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 美學者：印威懾失效才助長巴軍事冒險？印巴衝突難以根本避免…_風聞

編者按

隨着印巴關係再度陷入動盪，本文作者阿基爾・沙阿系統梳理了印巴衝突的新變局，剖析了印方遏制手段失靈及巴方軍事冒險的深層成因。作者認為，當前南亞局勢表面雖似平靜，但內裏暗藏多重風險：一是印度對巴基斯坦的戰略威懾力受挫，反而刺激巴方的戰略冒進；二是巴軍方藉由危機轉移國內矛盾，強化軍隊統治的合法性與號召力；三是“信息戰+無人機戰”的雙重創新，極大增加了局勢升級的偶發性；四是核威懾悖論下的誤判風險始終懸而未決。作者通過對多輪空襲、外交斡旋及危機走向的冷靜觀察，揭示出印巴兩國互不信任與內部政治博弈交織下，未來衝突難以根本避免的深層隱憂。希望本次編譯能為中文讀者在理解南亞動盪的戰略邏輯與風險格局時，提供更多理性與深入的視角。南亞研究通訊特此編譯本文，供各位讀者批判參考。

2025年5月，巴基斯坦拉合爾舉行集會，支持巴基斯坦軍隊。圖源：《外交事務》網

在印巴達成脆弱的停火協議近兩週後，這兩個國家對停火前的事件始終各執一詞。印度指責巴基斯坦是4月22日印控克什米爾恐怖襲擊的幕後主使——該襲擊導致26人死亡；巴基斯坦則否認負有任何責任。5月7日，印度發起報復性導彈襲擊，打擊巴基斯坦境內被指與“虔誠軍”（Lashkar-e-Taiba）、“穆罕默德軍”（Jaish-e-Mohammed）等恐怖組織有關聯的目標；當前，印巴雙方對於此次襲擊的規模和影響仍存在爭議。

這場導彈交火引發了多輪的攻擊，最終導致印度戰機被擊落（據巴基斯坦及國際媒體報道）以及巴基斯坦戰機被擊落（據印度媒體報道）。無人機和導彈在邊境來回穿梭，兩國政府、媒體相互指責，就目標命中情況、基礎設施損毀程度及人員傷亡數據相互駁斥。衝突在美國高級官員的斡旋下暫時平息，雙方在美方壓力下逐步後退，避免衝突升級。然而，即便如此，戰爭迷霧依然籠罩此地。儘管巴方感謝美國總統特朗普幫助促成停火，但印方卻堅稱不存在任何第三方調停。

儘管硝煙依然瀰漫，部分結果已經顯現。近期交火標誌着印巴跨境爭端的重大升級，這種爭端過去一直週期性爆發。與以往印度採取的有限懲戒性打擊不同，這次印度對巴軍事行動深入巴領土境內。印度的“硃砂行動”（Operation Sindoor）遠遠越過巴控克什米爾，深入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心臟地帶，最終不僅打擊了與激進組織有關的設施，也包括空軍基地等軍事目標。過去幾十年，印巴衝突大多侷限於克什米爾爭議領土周邊邊境地區。而在2025年5月，巴基斯坦主要城市及印度北部多座城市均進入高度警戒狀態。

通過這次打擊，印度政府希望向要求為克什米爾恐襲“復仇”的國內民眾展現自身力量與強硬姿態。然而，在深入巴基斯坦打擊廣泛目標的同時，印度也意圖重塑威懾力，阻止巴軍方繼續支持活躍於印度領土的激進組織。可是在這一點上，印度很可能會失望。印度的行動不僅未能嚇退對手，反而引發了巴基斯坦的報復，最終提升了巴軍方聲譽，增強了其國內民眾支持。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印度的報復行動實際上為巴軍方帶來了近幾十年來最具象徵意義的勝利。這不僅難以使巴基斯坦“收斂”針對印度的“代理人戰爭”，更可能促使這兩個核武國家未來爆發更多衝突。

一、衝突升級的邏輯

長期以來，巴基斯坦軍方持續利用代理人對抗印度。與“虔誠軍”相關聯的某組織曾於2008年製造震驚國際社會的孟買血腥襲擊事件，此次又宣稱對2025年4月印控克什米爾帕哈爾加姆（Pahalgam）大屠殺事件負責。巴基斯坦雖否認參與該事件，但未能成功説服印度。

襲擊發生後不久，印度史無前例地單方面中止了《印度河水協定》——該協議由世界銀行於1960年從中斡旋達成，旨在管理對巴基斯坦水力發電、灌溉和農業至關重要的水資源分配。該協議曾經“挺過”印度多次戰爭與軍事化爭端，如今卻再難維繫。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領導的政府最終將暫停該協議這一外交舉措，與對巴境內目標的軍事打擊結合起來。印度或許原本希望這些行動能平息本國國內對帕哈爾加姆襲擊事件的憤怒，同時不至於引發更廣泛的衝突。然而，這一次新德里誤判了局勢。

印度官員低估了巴基斯坦軍方在向印度及本國民眾展示自身戰備準備和決心的迫切程度。據巴基斯坦和國際媒體的報道，巴基斯坦使用中國產戰鬥機和防空系統擊落了多架印度戰鬥機，包括一架法國製造的“陣風”戰鬥機。這被認為是伊斯蘭堡的一次重大象徵性勝利。同時，這也鼓勵了巴基斯坦繼續通過無人機和導彈襲擊測試印度的防空力量，暴露了印度所謂空中優勢的侷限性，重新激發了巴基斯坦軍方的信心，讓巴軍隊重新相信儘管印度在常規力量上佔優，巴方仍能在有限衝突中堅守陣地。

這場危機發生在巴基斯坦軍隊及其首領阿西姆·穆尼爾（Asim Munir）的公眾形象跌入谷底的時候。現在，這一系列行動幫助巴軍方恢復了國內合法性。穆尼爾因鎮壓伊姆蘭·汗（Imran Khan）的巴基斯坦正義運動黨（PTI）而面臨輿論強烈反彈。伊姆蘭·汗是巴前總理，也是最受歡迎的政治領袖。巴軍方在2023年5月出於政治動機，以腐敗指控逮捕了伊姆蘭·汗，並在他的支持者襲擊軍事設施後將他們送上軍事法庭。隨後，軍方還在2024年2月的議會選舉中公然施加影響，鞏固了PTI主要競爭對手的權力。這場政治分裂又因該國糟糕的經濟狀況而加劇。2023年，巴基斯坦一度接近債務違約，通貨膨脹高達38%，經濟焦慮助長了政治異見。2024年11月，巴軍方強行鎮壓了PTI在伊斯蘭堡的遊行，但該黨國內外的支持者在社交媒體上對穆尼爾發起了持續不斷的輿論攻勢，軍方稱之為“數字恐怖主義”（digital terrorism）。

印度的報復給巴基斯坦帶來了重大的象徵性勝利。

目前而言，巴軍方的輿論壓力有所緩解。對於國內受眾而言，巴軍方成功將自己塑造為一支守護國家免受印度侵略的凱旋之師。蓋洛普民調發現，96%的巴基斯坦人認為“本國在最近的衝突中獲得了勝利”。軍方呼籲全國團結，這一聲音暫時壓過了公眾對政治壓迫以及嚴重經濟困境的擔憂。穆尼爾在印巴對抗中表現得強硬，其影響力進一步上升。作為對他“擊敗敵人”領導能力的獎勵，該國名義上的文職政府將穆尼爾晉升為陸軍元帥，使他成為繼阿尤布·汗（Mohammed Ayub Khan）之後第二位獲此頭銜的軍官，後者在1958年軍事政變後領導巴基斯坦長達十年。

對印度而言，更棘手的是其重建威懾力的努力適得其反。新德里原本寄望於通過懲罰性軍事行動，輔以經濟脅迫的威懾手段，迫使巴基斯坦停止（利用恐怖組織）推行“代理人戰爭”。然而近期的敵對沖突卻很可能走向預期的反面。印度對穆裏德克（Muridke）、巴哈瓦爾布爾（Bahawalpur）等地激進組織據點發動的襲擊，並未對巴基斯坦境內的聖戰組織基礎設施造成實質性破壞。巴基斯坦軍方掌控的核心情報機構——三軍情報局（ISI）早已預先將關鍵資源轉移至安全區域。事實上，策劃和實施針對印度的恐怖襲擊並不依賴固定設施，這些易受敵方火力打擊的物理據點並非必要條件。因此，巴基斯坦仍完整保留着利用恐怖主義手段對印度實施戰略攪局的能力。

事實上，印度的打擊非但沒有威懾巴基斯坦軍方，反而可能讓將領們認為其挑釁策略正在奏效。長期以來，巴基斯坦軍方早已習慣通過製造對印敵意來轉移公眾對其治理失誤的關注，例如，巴方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指責印度支持與巴政府對抗的巴基斯坦塔利班運動（TTP）及西南部俾路支省分離主義勢力，印方對所有指控均予以否認。即便與幾位前任相比，穆尼爾對印態度也呈現出明顯更強硬的立場：在帕哈爾加姆襲擊發生前一週，穆尼爾在伊斯蘭堡一次會議上重提“兩個民族理論”（two-nation theory，即巴基斯坦的建國理念，認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分屬根本對立的兩大文明），並直言印巴兩國的“宗教不同，文化不同，抱負不同”。他進而將巴基斯坦定義為“強硬國家”（hardstate），誓言繼續支持克什米爾人“反抗印度佔領的英勇鬥爭”。

包括印度外交部長蘇傑生(S. Jaishankar)在內，許多印度人都把穆尼爾的對抗性姿態解讀為其個人“宗教偏見”的體現。但他的言論及後續行動，也折射出巴軍隊這一整個機構的內在邏輯。雖然穆尼爾的觀點較為保守，但巴軍官們羣體已深深融入一種將印度視為“不共戴天的死敵”的組織文化。巴基斯坦對印度持續發動“次常規戰爭”的事實充分表明，制度性灌輸與組織利益遠比軍隊最高指揮官的個人特質更具決定性（值得注意的是，穆尼爾的上一任——卡馬爾·巴傑瓦<Qamar Bajwa>曾被視為對印度更具和解姿態的人物，即便如此，巴傑瓦任內仍主導了2019年2月的普爾瓦馬襲擊事件——穆罕默德軍的此次襲擊導致40名印度準軍事部隊士兵喪生，直接促使印度對巴領土發動空襲）。近期的印巴衝突並未動搖這些固有觀念，事實上，巴軍方高層顯然不打算改變既定戰略路線。

二、一次意料之外的升級

即便核戰爭的陰雲始終籠罩着兩國間的任何衝突，巴基斯坦的將軍們仍堅持這一思路。自1998年核試驗以來，印度雖奉行“不首先使用”政策（no-first-use policy），但印度高級官員近年多次暗示該國的核剋制並非不可動搖，未來可能重新審視這一政策。作為南亞常規軍力較弱的一方，巴基斯坦並未奉行“不首先使用”政策，而是保留在面臨迫近失敗或重大領土損失時先發制人進行核打擊的權力。2004年印度公佈“冷啓動”戰略（cold start，旨在通過快速常規入侵懲罰跨境恐怖主義並奪取巴方領土）後，巴進一步降低了核門檻，威脅對其領土上的印度軍隊部署戰術核武器。

因此，巴基斯坦慣於施展核訛詐並不令人意外。令新德里沮喪的是，伊斯蘭堡在過去與印度的核對峙中，屢次成功利用核戰爭陰雲促使美國及時介入。例如，時任美國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表示，在2019年的危機期間，印度告知美方，巴基斯坦正準備部署核武器，兩國一度瀕臨核交火邊緣。這一威脅促使美國緊急展開外交斡旋，最終促成了被擊落的印度飛行員的獲釋回國，為印巴雙方提供了一個體面收場的“台階”。

在本輪衝突中，巴基斯坦也動用了核威懾信號。在印度發動報復性打擊前，巴基斯坦國防部長哈瓦賈·阿西夫（Khawaja Asif）在四月底警告全球，如果本國“生存受到直接威脅”， 巴方將考慮動用核武器。在印度打擊了巴基斯坦一些關鍵的空軍基地，包括位於巴軍隊總指揮部與國家核指揮中心附近的戰略要地努爾·汗空軍基地（Nur Khan base）之後，巴基斯坦不僅做出了常規報復，巴總理夏巴茲·謝里夫（Shehbaz Sharif）還立即召集負責監管核武庫並批准其使用的國家指揮機構緊急會議，向印度及國際社會釋放經過精心籌謀的信號。莫迪警告稱，巴基斯坦的“核訛詐”無法阻止印度對巴境內的恐怖分子藏身地發動打擊，但這種核威脅卻足以讓美國深感不安並介入調停。事實上，特朗普聲稱，他的政府不僅促成了停火，還避免了一場“核衝突”。

從樂觀視角看，雙方在衝突中均採取了適度且有節制的報復行動，未出現過激舉措。換言之，兩個對手均不願承受核戰爭的災難性後果，最終藉助美國調停及時找到了緩和矛盾的台階。當然，印度否認美國在促成停火中發揮了關鍵作用——這種話術立場折射出新德里堅持將克什米爾爭端定義為雙邊議題、拒絕其"國際化"的一貫態度。

儘管危機並沒有升級到核戰爭的程度，但其迅速升級的過程卻暴露出印巴兩國核武庫的悖論性影響：核威懾雖能降低全面常規戰爭的概率，卻能為摩擦衝突、恐怖主義等低烈度衝突開闢更大空間而催生不穩定。換句話説，核武器的存在或許正激勵着雙方在模糊的核門檻下展開冒險對抗。悲觀主義者可能會指出，這種互動模式可能引發危險後果——隨着軍隊利用不斷升級的新武器打擊更多元化的目標，災難發生的可能性正急劇膨脹。無論印巴領導人何等理性，缺乏可靠的危機溝通渠道，都將使未來每一次衝突爆發面臨更高的誤判風險。

三、抨擊對方

停火併不意味着持久和平。雙方都有理由聲稱取得了勝利，至少能在一段時間內遏制緊張局勢。巴基斯坦軍方可以吹噓自己在平衡印度常規力量方面取得的成就，讓國際社會重新聚焦克什米爾爭議，並在印度懷揣大國雄心、試圖擺脱這一本土紛爭的包袱時，再次將印巴問題捆綁在一起。而印度方面，莫迪則在國內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陣營中鞏固了自己“警惕守望者”（vigilant chowkidar）的崇高形象，他着重強調了對巴境內已知激進分子據點的精準打擊。

然而，虛假信息、無人機這兩大新因素為未來的對峙增添了難以預料的風險。雖然巴基斯坦媒體在報道危機時並非完全客觀，但印度電視新聞頻道通過編造或誇大諸如“轟炸卡拉奇港口”“攻佔巴基斯坦城市”等虛假消息將戰爭狂熱推向了新的高潮。在缺乏直接溝通的情況下，雙方媒體充滿沙文主義的對立敍事，進一步加劇了緊張局勢。

武裝無人機的介入為衝突打開了新的戰場。隨着危機的展開，雙方大量使用（具備滯空自爆功能的）巡飛無人機羣，引發了公眾廣泛恐慌。無人機技術很可能在未來的危機中同時扮演激化矛盾與抑制衝突的雙重角色。印巴可以更輕易地部署無人機，並在不涉及有人戰機所帶來的政治軍事風險的情況下，加劇地區緊張局勢。誠然，攔截或摧毀無人機的行為所引發衝突升級的風險可能低於擊落傳統戰機，但大量無人機的使用會擴大未來衝突的規模，增加局勢失控的可能性。

儘管停火，印方仍聲稱這只是“暫時中止攻勢”，其可能隨時恢復攻擊，以懲罰未來發生的跨境恐怖主義事件。僅僅一次恐怖襲擊就可能引發新一輪報復與反報復循環，從而破壞地區穩定。就目前而言，印度決策者仍然可能相信，巴基斯坦軍方至少在短期內被嚇阻住，暫時不會再進行類似的冒險行為。然而，巴基斯坦的將軍們並不這麼看。他們在危機中展現出更強的姿態，更堅定地決心對抗印度，其國內地位得到鞏固，戰場聲望也有所提升。

從理性視角出發，國際社會應呼籲對代理戰爭保持克制。巴基斯坦客觀上面臨實力差距，難以承受與經濟軍事優勢更為顯著的對手持續對峙，更不宜冒核衝突升級的風險。而印度在謀求大國地位的進程中，也不應期望與巴陷入長期衝突。但事實上，只要印巴任何一方仍然秉持着“攻擊對方即可獲利”的認知，地區暴力衝突的暫時緩和就難以演變為持久穩定。

作者簡介：

阿基爾·沙阿（Aqil Shah），喬治城大學沃爾什外交學院兼職副教授，著有《軍隊與民主：巴基斯坦的軍事政治》（The Army and Democracy: Military Politics in Pakistan）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