諾伊團伙的一名成員隨後在社交媒體上宣稱對此事負責。
儘管希德懷疑有些犯罪分子正以“模仿作案”的方式借用比什諾伊的名號,但他也同樣認為加拿大的印度學生極易成為該幫派的招募目標。他認為,一些人被快錢誘惑,另一些人則是在脅迫下就範。2021年,渥太華的一家法院審理了一名印度學生的庇護申請上訴案,該學生稱比什諾伊暴徒曾威脅強迫其入夥販毒。該學生表示,在他拒絕加入後,該幫派向他勒索400萬盧比(約合4.7萬美元),並警告説“絕不會放過他”。希德將勞倫斯的影響力比作那些身陷囹圄但仍然操縱着犯罪帝國的墨西哥毒梟,“他掌握着相當大的控制權。”“我認為比什諾伊已將他的犯罪觸角延伸至全球……加拿大對他來説是個容易得手的目標。”
加拿大的錫克教僑民人數超過77萬,約佔加全國人口的2%,主要聚居在温哥華周邊地區。加拿大長期以來一直是旁遮普分離主義勢力的中心,這也是印度與加拿大長期緊張關係的根源。2023年6月,有人目擊兩名蒙面男子從温哥華附近素裏市(Surrey)的一座錫克寺廟倉皇跑出。而一輛佈滿彈孔的汽車裏癱坐着哈迪普・辛格・尼賈爾(Hardeep Singh Nijjar)——一位著名的錫克分離主義者,印度於2020年將其列為恐怖分子。
三個月後,時任加拿大總理賈斯汀・特魯多(Justin Trudeau)表示,加安全部門正在“積極調查有關印度政府特工涉嫌參與尼賈爾謀殺案的可信指控”。隨後,印加兩國展開一系列針鋒相對的外交驅逐行動,加拿大駐印各使領館近乎處於停擺狀態。
2024年10月,加拿大皇家騎警(RCMP)助理專員布里吉特・高文(Brigitte Gauvin)公開稱比什諾伊幫派參與謀殺尼賈爾。她在新聞發佈會上表示:“我們認為該組織與印度政府特工有關聯。”印度政府駁斥了這一指控,稱加拿大是“為了政治利益抹黑”印度,並指出加方尚未處理二十餘份針對比什諾伊團伙成員及其他在加逃犯的引渡請求。加拿大外交部拒絕置評,並將相關問題轉交警方處理。印度政府也未回應置評請求。加拿大皇家騎警表示:“雖然無法具體説明證據細節,但調查顯示,印度政府特工在加拿大參與了嚴重暴力犯罪活動。”
孟買暮色漸沉時,我被領進澤山・西迪克在班德拉那間刷成白色的小辦公室。門外,兩名身着卡其制服的女性警員百無聊賴地倚坐在塑料椅上,膝間橫放着突擊步槍。室內,電視屏幕即時播放着外面街道的監控畫面——那裏正是巴巴・西迪克遇害的現場。辦公室陳設極為簡樸,唯見側桌上擺放着一套競選手冊。手冊封面是澤山被父親親吻臉頰的照片。
澤山在約二十分鐘後抵達,他穿着白色印式長衫、黑色長褲和深色樂福鞋。32歲的他如今出行配備強化的安保——入口處部署着十名配備衝鋒槍的警員。此前他剛結束一場巴黎之行,此行專為陪伴深陷哀痛的母親和姐妹,避免她們受不速之客打擾——儘管距其父被謀已過去數月,仍有弔唁者每日貿然登門。當我問及這次出行時,澤山用低沉的聲音説:“我們基本沒離開過酒店。”
談及案發當晚時,澤山的聲音開始顫抖,“僅一夜,我彷彿蒼老了二十歲。”但他隨即又投身印度選舉的激烈角逐。“生活總要繼續,”他説,“慘案發生僅四天後,我就為競選奔波在外。最煎熬的是,每次來辦公室時我都必須經過那個地方……”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最終在選舉中敗北,被一個右翼地方政黨候選人奪走了席位。
2025年初,孟買警方結束了對巴巴·西迪克遇害案的調查,並向法院提交了起訴書。這份逾4500頁的多卷文件明確將罪責歸咎於安莫爾·比什諾伊。但在澤山看來,這個犯罪團伙似乎只是其父遇害案中一個過於順理成章的替罪羊。多年來,巴巴·西迪克樹敵不少,2024年2月,他因不滿被邊緣化而辭去為之奮鬥數十年的政黨職務,轉投敵對陣營,此舉激怒了原黨派的忠實擁護者。此外,他在孟買房地產業深耕多年,構建了個人房地產資產網絡。根據他2014年最後一次參選時的財產申報,其名下資產估值約1200萬美元。
澤山指出,調查忽視了他父親在孟買錯綜複雜的房地產行業中積累的宿怨,並暗示該幫派可能是受其政治對手和不擇手段的開發商指使。本案特別公訴人、孟買律師舒艾布·梅蒙(Shoaib Memon)也對調查結論持有異議。梅蒙自大學時起就與巴巴・西迪克相識,後經其家族舉薦擔任此職,但因警方拒絕協作,他於2025年一月憤然辭職。梅蒙表示,“我不認可薩爾曼・汗涉案的説法。”他認為,比什諾伊團伙“或許是暗殺行動的執行者,但絕非幕後主使”。他補充道,警方“極其隱秘地提交了起訴書,既未徵求我們的意見,也未提供相關材料”。截至目前,孟買警方尚未對置評請求作出回應。
澤山表示,薩爾曼·汗也認為“此案另有隱情……絕非比什諾伊幫派這麼簡單”,“薩爾曼與許多人關係密切,其中一些人甚至都沒有采取任何安保措施。若他們真的想殺雞儆猴……為何偏偏選中我父親,又為何針對我?”薩爾曼·汗的代理人也未回應置評請求。
無論真相如何,梅蒙預計此案在印度緩慢的司法體系中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審結。與此同時,2025年四月,又一位寶萊塢明星公開宣稱收到了據稱來自比什諾伊幫派的威脅。澤山仍然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薩爾曼・汗亦是如此——在2025年三月的開齋節慶祝活動中,他站在新安裝防彈玻璃的家門口,向聚集在其宅邸外街道上的歡呼粉絲揮手致意。
**作者簡介:**克里斯·凱(Chris Kay),英國《金融時報》孟買分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