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吃飯,更要好好吃_風聞
张佳玮-作家-昨天 23:49
“麻辣燙,素的五毛,葷的一元。如果吃六串素的,不吃葷的,就可以省下三元錢——夠一張地鐵票了!”
2006年10月,若對我如是説。
那時若剛到上海來,與我一起的第一個國慶長假,兩人不知算計,稀裏糊塗把錢花個精光。此後一個月,每天買早餐,都得滿家裏沙發底牀腳揀硬幣湊數。為了省地鐵錢,逢她要坐地鐵去長途車站回學校時,我自告奮勇,晃晃蕩蕩騎車,劃過2006年秋天的落葉,載她去車站,好省些地鐵錢。她也在尋思着各色開源節流之法,好讓日子長治久安。
比如,上頭這個。
她所説的麻辣燙,是我們小區街拐角一家麻辣燙——與重慶的麻辣燙不同。
重慶吃鍋子,湯底牛油湯滴在桌布上,須臾便凝結為蠟狀;成都火鍋,湯底也放牛油,但正經火鍋店,講究底料豐富龐雜,久熬才香。但無論川渝,除非有銅喉鐵胃,輕易不敢喝火鍋湯。
如果湯清淡些,下鍋燙完,起鍋再吃的,算是冒菜:那是可以連湯吃的。
也有串串——將串串擱在鍋裏,燙完起來吃。吃完數籤籤。

我們那時在上海小區吃的所謂麻辣燙,是將食材處理成小塊、下鍋燙後撈起來吃:在我看來,更接近於冒菜。
湯不同,料也不同。在重慶吃火鍋,進門要的四大金剛,基本是:鴨腸黃喉、毛肚菌花,還要問:“有沒有腦花?有沒有酥肉?”
那時在其他城市吃所謂麻辣燙,麻花、酥肉、菌花之類會少一些,而代之以牛肉,毛肚,土豆,藕片,以及各類蔬菜——還是很像冒菜。
——我們吃的,就是這麼一家普通的麻辣燙。
食材擱在玻璃櫃裏,沒有腦花酥肉,只有土豆、藕片、平菇、粉絲這些家常菜。店堂黯淡,後廚一個徒弟負責收拾食材;老闆黝黑屹然,前台收賬;不結賬時,就叉手站在鍋旁,看着那幾個大笊籬裏的食材,彷彿琢磨藥劑反應的巫師。
算着時辰,舀起料來,傾在盆裏;下葱蒜辣椒,一勺湯嘩啦下去,香味被燙得跳將起來;食材們忽然活了,能鮮龍活跳地鑽喉嚨、下腸胃,肚裏一片暖了。
那個冬天,我和若就吃這家。我先擔心她不習慣:畢竟剛離家的女孩子,每天吃蒼蠅館子不合適。
若卻很欣賞這家店:
“辣椒和花椒挺好,湯也地道!”
我們偶或去得早——麻辣燙畢竟是宵夜居多,我們卻是晚飯點便去——看老闆一個人熬湯:他的徒弟到開店時候才來,也沒有幫手。就低頭彎腰,黑髮藏銀針,大勺攬着鍋裏牛骨的分量。偶爾抬頭看見我們,嘴角一咧,滿臉皺紋都刷啦啦抖開了:
“來啦?”
窮日子過去了,寬裕些了,我們還是愛來這裏吃。簡單,隨意,人少——店堂太黯了,沒幾個人樂意坐下吃,都是打包走。我們得以躲在店堂深處,昏黃燈光下坐等。那時我們寬裕些,吃得起葷菜了,但還是愛吃這家的涮素菜。在別的館子吃煮燉的蔬菜,總覺得不夠味。“近來要補充些蔬菜了!”就跑去麻辣燙館,多拿兩串空心菜。
老闆端着兩碗麻辣燙進幽暗室內給我們時,偶爾還評點幾句:
“近來好多葷的哦!”
“吃這麼多鵪鶉蛋哦!”
2009年2月,若回重慶過年。我發燒,生了兩天病,靠家裏的存糧過活。過一週,好差不多了,還留着點病影子。我到麻辣燙鋪去,點菜坐了。
老闆看看我,“一個人來了?”
“啊。”
“感冒啦?”
“啊。”
給我的那碗麻辣燙,沒容我囑咐,老闆沒加辣椒和花椒,葱薑蒜卻下了不少——即,跟冒菜也沒啥區別了。端來給我時,我吃了一口,熱辣辣的,直梗脖子。老闆沒走開,就語帶感慨地,對我道:
“一個人吃飯,更加要好好吃;吃好睡好,沒有過不下去的事!”
——待一個月後,我和若再去他那裏吃麻辣燙時,老闆愣了愣:
“兩個人來了哦!”
——我猜他那時心裏,一定覺得此前苦口婆心的叮囑,浪費了感情:
“原來沒分手哦……”
2016年10月某黃昏,我回上海,坐車經過那家店,掃了一眼。店堂敞亮了許多,多了幾個衣服乾淨的幫手,裝食材的也從櫃子變成了冰櫃。那天我過得急,沒來得及再坐進去,容他“託”一聲,將盆放在我面前。只是看他獨自叉手站在鍋旁,看着那幾個大笊籬裏的食材,彷彿琢磨藥劑反應的巫師,我還是會想到那句話。
“一個人吃飯,更加要好好吃;吃好睡好,沒有過不下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