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開牙|牧羊女到列車長:一個塔吉克族女孩的遠方_風聞
我从新疆来-我从新疆来官方账号-从人物到文化、不断探索异域风光,诉说不一样的故事。46分钟前


如果我沒有選擇這條路……
我大概會到了法定年齡結婚、生子,像我的母親、外婆一樣,在這片高原上安穩地生活下去。日子會像山間的溪流,靜靜流淌,和身邊的姐妹們一樣,平凡卻也踏實。
在瓦恰鄉、在塔什庫爾幹、在喀什、在南疆……許多女孩的人生似乎早已被温柔地安排好——到了年紀,便嫁人、持家,完成父母眼中的責任,也安頓好自己的未來。
這是從塔什庫爾幹偏遠鄉村走出,成為我國首位塔吉克族列車長——艾爾開牙的自述。
樸素的高****原
艾爾開牙的老家在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以下簡稱“塔縣”)瓦恰鄉夏布孜喀拉村,就坐落在雪山腳下。這裏很美,但也格外艱苦。
清晨,陽光緩緩爬上雪峯,給高原鍍上一層金色。鷹在天空盤旋,荒野漸漸甦醒——伴隨着狼的嗥叫聲、狐狸野兔竄過草甸的窸窣聲以及灌木叢中高低婉轉的鳥鳴聲,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村裏人大多靠放牧和種地為生。青稞耐得住嚴寒,是高原上的主糧。沙棘倔強地生長,既能固住風沙,又能釀成酸甜的果汁。
在這裏,幾乎每家都有人是護邊員。他們年復一年地走在邊境線上,頂着寒風,忍着缺氧,用腳步丈量祖國的疆土。日子雖苦,卻從沒人退縮。守邊,是責任,也是刻進骨子裏的信仰。

在政府為他們修建安居房之前,人們世代住在石頭壘成的老屋裏——石塊和泥巴層層堆疊,冬擋寒風,夏遮烈日。如今,他們的新房子和喀什的農家小院沒什麼兩樣,但瓦恰鄉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模樣。
這裏的村落散落在高原上,十幾户人家,隔着草場和山丘遙遙相望。一户人家裏,往往住着幾代同堂的親人。雖然鄰居之間要走上一段路才能串門,可距離從未隔斷人情。
誰家娶親、誰家剪羊毛、誰家孩子考上學校,全村人都會聚到一起。活兒一起幹,奶茶一起喝,笑聲、歌聲、鷹笛聲總能驚起草叢裏的野兔。
塔吉克族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馬。艾爾開牙小時候,父母參加婚禮或聚會都需要騎馬前往。農村的孩子大多會騎馬,而鎮上的孩子與城市的孩子接觸較少,反而不太擅長。
艾爾開牙上學也需要騎馬,學校和家的距離較遠,約有三十公里。每天清晨,父母騎馬送孩子去學校,傍晚時分,又騎着馬去接他們回家。
七月到九月是高原短暫的夏天,牧人們趕着羊羣去遠山的草場放牧。風雪來臨前,他們又帶着羊羣回到村莊附近。夏季的草要小心收好,留着冬天喂牲畜。
艾爾開牙家周圍的草原很平坦,沒有陡峭的山坡,每年舅舅都會幫忙把牛羊送到夏季牧場。等到十一月,全家人再上山把養得肥壯的羊羣接回來。

有些牧民要跟着季節搬家,但艾爾開牙家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那些以放牧為主的家庭,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夏天上山放羊就是他們主要的經濟來源。
説起小時候放羊的日子,艾爾開牙眼裏閃着光。那時的生活簡單又充實——天剛亮就趕着牛羊出門,太陽落山才回家。女孩們照看温順的小羊羔,男孩們管着健壯的大羊。
高原的天氣説變就變,早上冷得要穿棉襖,中午太陽曬得人發燙。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又下起冰雹,一天就能經歷四季的變化。
傍晚放羊回來,孩子們喜歡在河邊撿漂亮的石頭搭房子,或者用泥巴捏成饢餅玩過家家。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雲彩,爭論哪朵雲更像奔跑的犛牛。
高原的夜晚來得晚,但星星出來得特別快。天剛黑,星星就一顆接一顆亮起來。孩子們常常為了“那片星星是誰的”爭得面紅耳赤。“月亮特別亮,照在放牧的路上,比城裏的路燈還要清楚。”
就像鷹與帕米爾高原的故事一樣,塔吉克族姑娘艾爾開牙也總是嚮往着更廣闊的世界。在帕米爾高原上,塔吉克族人將鷹視為精神的象徵。在這片嚴酷的土地上生存,他們崇敬鷹的頑強意志,嚮往鷹戰勝困境的力量。

這裏的老人們常説,鷹是族人的指引者。相傳在很久以前,當塔吉克先民被困深山時,是一隻雄鷹帶領他們走出絕境。從此,這份對自由的渴望就深深刻在了民族的記憶裏。
他們模仿鷹的翱翔,在舞蹈中追尋那種衝破雲霄的自在。手臂舒展如展翅,旋轉似盤旋,每一個動作都在訴説着對天空的嚮往。
艾爾開牙嚮往着更廣闊的世界。就像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她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坐火車乘飛機。小時候,她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這些。
她覺得守護邊疆很偉大,但艾爾開牙渴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過一種與這裏人不同的生活。
從牧區到城區
艾爾開牙與奶奶從未謀面,卻常在長輩們的講述中想象她的模樣。“她一輩子都沒去過喀什市城區”説出這句話時她心頭一緊。三百多公里外的喀什,如今開車只需五六個小時,但在奶奶那個年代,這段距離卻成了永遠無法抵達的遠方。
2013年,艾爾開牙進入喀什市第六中學開始高中學習。這段求學機會源於喀什六中與塔縣教育局簽訂的合作協議——這是政府為促進南疆地區發展而實施的教育幫扶項目。
該項目旨在讓帕米爾高原的孩子們能夠接受更好的城市教育,只要通過考試,就能獲得在喀什六中學習的機會。那年,和艾爾開牙一起來到喀什的塔縣學生有200多人。
在塔縣,沒有普通高中,只有職業高中。能考上高中的學生,都要去喀什讀書。現在不僅高中生,初中生也都去喀什疏附縣上學了。

來到喀什,艾爾開牙也遇到了不少的麻煩:方言不同、飲食文化不同,這裏的一切都那麼的吸引她。
在集市上,艾爾開牙常常不知該如何開口。山裏的東西不多,主要是簡單的食物、飲料和一些衣服。面對各式各樣的商品,她既好奇又無措,特別是那些從未見過的兒童用品。她想問,卻不知道怎麼表達,只能默默記在心裏。
雖然艾爾開牙從小學習維吾爾語,但喀什的方言與塔縣的語調大不相同,加上普通話也不夠流利,簡單的日常交流都成了問題。
“我小時候學的是維吾爾語,上初中後我們才有了雙語班,學普通話和維吾爾語。”而到了她弟弟妹妹這一代,他們基本從小就開始學普通話了。
説到這裏艾爾開牙欣慰地説:“現在的孩子們很幸福。”回想自己上學時的情景:低矮的平房教室,需要自己打掃的爐灶,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煤味。
而如今,孩子們在明亮的教室裏,接受着來自全國各地優秀教師的教育——“這些老師大多擁有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帶來了全新的教學方式。”
**當時喀什市跟塔縣的路程漫長而崎嶇。**艾爾開牙回家的路總是蜿蜒在羣山之間,鋪滿砂石,車子顛簸着要走上七八個小時。雨季時,洪水常常沖斷道路,將歸途阻隔在半路。
沒有火車,班車也很少。往返的車費對於普通牧民家庭來説是不小的負擔。因此,除了寒暑假,她大多留在學校,週末時去學校周邊轉一轉。

好在喀什的伯父給予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每逢週末,他都會帶着艾爾開牙和她的同學去動物園、公園遊玩,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她。這份温暖,讓離家的她倍感珍貴,更在她心中種下了探索更廣闊天地的渴望。
火車站的一晚
高中畢業後,艾爾開牙考上了烏魯木齊的大學,那是她第一次離開喀什遠行。開學時,艾爾開牙父親開車從塔縣送她到喀什火車站。雖然艾爾開牙父親平時開縣鄉班車,但她的父母從未出過遠門,即將離家的她讓他們心裏不踏實 。
站台上,她的父親反覆叮囑她別坐過站,路上注意安全。“火車開動後,父親沒有離開,而是在車站守了一整夜。”他擔心艾爾開牙路上出事,又怕她第一次出遠門不習慣,就在候車室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艾爾開牙到了學校,給父親打電話報平安。電話那頭,一直守在火車站的父親聲音有些哽咽。艾爾開牙這才知道,父親一直等在車站,直到確認她安全抵達才肯回家。那一刻,她心裏發酸,既心疼又愧疚。
“有些牽掛,是無聲的守候,有些勇氣,來自那些默默注視着我們背影的人。”

在烏魯木齊的日子裏,每當想起父親擔憂的樣子,艾爾開牙就對自己説:“一定要把書讀好。”
在校園裏,艾爾開牙時常會遇到好奇的目光。“你是哪國人呀?”初次見面時,總有人這樣問她。她長着深眼窩、高鼻樑,皮膚白皙,説普通話時略帶口音。班裏有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和漢族同學,他們都對塔吉克族文化充滿興趣。
課餘時間,艾爾開牙常和其他民族朋友聊天。她會分享塔吉克族的傳統習俗,講述家鄉的美食和風景。南疆的同學對塔吉克文化比較熟悉,而來自北疆的同學則聽得津津有味。
大家也會互相分享各自民族的美食和文化,這樣的交流讓艾爾開牙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比起小時候課本上的知識,這些真實的體驗讓她對外面的天地產生了更多向往。

艾爾開牙畢業那年,正趕上國家脱貧攻堅的關鍵時期。鐵路部門在喀什等地招聘1000多名畢業生,為貧困地區解決就業問題。她恰好就是物流管理專業的應屆畢業生。
艾爾開牙還記得招聘信息貼在學校公告欄時,班主任特意在班上做了宣傳。“那時候我們這些畢業生都很迷茫,不知道該何去何從。”艾爾開牙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報了名,想着就當是多一個機會。
“説實話,我父母對這些工作不太瞭解,他們之前從未接觸過這些。”當初選擇物流管理專業時,她也曾猶豫過。
畢竟塔縣地處邊境,物流發展相對落後。但她的大學表姐很看好這個專業的前景,説:“選這個專業,將來找工作會容易些。”正是這番話,讓她下定了決心。

七月份,艾爾開牙接到了鐵路局的電話,鐵路局通知她通過了筆試和麪試,讓她7月16日去庫爾勒報到。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家裏人,他們高興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家裏特意叫來親戚們一起慶祝。父親拍着她的肩膀説:“好啊,咱們家的大學生有出息了!”
雖然父母對這份工作不太瞭解,但他們始終支持她的選擇。“你自己拿主意就好。”這是他們常説的話。他們真心希望女兒能有更好的發展。
她的蜕變
她剛開始工作並不順利。
剛開始工作時,艾爾開牙性格比較內向。由於普通話不夠標準,她常常擔心自己説錯話。
那時的她總是很緊張,這種緊張或許源於語言和文化的差異。每次開口説話前,她都要在心裏反覆練習很多遍,生怕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
作為一名新列車員,最令她頭疼的是和旅客打交道。因為缺乏經驗,總是處理不好各種突發狀況——時而遭遇乘客投訴,時而連基本的車門操作都出現失誤,這些日常瑣事讓她倍感挫敗。
“記得實習期第一次跟車時,我緊張得手心直冒汗。”按照規定,每到一站乘務員都要報站名,比如“喀什站到了”,可她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有一次,艾爾開牙正在乘務員休息車廂裏休息時,她卻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忘記報站、車門也打不開。
她着急壞了,不斷大喊,“庫爾勒到了,庫爾勒到了”,周圍同事把她推醒,他們哈哈大笑,告訴她車還沒到站。那段時間,工作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
或許是在帕米爾高原長大的緣故,那裏的自然環境讓她從小就明白人類的渺小,也學會了敬畏和珍惜。高原生活培養了她堅韌的性格,遇到困難時總能保持樂觀。
就這樣堅持了半年,艾爾開牙慢慢適應了工作環境,處理起各種瑣碎事務也更加得心應手,逐漸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列車員。
文化差異讓她不再緊張,塔吉克族真誠熱情的性格特點,現在也成了她工作中的優勢。雖然她的性格不算特別開朗,但很平穩,這份平和讓她能耐心對待每一位乘客。
行車工作辛苦,逢年過節也不一定在家,偶爾她也會冒出放棄的念頭,但每次她都會告訴自己:“既然選擇了這份工作,就不能輕易認輸。”
經過持續的努力,她慢慢學會了自我調節,在喀什至成都的線路上堅守了四年。在擔任列車員期間,她的各項考核成績均名列前茅。

2023年下半年,艾爾開牙報名參加了列車長任職考試,最終以優異成績通過綜合測評,晉升為該線路的列車長。
“我們跑五天休五天。”每次出乘時,乘務組會被分成兩個班組,每八小時輪換一次。這條橫跨西北西南的鐵路線全程往返需要近100個小時,途經50多個車站,有時停站時間僅有2分鐘。
作為列車長,艾爾開牙深知自己肩負着重任。她要帶領20多人的乘務組,保障車上1000多名乘客的安全。從普通列車員做起,她最清楚肩章每多一道槓代表什麼。
多一道槓就多一分責任。現在她代表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整個班組,是整個庫爾勒客運段的形象。每次出乘,她都把“平安”二字牢記心間——不僅要平安地將班組帶出去,更要平安地把大家帶回家。這份責任讓她從不敢掉以輕心。
艾爾開牙獨特的面容總能讓乘客們眼前一亮,常常引起乘客的好奇,許多人會主動與她分享新疆的見聞。而她總是報以真誠的笑容和樸素的性格,熱情地與旅客們交流各自家鄉的故事。
“當乘客談起成都火鍋時,我會講塔縣的犛牛肉火鍋。”乘客們常常好奇地詢問:“犛牛肉到底是什麼樣的?”這時,她便拿出手機裏的照片,與大家分享這份來自帕米爾高原的美食。

工作間隙,艾爾開牙喜歡向旅客介紹家鄉塔縣的風光。她精心準備了風景照片和旅遊資料,詳細講解從辦理通行證到遊覽白沙湖、慕士塔格峯的路線,還會介紹塔吉克族的傳統美食和問候禮儀。
一次,一個旅遊團全程認真記錄她的講解。後來,其中一位旅客通過12306聯繫到她,專門感謝她提供的旅行參考。這份跨越千里的謝意,讓她倍感温暖。
艾爾開牙如今在庫爾勒安了家。工作後,她為家裏擴建了房屋,給父親換了新車,帶母親去烏魯木齊看病就醫,也陪他們看過外面的風景。這份看似普通的城市工作,承載的卻是一個牧區女孩不尋常的成長。
她喜歡讀書,也喜歡和朋友們一起旅行。曾經的牧場女孩,如今正用腳步丈量自己的世界——從石頭和泥巴砌成的老屋到城市的高樓,從書本里的遠方到親手觸摸的風景。
“這丫頭掙的錢,頂得上好幾個男人!”村民們樸實的感嘆裏,透着驚訝和驕傲。作為最早走出塔縣闖蕩的女性之一,她親眼見證了家鄉的變化——蜿蜒的山路成了遊客鏡頭裏的風景,新建的機場跑道延伸向遠方。

如今,牧民們做起了旅遊生意,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也開始追尋自己的道路。
她是從帕米爾高原牧區走出的塔吉克族姑娘,卻不願被草原的炊煙束縛一生。在庫爾勒客運段的列車上,她用制服換下了民族長裙,用流利的普通話代替了鄉音,在鋼鐵軌道上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座標。
**當高速公路穿越大漠,航班連接起一座座城市,新的可能正在這片古老土地上生長。**越來越多的牧區女孩開始相信:人生有更多選擇,除了氈房和牧場,世界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這種改變不是對傳統的背叛,而是時代賦予的新可能。就像全國各地的女性一樣,她們正在用不同的方式詮釋着“獨立”的含義——或許是走出家門工作,或許是自主選擇婚姻,又或許只是勇敢地説出自己的想法。
在這條通往現代化的道路上,每個微小的改變都閃耀着進步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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