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東奕事件背後的社會轉型_風聞

半個月前，被網友們稱作“韋神”的北大數學天才韋東奕再次被熱議，他在不久前開設的認證抖音賬號中一露面，就被發現多顆牙齒缺失，30歲出頭的他，被網友們認為健康狀況不佳，這引起了很多猜測，包括但不限於：精神狀態不好、自理能力不佳、飲食習慣不健康等等……

作為大眾眼裏的“天才”，韋東奕自出現在大眾視野，就持續引發熱議，這次露面使得議論更加沸騰，甚至促使北大做出回應，證實韋東奕患有牙周炎，並承諾關心韋東奕的健康。

關於韋東奕的熱議還在繼續，但當我們冷靜下來，回顧韋東奕被“造神”的過程，會發現，它潛藏着更深遠的問題，比如社會對“天才”的看法，對“純粹的人”的態度，等等問題都涉及當下社會價值觀的轉型，也許這才是韋東奕事件中更值得思考的問題。

01

天才且純粹的人

在大眾眼中，韋東奕身上閃耀着“天才”和“純粹”的光芒。

一方面是韋東奕在媒體鏡頭前的不修邊幅和少言寡語，另一方面是他在課堂和學生報告會上的滔滔不絕，兩者的反差剛好構建了韋東奕這個形象的“外在”和“內心”，當他滔滔不絕沉浸在少有人可以理解數學公式的時候，人們相信，他內心中對數學的天賦和純粹的心顯靈了。

但很大程度上，這種“天才”和“純粹”很大程度上只是國內社會近幾十年形成的刻板印象，似乎不世出的奇才總是和特立獨行的行為和生活聯繫在一起，而在高考的競爭體制下，這種刻板印象進一步具象化為樸素的穿衣打扮，不修邊幅的身體，甚至還包括少言寡語的性格，韋東奕呈現在大眾媒體上的形象，正是如此。

是什麼讓我們的社會形成了這樣具象化的“天才”形象呢？

恢復高考以來，大眾文化和社會情緒本身就在不斷“神化”人的思維潛能。高考被認為是當下最公平的考試，所以高考前的教育核心都在於培養和釋放每個學生的高考潛力，這種潛力通常被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努力，另一部分是聰明，儘管後者看起來更像一種“潛力”，但我們常常忽略的是，一個被認為努力的孩子，也被默認身上帶有一種吃苦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就和這個孩子的“樸素”和“不修邊幅”相聯繫，甚至在競爭壓力大的地方，比如在全國各地存在的類似“衡水中學”的超級中學裏，學校會使用管理手段讓所有的學生都在高中時期儘量保持“樸素”和“不修邊幅”。

這正是韋東奕被造神的動力所在，在很多人的意識中，韋東奕的狀態符合他們對曾經在校園中見過的樸素努力的“學霸”的印象，而韋東奕是學霸中的學霸，人們在他身上獲得了一種刻板的“審美”體驗，越樸素，越崇高。

然而，“樸素”“不修邊幅”並不僅僅是一種外表，它的確也是生活質量的外露，正如這次韋東奕被再次熱議，是因為他看起來掉了很多牙，在過去，缺牙被當成隨着年齡增長的正常現象，哪怕有人像韋東奕這樣在30多歲掉了好幾顆牙，也會被認為僅僅是一個小的身體缺憾，但事實上，在口腔醫學看來，牙周炎是很嚴重的病，會嚴重影響生活質量和壽命，這種專業知識如今已經大範圍普及，這突然讓很多人意識到，那種“樸素”“不修邊幅”背後可能並不是一種正常的生活狀態，而是會帶來極大的生命風險。

一個被認為具有極高數學天賦的人，按説也應該具有對生活的理性認識，生命健康是人生一切其他可能性的基礎，如果我們所説的理性是最普遍意義上的理性，那麼身體健康應該是理性認識擺在首位的事，然而事實是，韋東奕，一個被認為具有高度理性思維能力的人，卻對生活和健康顯得漠視，這對大眾心理帶來了衝擊，經濟發展帶來的健康意識的提高使得不少人重新審視上一代人的健康觀念，對牙齒健康的認識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帶來了社會觀念的轉型。在過去的大眾意識中被認為是正常甚至崇高的東西，越來越難以支撐相應的價值。

02

想象出的潛能

這種撕扯和衝突的背後，是現代意義上的“人”和“生活”重新建構的問題。

“聰明”“純粹”這樣的特質，在現代社會的大眾意識中，都具有一種潛能，但這種潛能是被想象出來的。

這種想象來源於浪漫主義，在近代，當宗教被科學擊敗後，過去對宗教的或神秘主義的狂熱被轉移到了人自身，所以當時的人們漸漸開始推崇人內在的潛力，由此慢慢形成了浪漫主義思潮。

在國內，浪漫主義在八十年代後被整合進了以高考為代表的優績主義，和高考內容本身的理性要素形成一種混合的思潮，所以國內的家庭多年來大都秉持一種特別的思想，那就是把理性和浪漫的想象一同揉進高考制度，企圖讓自己的孩子在高考的成功中收穫理性的極致和浪漫的崇高，可以説，韋東奕是這種期待下的典型。

但矛盾的是，韋東奕雖然做到了高考制度期待下的極致和崇高，但卻明顯撕開了這種極致和崇高的表象。

如今，在討論韋東奕的評論區，已經出現了對立的觀點，一方強調韋東奕的生活狀態是不正常的，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甚至有人懷疑韋東奕患有自閉症，另一方仍然堅持全社會應該給韋東奕留下“天才”的空間，然而，後一種觀點不管多麼極力解釋韋東奕僅僅只是專注於自己的研究而不修邊幅，他們都無法否認，牙周炎是一個嚴重的問題，而如此嚴重的問題，恰恰與不修邊幅的生活方式直接相關。類似這樣的問題，會越來越多地衝擊一部分對生活抱有某種想象的人。

在信息技術的高速發展下，過去的很多想象都面臨實實在在的感受的考驗。浪漫主義的想象，也正在面臨終極的挑戰。

從00年代以來，全國高速大規模的基建，不僅為社會提供越來越便利的生活，更為社會提供了高度現代化的生活邏輯。越來越多的人被納入現代化的生活，在大眾意識中，現代化生活更多體現在外在的物質層面，比如高鐵站，摩天大樓之類的建築，手機，電腦之類的工具，但很多人沒有真正認識到，這些物質和生活思想之間存在遠超想象的緊密關係。

當我們進入現代化生活，我們對生活的感受會潛移默化地被改變，每一種新的物件，都會帶來全新的生活體驗，而這種生活體驗，會被把握為一種非常具體的東西，人們會試圖將這種體驗保留下來，而不是僅僅在與物件接觸的時候才能夠獲得。

追求體驗的可持續動搖了“理性的極致和浪漫的崇高”，很多人都會漸漸開始懷疑，後者是不是僅僅是想象，抑或是一種空頭支票。馬克斯·韋伯曾經在上帝被宣判死亡的時候，就擔心對世界的祛魅並不一定帶來更理想的世界。在當年，取代上帝的正是韋東奕這樣的天才，如今，天才的神話也受到衝擊，對具體生活的重視也在漸漸取代對虛幻靈魂的膜拜。

03

如何對待具體生活？

所以，今天的人們應該更加重視具體生活，這意味着認真對待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而不要陷入對某種潛能和預期的想象中，當然，這不意味着我們不應該去探索關於未來和遠方的知識，按照這種態度，把任何一種未來或者遠方與自己當下的生活切實地聯繫起來才是更理想的。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但正如我們因為韋東奕的牙周炎而展開對其背後一系列問題的思考，身體健康也許就是一個大多數人易於理解和接受的錨點。如今的城市，儘管為我們提供了諸多便利設施，但它往往並不意味着健康。當大多數打工人每天花一個小時通勤，又常常伴隨加班，這樣的時間剝奪首先影響的就是飲食和起居的健康。不少打工人不得不在休閒時間報復性娛樂，熬夜成為常態，對健康帶來了更多額外的隱患。

為什麼現代城市看似給了我們理性便利的景觀，卻事實上威脅着我們的生活？最核心的癥結是，大部分人不理解理性和內心的關係，當我們一磚一瓦建設城市時，使用的技術，無論是數學還是物理，都以我們對世界的理性歸納為基礎，久而久之，我們就對理性歸納帶來的抽象系統形成了崇拜，誤以為這套系統本身就是客觀世界本身，而忘記了它的起源，是我們對人類身體潛能的概括和想象，因為是概括和想象，就難以被直觀而穩定地量化，更難以成為人們對韋東奕投射的“純粹”想象，當這種幻象因為某種直觀的精神創傷被戳破，比如牙周炎帶來的健康威脅和視覺衝擊，這種想象也就面臨崩潰。當舊的想象無法維持，我們就不得不從具體出發，重新構建生活邏輯，新的生活邏輯也許仍然避免不了想象的成分，但它肯定需要解決已經被暴露出的問題，比如身心二分的想象難以繼續維持。

所以，今天的我們，需要慢慢嘗試將身體和心靈融合起來，但並不是退回前現代的矇昧中。我們需要維持曾經被想象出的“純粹心靈”帶給我們的個體平等意識與追求，但不再把生活希望寄託給輕視身體卻以“心靈”為尊的價值想象，而是應該把對心靈的“純粹性”想象落實為身體與社會的各種具體交互。

回頭來看，韋東奕事件恐怕是上一個時代的大眾思潮在今天的媒體報道和大眾視野裏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產，它在提醒我們，該發揮想象力，去創造新的生活了。

作者 | 葛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