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殺馬特教父,如今成了禁片男主角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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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搖滾客

今日BGM,《我愛殺馬特》,文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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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21世紀的中國,有這樣一位留守兒童,12歲便成為百萬青年的精神領袖,15歲直接管理着20萬的頭部粉絲。
而他既沒有高知的家庭,父母先是種地的農民,後來背井離鄉進城當了農民工。
也沒有高貴的學歷,初中讀得磕磕絆絆,終究在12歲那年便退學了。
讓他號令天下的原因,是他發明了“殺馬特”。
這場轟轟烈烈的“時尚運動”,由這位12歲的農村少年在不知名的髮廊發起,瞬間席捲全國。
他的名字叫羅福興,殺馬特帝國的創始人,人稱殺馬特教父。

輟學後,羅福興覺得打工實在無聊,整日在網吧廝混。
他一如往常地鑽入網吧上網,在搜索引擎上百無聊賴地搜索着“怎樣搞出影響力”。
不經意間發現,美國《人物》雜誌頒佈的“1995-2005年世界十大鬼才音樂人”名單上,自己的偶像周杰倫居然才排到第十。
高居第一的是瑪麗蓮·曼森,第二名則是邁克爾·傑克遜,這兩個人他一個人都不認識。
在他的認知中,比周杰倫還牛逼的人,一定是牛逼上天了。
他暗暗立誓,要麼不學,要學就學第一名,學瑪麗蓮·曼森,學出名堂。
最終,2007年當他的名字前綴以“殺馬特偶像教父“出現在互聯網時,這個心願算是實現了。
那年他12歲。
碩大的帝國,就這樣起源於一個少年閒來無聊時的煩悶幻想。

1995 年,羅福興出生於廣東梅州五華縣的一個鄉村。
90 年代的粵北農村,窮到叮噹響。
當時,南下務工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羅福興的父母在廣州和深圳之間選擇了深圳,他們沒有能力把兒子帶在身邊。
就這樣,年僅 5 歲的羅福興成為一名留守兒童。
起初他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後來又被送去外婆家,像皮球一樣,滾過來,又滾過去。
無人問津的生活裏,羅福興像一叢雜草一樣野蠻生長着。
小學時,身材瘦小的他便開始遭遇校園霸凌。
在班上,幾個同學沒事就揍他,只是為了好玩。
抬起鼻青臉腫的軀體環顧四周,他發現父母管不到,老師管不了,爺爺奶奶管不動。
為了不被欺負,他開始嘗試變成小混混,小學就開始抽煙。
他還跑到村口的理髮店裏,把自己染成一頭黃毛。
從幼時起,他便意識到,髮型的顏色可以成為自己的保護色。
摘下染頭罩,他頂着“生人勿進”四個字,走出了理髮店。
就這樣,年歲漸長的他對學習徹底失去興趣:
“反正讀完書也是要出去打工的。”
這位懵懂的少年似乎早早看透了自己的命運。
他形容童年是自己長大的,從沒過過生日,也不記得自己的生日。當別人問起那個具體的日期,他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樣。
提到家的字眼,他的第一反應可能是網吧。
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他就已經是黑網吧的常客。
為了上網,他搶別人的錢,偷家裏的錢,網吧門口的單車被他牽走。
寶馬汽車的後視鏡被他拆了賣走,一個能賣到一萬多塊錢;一條寵物狗偷了能賣到兩百塊錢,夠上好幾天的網。
儘管造型和行為飛揚跋扈,但孤獨感整個擊穿了他的童年。
他只是想有人看到自己,但其實所有人都是看了一眼之後就躲得遠遠的。
2007年,他初一念了一半便輟學,和其他農村少年一樣,來到深圳打工。
來到深圳後上網的習慣並沒有改變,那是他唯一可以張望世界的窗口。
在網費一小時一塊的時代,“非主流“文化剛剛興起,活躍在QQ炫舞和空間裏。
他在理髮店旁邊的網吧電腦上敲入“時尚”二字,那時候用的還是谷歌瀏覽器。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smart”這個單詞,他點擊了右上角小喇叭狀的發音按鈕,在紙上寫下“思馬特”三個字,思前想後覺得不夠霸氣,於是改成“殺馬特”。

那一刻,他下定決心要用這個詞攻佔非主流的山頭。
萬物都存在鄙視鏈,他不屑地評論到:
“説難聽點,染個黃毛就是非主流了。”
他覺得殺馬特應該更上一層樓,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走在街上要吸引所有姑娘的目光,不能落下一個。
根據網絡上對於瑪麗蓮·曼森的描述,他順藤摸瓜搜索了“朋克”、“哥特風”等關鍵詞。
隨後,在喉結剛剛發育,下巴開始冒鬍渣的年紀,他穿上皮夾克,學會了畫眼線,給自己打上鼻環、唇環。
苦心研究朋克時,他還迷上了日本視覺系搖滾樂手石原貴雅。
石原貴雅在右臂上紋了“天上人間唯吾獨尊”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要求刺青師在同樣的位置按照同樣的字體一樣一樣也紋一個。
石原貴雅在左臂上紋了個“俺”,他也照葫蘆畫瓢在左臂上紋了個“俺羅福興”。
他的身上超過六成的紋身都在“致敬”着石原貴雅。
可他又在身上紋了4個自己的名字,拼命想和別人不一樣。

首行圖為石原貴雅,次行圖為羅福興
這樣超前的文化基因,為後來的一場誤會埋下伏筆,如同蝴蝶效應,改變了他的一生。
終於,在他的潛心研究下,在一家名為“文麗發舍”的蒼蠅理髮店中,他花費了一瓶髮蠟和啫喱水,搗鼓出世界上首個殺馬特造型。
十幾個紅色觸角擺脱地心引力從各個角度衝向天空,靈感則來自於動漫《七龍珠》裏面的孫悟空。

圖片一經發布,便像病毒一樣在當年的 QQ 羣、空間、各大論壇裏擴散開來。
農村留守少年們對殺馬特毫無抵抗力。
成為一個殺馬特,不光能給他們帶來關注,還能提供“我們都一樣”的社會認同,這讓他們覺得安全。
雖然天南海北,但大家有了統一的符號,相同的興趣,沒有歧視,也沒有霸凌。
殺馬特們的線下聚會點亮了彼此的生命,他們一起去迪廳搖頭、去溜冰場溜冰、去網吧上網,甚至一起壓馬路、睡大街。
對無數留守鄉村的少年來説,這是從沒體驗過的歸屬感。

從此之後,他的手機便響個不停,一天到晚充斥着新的好友申請。
不知不覺,殺馬特顛覆了非主流,佔據了網絡,佔據了城市角落和城鄉結合部的大街小巷,羅福興的商業帝國也正式開啓。

2009年,他建立了第一個在 QQ 羣之外可供殺馬特交流的網站,他這樣描述帝國的繁榮:
“網站在搜狗的第一頁、360的第一頁,百度有時候在第一頁。”
這個域名為www.smart520.com的網站,在他14歲時,為他帶來了接近7萬元的收入。
在收取“殺馬特排行榜”打榜費的同時,他通過幫助微博、微商宣傳賺取廣告費。

被人矚目的感覺令他着迷,他一度以為,自己就是中國的瑪麗蓮·曼森,眾星捧月,名利雙收。
很快他開始大手大腳花錢,對於商業帝國的經營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
新鮮感快速消退,他對複雜的商業邏輯慢慢失去興趣,閒逛在深圳街頭,每次看到路邊寶馬汽車的後視鏡,又開始覺得手癢。
但沒關係,此時的錢就像自己長了腿,會自己往兜兒裏跑。
2009年,他掌管着30多個頂級殺馬特QQ羣,上線前要先拿出小本子對密碼。
其中5個核心QQ羣,成員超過了2000人。這2000多個核心成員又管理着家族下線數不清的QQ羣。
他保守估計,至少20萬人處於他的有效管理之中。


2009年,事情開始失控。
一方面,殺馬特羣體的急速擴張讓羅福興疲憊不堪,他開始放權,殺馬特羣體開始分化出幾大家族。
其中一些大家族被資本看中,開始通過網絡影響力進行系統變現。
另一方面,殺瘋了的殺馬特們,為了進一步擴大影響力,走出了QQ羣這個大本營。
行動整齊劃一,像病毒般入侵到如同豆瓣、天涯、百度貼吧等網絡陣地進行惡意刷帖。
帖子內容無一例外都是殺馬特造型的自拍照。
這樣肆無忌憚的行為,無疑是井水犯了河水。
2007~2009年這野蠻生長的三年,讓所有殺馬特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主流,走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可事實證明他們錯了,他們始終是被排斥在主流聲音之外的非主流。
平常不管你是懶得管你,來我家門口鬧騰那就是真的欠收拾了。
在其他平台製造存在感的行動迅速引起大量平台用户的反感,殺馬特成為全網公敵。

第一場反殺馬特運動在百度貼吧打響,隨後引發一場圍剿殺馬特的網絡狂歡。
所有殺馬特的帖子均被刪除,但嘲諷殺馬特的帖子卻都存活了下來。
那時的網友每天絞盡腦汁想的,就是怎麼花式辱罵殺馬特。
殺馬特的反擊如同螳臂當車,湮沒在潮水般的唾沫星子中。
那一年的網絡之外,現實中更主流的聲音關注的是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會。
看到殺馬特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囂張模樣,封殺也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現實中的殺馬特,開始被擋在流水線外。
他們要吃飯,只有進入流水線這一條路;可越來越多的工廠連面試的機會都拒絕提供給他們。
頻繁遭受各種暴力的殺馬特們,不得不關閉空間,剪掉頭髮。

自此開始,就連羅福興的大本營QQ羣中,每年退出的人數都不計其數。
他開始嘗試從思想上鞏固他的家族,打造一種統一的價值觀:
“我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讓所謂的精英慚愧,其實自己連殺馬特都不如。”
可沒有成員願意接受他的思想改造,他們仍然停留在交友、尋找同類的狀態之中,樂此不疲。
羅福興的呼聲像帝國崩塌前最後的號角,不再有人振臂一呼,跟上他的腳步。
2011年,他解散了二十多個QQ羣,又把剩餘的QQ羣的管理權轉交給其他成員,自己只保留羣成員的身份。
這一年,他剪去殺馬特造型,迴歸大眾。
他以為自己曾進入過主流,但其實從來沒有。

2014年,“帝吧”李毅吧的成員們將殺馬特幾乎趕盡殺絕,發跡的QQ羣也被大量轟炸,這場不自量力的入侵最終讓殺馬特們幾乎“滅絕”。
大廈將傾,這位教父站在遠處,靜靜目睹着一個時代的終結。
2016年,羅福興的父親去世,他趕回老家。
彌留之際,他為這位幾年才見一次面的父親借下7萬元的外債,只為了延續一個月的生命。
旁人不理解,問及原因,他只是説:
“我爸是很壞,他娶兩個老婆,還把妓女領進家門讓我叫媽媽,可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不要命去馬路上碰瓷,想給我們留點錢。”
羅福興是個善良的人,那一瞬間,他原諒了自己的父親。

2012年,在川美任教的李一凡,偶然間看到了殺馬特的照片。
作為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的他,在看到那些五彩斑斕、高高聳起刺向天空的頭髮時大聲疾呼:
“中國終於有朋克了!”
他以為這是西方朋克文化在中國的變種,是一種對消費社會、流行審美的抵抗,這場自黑式的視覺盛宴,體現的是骨子裏的反抗。
在他的設定中,這羣留着不倫不類髮型的年輕人,必定出身中產家庭,受過良好教育。
2017年,他拿到一筆贊助,決定為殺馬特拍部紀錄片。
但當他找到羅福興時,才發覺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
能夠聯繫上的所有殺馬特無一例外都和羅福興一樣,來自農村,從小輟學,文化水平極低,為了生計被迫進廠,成了流水線上的機器。
他根本找不到殺馬特願意為他提供紀錄片的素材,就連羅福興也不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玩殺馬特的歷史。
直到心碎的李一凡在聽完他們的故事後對羅福興説:
“我要給你們平反。”
就這樣,羅福興成為了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的副導演,並在片中承擔主要人物的角色。
他把這看作一場拯救殺馬特文化的試驗:
“復興如果成了就成,不行,就當作是青春的紀念吧”。
從此,他走上了藝術這條路。
不少藝術家和藝術院校陸續找到他,想借助他做一些關於殺馬特文化的藝術追索。
他和藝術家們一起製作油畫,展覽各種形式的作品。
加上斷斷續續讀了一系列社會學著作和尚未啃完的《拿破崙傳》,他發現殺馬特文化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低賤。
只是審美標準被精英們壟斷了,而殺馬特來自鄉村,他們不瞭解殺馬特,只想通過鄙視標榜自己的高高在上。
同年,羅福興接受多家媒體的採訪,還登上了浙江台的《中國夢想秀》。
2018年,深圳工業展覽邀請有105位藝術家參展,他受邀成為其中之一。
他的展位是一個專做殺馬特造型的工作室,他要傳達的藝術觀點是:
“殺馬特是工人和農民自己的文化,我們和父輩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們要玩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和城市人區分開來。”

2019年,他和李一凡跋涉數個省份,67個接受採訪的殺馬特,只有兩三個是李一凡搞定的,剩下的全是羅福興通過QQ、快手一個個號召來的。

影片首次上映,片方邀請了一眾殺馬特前來觀影,最終只有一位到場。
他在影片放映的中途離開,對導演説:
“這拍的就是我。”
他們沒有高大上的外衣,只是非主流的2.0版本,只是一羣孤獨農村孩子抱團取暖式的自娛自樂。
羅福興沒有參與這場首映,因為首映的地方距離他60公里,昂貴的通勤費用讓他難以承受。

電影《殺馬特我愛你》
這一年羅福興在深圳的城中村開了一家理髮店。
他仍然在關注着直播平台上的少量活躍的殺馬特,但從不評價。
他悄悄在快手上輸入“殺馬特”,顯示出來是“萌萌萌”。
他查詢到“殺馬特”在快手上已經成為禁詞,直接輸入會顯示“萌萌萌”(低俗侮辱性話語會統一顯示萌萌萌)。
“這是歧視。”
此時憤怒已經不是他的常態,他早已不是那個指揮千軍萬馬攻城略地的教父。
可僅僅三個月後,理髮店就因經營不善而轉讓。
最近幾年,有不少平台邀請他復出做直播,可他都拒絕了,他形容自己:
“一沒才藝,二沒技術,三沒思想。”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能翻紅,也不過曇花一現。
“出名和好感度不一樣,好感度是社會對你的接受和認同。”
2020年,他重新留起長髮,成為了B站UP主,重新開始更新微博,以一年發十條的頻率。
在月租600塊的房子裏,他收容了從雲南前來投奔他的殺馬特小陸。
期間,他為自己的同伴們辦了一個**“殺馬特駐留計劃”**。
計劃的靈感川美的“青年藝術家駐留計劃”,為青年藝術家提供資助,幫助一些囊中羞澀的才子起步。
羅福興如法炮製,將資助對象從藝術家變成了殺馬特,出資人有藝術家,還有絡繹不絕來採訪他的記者們。
在李一凡眼裏,羅福興是個聰明人。
他把自己的思維,一直從4G一直升級到8G、16G、64G。
進入主流話語體系的他並沒有迷失,沒有拼了命要藉着梯子往上爬,反而享受着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
他早已發現,藝術家也挺窮的,跟他差不多,蘋果手機也是分期買的。
來採訪他的無數記者,也只是坐在城市的某個格子間裏,為了高昂的房價焦慮,996加班加點地無休無止地碼字。
現在他的裝束簡單,習慣穿一身黑衣服,揹着有些泛黃的白色帆布包。
包上寫着歪歪扭扭的五個大字:“革命的一天”。
那是他自己用黑色水筆寫的,他説:
“一個人,只要他自己在今天做出了改變,它就是一場個體的革命。”

他曾開過一次直播,一場直播下來,他被打賞了12塊5毛。
也是在這一年,他開始了對殺馬特聚會的“復興”,一年會約上三五好友,來一場不再高調的殺馬特聚會。
像是受過教育的人們,每年的同學聚會。

2021年,他在B站上發佈的視頻收穫上百萬的播放量,但對於商業化運作,他似乎真的已經厭倦。
沒接過任何代言,也沒交代過任何項目,最多隻是宣傳一下自己的理髮手藝。
從12歲到27歲,對於這段15年大起大伏的人生,羅福興在豆瓣和網易雲的個人簡介中寫道:
“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
回首這段往事,他忍不住又留起長髮,這一次不再為了標新立異,也不再為了譁眾取寵,為的只是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因為花有重開日,而人無再少年。**

參考資料:
宅總有理:《這羣遭全網封殺的青少年,身上藏着中國最殘酷的底層之痛》
南方人物週刊:《荒原上的殺馬特》
人物:《海邊的殺馬特》
界面新聞:《“殺馬特”教父羅福興這些年:打工,開店,拍紀錄片》
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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