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男導演,還配拍女人嗎?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46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近期爭議最大的電影《醬園弄》,開分5.9。
大部分差評的矛頭,都直指導演陳可辛是個“偽女權主義”——
“想吃女性流量的紅利”,“浮於表面的搖旗喊口號”,甚至“老登虐女”……
最後得出結論:
男導演拍不好女性電影


不只陳可辛。
這幾年很多男導演都拍了大女主電影,卻一致被罵“男凝”“厭女”或“爹味”。
比如趙德胤的《喬妍的心事》,包貝爾的《陽光姐妹淘》,馮小剛的《向陽·花》,包括去年拿下奧斯卡影后的《可憐的東西》……


△ 《可憐的東西》短評
的確,大部分男性所理解的女性主義,和當下網絡上女性最迫切的心理需求是有代差的。
可是,男導演真的沒法拍好女性嗎?
當然不。
01
“女性主義”的陷阱
首先,最表層的一個理由,是當你堅持這樣的觀點時,就幾乎否定了百年電影史,以及那些電影裏,無數閃耀過的女性。
縱觀影史,那些震撼過大銀幕的女角色,就有不少出自男導演的手筆。
比如,《亂世佳人》中的斯嘉麗,《時時刻刻》中的伍爾夫,《末路狂花》中的Thelma & Louise……導演都是男性。

又比如,王家衞的《一代宗師》裏刻畫得最深的角色不是葉問,而是章子怡飾演的宮二。
《繁花》中最出彩的也不是寶總,而是三位個性迥異的女性。

再比如,關錦鵬的《胭脂扣》和《阮玲玉》。
他不僅用鮮活立體的女角色,留下了最芳華絕代的梅豔芳和張曼玉。
還讓21世紀的觀眾,認識了已經故去90年的阮玲玉。



甚至如今被批“虐女”“辱女”的張藝謀,明明過去也拍過很多形象生動、情感細膩的女性——
如,《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菊豆》中,那些由鞏俐飾演的女角色。

但為什麼現在男性導演會備受詬病?
是他們的感知力和思想覺悟退步了嗎?越老越登?
其實問題並不出在男導演拍不拍女角色上。
而在於當他們把“女性主義”視為一部電影的類型時,“女性”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符號或標籤。
無論是觀眾還是導演,都“深受其害”。
從《醬園弄》想表達的主題來看,它其實不是一個女性電影,它想講的是歷史,是社會輿論,是一個波詭雲譎的環境中,時代和人發生了什麼樣的變革。
這個變革包括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也包括獨立女性思潮的推進。

但大家的關注點,卻都在“大女主反殺”的設定夠不夠女權上。
所以,他們會因為一些刻板印象和幾句不痛不癢的口號,就忽略了這個電影的其他部分。
沒錯,男導演對女性主義的理解是存在一定的侷限和偏差。
甚至在大部分女性眼裏,他們並不理解。

但問題是,對於大部分的電影來説,我們其實並不能從單一的“主義”來理解它。
對於一個女性來説,我們也並不能只從性別角度來聊。
因為電影該拍的是“人”。
複雜的人。
所有從單一“主義”的角度來理解電影的想法,其本身,就是對性別的狹隘化。
只是可惜。
當下的許多導演,以及觀眾,都開始把“女性主義”當作了一個標籤,甚至類型。
把它當成了一種潮流。
這讓創作端和觀眾端產生了極大的偏差,有人試圖迎合他們認為的女性主義,結果變成四不像,有人並沒有把這些當成重點,結果被拉出來批判。
重點徹底錯位。
02
把女人還原為人
所以,那些男性導演拍女性角色成功的案例,背後原因是什麼?
我們不妨以李安為例。
Sir覺得,他是華語男導演裏,把女性拍得最好的導演之一。
不管是《卧虎藏龍》裏的玉嬌龍,還是《色,戒》裏的王佳芝,亦或是《飲食男女》和《理智與情感》中的三姐妹,在他評分最高的幾部作品中,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就佔過半,且每一位女角色都擁有自己獨立、豐滿的人格。
沒有男凝,甚至沒有凝視。
因此,他常常被女觀眾評價為:華語影壇最“愛女”的男導演。




為什麼?
是他迎合了所謂的女性主義?
當然不是。
事實上,他在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中曾經坦白:
我不搞女權運動
也不是女性主義的擁護者
李安這麼説,不是要給女性主義者潑冷水,也不是在“背刺”自己拍過的女角色們。
而是一種對女性,對電影,也對自己的誠實。
是的,他從沒想過要拍什麼女性電影,甚至他都不把“女性”當作是一種電影的題材或類型。
從始至終,他只是在拍“人”而已。
不是用男性視角去拍理想中的女人,也不是要以女性為主體去承載一段男性敍事。
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體恤和理解。
在《色,戒》中。
王佳芝所相信過的一切都是虛無的:被家人拋棄、被愛人獻祭、被好友算計、被組織利用……
之於家國、革命、理想,她也不過是枚棄子。
更絕望的是,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處境:
他(易先生)不但要往我的身體裏鑽
還要像條蛇一樣的
往我心裏面愈鑽愈深

最後,她的一句“快走”。
不單是對易先生的心軟,更是一次對命運、集體和政治正確的反叛。
她把自己放棄了,同時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自我,哪怕很短暫。

李安曾在採訪中解釋,其實《色,戒》他拍的不是王佳芝,也不是鄭蘋如(王佳芝現實原型)。
他要拍的是這篇小説的作者張愛玲,以及,他自己。
一個被父系社會壓抑了很久,一直很順從,只渴望被愛的人,突然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她其實是用女人的性心理
去解構一個父系社會里面
最榮耀、最神聖的事情 抗戰這件事情
女人一不合作 她跟易先生説 快走
你覺得好像中國幾千年的父系社會這種結構
突然被抽掉一根鉚釘
好像整個就瓦解了


大逆不道是一方面,柔情似水又是另一方面。
對於王佳芝,張愛玲幾乎不給她留一點情面,易先生脱險後,果斷地將她處死,然後又自戀地感嘆道:
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他一脱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色·戒》原小説摘選
冷酷到極致。
而李安,卻不忍心這樣對王佳芝,或者説,他不願張愛玲對自己那麼殘忍。
所以,在日本酒館那場戲中,他讓王佳芝用一首《天涯歌女》,成功“策反”了易先生(雖然她並不知情)。
她的柔情和真誠,喚醒了他當年跟隨孫中山投身革命、志在救國的一腔熱血。
拭過淚的手撫向王佳芝那一刻,不僅意味着易先生對這個女人產生了信任和感情。
更意味着,他決定脱下這身漢奸的皮,迴歸祖國的懷抱。


包括最後,王佳芝被處死。
李安也讓易先生心痛了一下——
他回到家,獨自坐在那張和王佳芝温存過的牀上黯然神傷。
當10點的鐘聲響起,他一下驚得閉上了眼,低頭嚥下了一聲嘆息。
這是行刑的鐘聲,他知道這一刻,世上再無王佳芝。

而李安本人,對王佳芝體恤到什麼程度呢?
在那一句“快走”之後,王佳芝走出珠寶店,精神恍惚之間,一位陽光開朗、站着蹬車的車伕載了她一程。
夕陽西下,車伕歡快地問她:回家啊?

△ 從側臉看,車伕的眉眼也有點像年輕時的李安
請注意看這位車伕衣服背後的編號:1023。
李安的生日。
他太心疼王佳芝了,以至於在她臨死前忍不住要來電影裏“陪”她一程,給她絕望的人生留下最後一點温柔與陽光。
這僅僅是愛女嗎?
Sir覺得李安更可貴的是,他對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恐懼、脆弱和反叛,有着超乎大多數創作者的洞察和理解。
李安不是愛女,他只是愛人。
或者更進一步説——他也不是愛人,而是尊重、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
這無關任何性別。

03
去性別,去主義
當然,李安能做到這樣,而其他人,即便是把角色當“人”來拍,也屢遭吐槽,這裏其實有個“巧合”——
那就是李安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和當下女性思想的方向是一致的。
他一直在戳破父系秩序的真相。
就像在《卧虎藏龍》中,李慕白其實就代表了一種很封建、傳統的執念。
他信奉規則,克己復禮,壓抑自己的人性。
嘴上説厭倦江湖紛爭,卻又放不下那把象徵江湖權力的青冥寶劍。


玉嬌龍一開始其實是仰慕李慕白的,因為她嚮往江湖俠客的自由自在。
可後來,李慕白卻要收她為女弟子,讓她加入所謂的名門正派。
理由聽起來一身浩然正氣:

一次次糾纏不休後。
他的真實意圖被玉嬌龍一語戳破:
你是要劍 還是要我?

她看穿了關於權勢、道義、禮教的真面目。
無論是家庭,朋友,恩師,還是偶像,都只想馴化她、佔有她。
所謂“教化”的本質,其實就是男性權威對女性鋒芒的收繳。
而李慕白用道德掩飾慾望的偽善,恰是父權秩序的縮影——以教化之名行規訓之實。

所以,玉嬌龍要反。
而當她終於踏入江湖時,卻發現所有的反叛,竟沒有一條是她的出路。
原來,活着就是不自由。
於是,她縱身一躍跳入懸崖,寧願死無葬身之地。

可以這麼説——
連《西遊記》和《哪吒之魔童系列》都不敢拍出來的極致叛逆,被李安這樣一個外表温吞害羞的老好人拍出來了。
但李安的本意,是在代替女性反抗父權嗎?
也不是。
他的本意,其實是在解構一個真相:
父權本就是對所有人的束縛和壓迫——包括父權的執掌者。
就拿《飲食男女》來説。
三個女兒的出走,是對傳統中式家庭的反叛。
但在這個家庭裏,父權世界的最大叛徒,是郎雄飾演的那位不苟言笑的父親。
他和女兒的同學相戀,撇下了老宅和所謂的男子氣概。
完全顛覆了父權秩序裏的道德、倫理,但他因此獲得了自由。

所以沒錯。
當一個男性導演拍攝女性題材,切忌一味地迎合着所謂的女性主義潮流,因為有着天然的性別差異,很容易就會變成四不像,變成全網吐槽的對象。
他們應該去拍一種去性別、去主義化的人道。
無論是男人女人,都應該還原為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這才是對女性的尊重。
其實回看張藝謀、陳可辛等男導演早期以女性為主角的作品,你可以發現,它們並不是什麼“女性電影”。
他們也是懷着對“人”的樸素好奇與深切體恤,將鏡頭對準了九兒、頌蓮、李翹們——
這些在特定時代枷鎖下,用盡全身力氣掙扎、愛恨、甚至扭曲的鮮活個體。


她們是女性。
更是在那個時代、那片土地上,帶着各自傷痕與慾望奮力活着的“人”。
而同時。
作為我們普通觀眾來説,也該意識到,我們並不能從單一的“主義”角度來理解任何一部電影,更不能粗暴地從導演的性別來評判它。
我們要看他是否有刻畫出一個活生生的,完整的人。
是否呈現了複雜的人性。
畢竟,我們之所以選擇看電影,想看的其實是現實的另一種可能性。
是可以引發我們思考的體驗。
而非,“重温”那些在短視頻上被説了太多次的口號後。
卻忘了“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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