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佛光萬丈到新月高懸：于闐是如何一步步伊斯蘭化的？_風聞

如果你今天走進新疆和田地區，或者翻閲某旅遊手冊，看到“于闐國故地”這五個字，大概率只會覺得這只是一個古代的小國家名。但很少有人知道，于闐，曾是西域佛教最後的燈塔，是玄奘西行取經的“文化驛站”，是大唐帝國庇護下的邊陲繁華國度，更是伊斯蘭鐵騎征服之下的宗教變革前線國祚長達1200年。

而它的結局，也是一段關於“文明被碾壓”、“歷史被改寫”的典型範例。

01丨佛國於闐：大漠中誕生的“菩薩之國”

在公元7世紀的中國地圖上，新疆還叫“西域”，而其中的“于闐國”（今和田一帶），是西域三十六國中最為富庶、穩定、文明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不要以為這裏荒無人煙、風沙肆虐，于闐當時簡直可以説是沙漠中的綠洲奇蹟，農業灌溉發達，絲綢、玉石、葡萄聞名遐邇，曾被稱為“絲綢之路上的璀璨明珠”。

但更重要的是，于闐是一個虔誠的佛教王國，而且是漢傳佛教、印度大乘佛教、以及粟特和犍陀羅風格的“融合體”。從敦煌一路往西，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後，于闐成了最後一個“佛光照耀”的地方。

唐代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對於闐大加讚賞，説當地“人皆信佛”，“城邑之間，塔寺相望”，還説國王本人“敬信三寶，仁惠黎庶”，就是佛教徒眼中“理想國家”的樣子。

在那個時代，于闐幾乎等於“佛教的西域首都”。

而今我們能在新疆發現的大量佛教遺址，比如丹丹烏里克、拉依木古城、皮山喀拉墩、麻扎塔格、熱瓦克大佛寺等遺蹟，絕大多數都與于闐王國有關，它們就是那個文明的化石——證明曾有一股光亮，試圖點燃大漠千年的信仰之火。

02丨帝國庇護：中原王朝與佛國於闐的微妙關係

很多人以為西域小國和中原沒什麼關係，但事實上，于闐王國與唐朝、宋朝的關係非常密切。

唐太宗“貞觀之治”時期，西域諸國一度成為“安西四鎮”體系的一部分，于闐在名義上也屬於唐朝冊封下的“羈縻府州”，由當地貴族王室治理，但對外代表唐王朝。唐玄宗時，于闐王朝還派出使節向大唐進貢，互贈佛經、文物，朝貢冊封制度運行得有聲有色。

甚至在吐蕃入侵、唐朝勢力退卻之後，于闐王朝依然向中原王朝靠攏。五代十國時期，于闐還向後晉進貢，被封為“歸義王”。北宋初年，于闐王室曾派遣使節數次進京朝貢，連宋真宗趙恆都親自接見。可以説，作為“佛國”，于闐在文化上歸屬中原文明體系，在政治上亦不乏臣服之禮。

然而，這種“靠中原”的戰略，在大時代的浪潮中，並沒能保住它的獨立與宗教傳統。

03丨新月之鋒：喀喇汗鐵騎碾壓佛國最後火種

歷史總是無情的。于闐佛國不是衰亡於自身腐朽，而是毀滅於外部衝擊。

那場改變中亞格局的大地震，叫做“伊斯蘭征服浪潮”。

時間來到公元10世紀，在天山以西的費爾幹納盆地，崛起了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突厥穆斯林王朝——喀喇汗王朝（Karakhanids）。這個王朝是最早皈依伊斯蘭教的突厥政權之一，標誌着突厥人從信仰佛教、摩尼教、拜火教、薩滿教等雜糅信仰，逐步轉向單一的“新月信仰”。

而喀喇汗王朝，採用的不是“文化輸出”，而是軍事征服式的伊斯蘭化。

公元1006年，喀喇汗王朝統帥優素福·卡德爾·汗率軍南下，直接攻入于闐國都城——熱瓦克（即今和田一帶），上演了一場徹底的宗教清洗。

據《穆斯林史書》與唐宋史料所載，喀喇汗軍隊在攻陷城池後，焚燬佛寺、摧毀佛像、處決王公、強迫民眾皈依伊斯蘭，佛教僧侶要麼出逃西天山、龜茲，要麼被迫轉教、屠殺。

那是一場文明的終結，也是一場對歷史記憶的“重置”。

佛教的遺產被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清真寺、經學堂、伊瑪目制度。于闐王國滅亡，成為伊斯蘭世界的新一塊疆域。

更可怕的是，這一變化是“不可逆”的。從那一刻起，于闐的“佛國記憶”被掩埋、被忘卻、被替代，直到近現代考古學家在沙漠深處挖出佛像殘骸，才拼湊出這段被遺忘的歷史。

04丨從文明融合到宗教斷層：伊斯蘭化的後遺症

喀喇汗王朝征服于闐，不僅是軍事上的勝利，也是文化生態的強制重塑。

伊斯蘭文明帶來了新的制度、新的文字（阿拉伯-波斯語系）、新的社會結構（部落長老-伊瑪目-法官體系）。但與此同時，佛教千年的文脈被中斷，與之相連的藝術、建築、繪畫、語言系統也逐步邊緣化甚至消失。

佛教的滅絕，使得中原與西域的文化聯繫在宗教層面被切斷。原先敦煌—于闐—印度的文化通道終止，西域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一部分，而不再是中原文明的延伸。

我們今天在新疆還能看到的佛教遺蹟，基本上都已經是“考古學意義上的廢墟”。而那些佛塔、壁畫、經卷，也多數毀於10-12世紀的“信仰清洗”。

從長遠看，這是中亞從“絲路中樞”退化為宗教邊疆的拐點。

05丨結語：沙漠下的佛國殘夢

今天的和田，已經完全伊斯蘭化，成為維吾爾穆斯林文化的重要區域。但在沙丘下、斷壁殘垣之間，仍埋藏着一段段佛國的夢。

或許在夜深人靜時，那些殘破的佛像、石窟和古籍碎片，還在用失語的語言訴説着：這裏曾是佛教最後的燈塔；這裏曾與大唐並肩共舞；這裏曾被新月徹底吞沒。

和田特約幹古城

歷史的悲劇不止是被征服，更是被遺忘。而於闐，就是被伊斯蘭化的文明中最鮮明、也最沉默的受害者。

作者：沒門，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