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歲三甲醫生患晚期腸癌:還想上臨牀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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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位三甲骨科醫生與腸癌抗爭的故事,從確診、治療、康復、復發到再治療,張茗然醫生和許多普通患者一樣走過彎路,並對疾病和醫學有了新的認識。
**撰文 |**燕小六
責編丨汪 航
三十五六歲是外科醫生成長的黃金期,但吉林大學中日聯誼醫院骨科主治醫師張茗然的醫學生涯,卻在這一節點按下了暫停鍵。
2024年初,張茗然在單位體檢中查出腸癌肝轉移,轉移灶多達20餘處。更殘酷的是,在完成9次化療和7次靶向治療、手術切除原發灶和轉移灶後,他很快就出現了復發,無瘤生活僅維持了幾個月。
如今,經再次射頻局部治療後,張茗然的病情相對穩定。化療間隙,他會回到科室上班,幹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拍了很多講解腸癌肝轉移的醫學科普視頻。
在接受“醫學界”專訪時,他説“不跪”是自己作為醫生和癌症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好態度。

做完肝臟手術、正在做行走訓練的張茗然。/圖源:受訪者
骨科醫生確診晚期腸癌
張茗然的患癌診斷及治療過程可謂一波三折,用他的話來説,自己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只能再陪家人兩三年。
2024年正月初九,剛休完春節假期的他在朋友圈看到同事發帖,大意是當天做體檢的人少,院內職工要抓緊時間。
“一個念頭閃過”,張茗然去做了體檢。一開始非常順利,直到超聲科醫生説肝臟有問題,不清楚是血管瘤、原發性肝癌還是癌症轉移灶。
此後幾天,他完成PET-CT、胃腸鏡等檢查,確診為乙狀結腸癌肝多發轉移,處於Ⅳa期,即所謂的癌症晚期。
“我曾經搞過骨腫瘤相關研究。在我們的經驗裏,患者出現肝轉移,基本就是game over(遊戲結束)。”張茗然告訴“醫學界”。
肝轉移也是腸癌治療的重點和難點之一,亦是相關患者死亡的主要原因。
《中國結直腸癌肝轉移診斷和綜合治療指南(2023版)》顯示,根治性切除原發灶、轉移灶是最佳的治癒方法。
但在臨牀中,腸癌肝轉移灶切除面臨多方面難點。病灶可能與重要的血管、膽管緊密相連,甚至侵犯重要結構,手術難度大、風險高。此外,腸癌肝轉移常常是多發的,可能存在於肝臟多個區域,需要大範圍切除,或影響肝功能。
上述指南顯示,肝轉移無法切除者的5年生存率低於5%。出現肝轉移但不積極治療的,中位生存期僅6.9個月。
確診當天,張茗然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幹家務,“怕以後自己能做得越來越少”。然後,他坐等妻子下班,坦白自己患上重病,能陪伴家人的時間可能就剩兩三年。
妻子得知消息後,兩人抱頭痛哭了1分鐘,隨後開始盤算怎麼瞞過雙方父母,後續如何治療。
一開始,張茗然跑遍吉林省的大醫院,均被告知“大概率切不乾淨”“不好切”。後來,他又在朋友推薦下到北京求診,終於得到一線希望,“可切除或潛在可切除”,前提是先做新輔助治療,增加根治性手術的機會。
2024年2-5月,張茗然共計完成6次化療、5次靶向治療。去年6月19日,他在北京大學腫瘤醫院完成肝病灶手術,根治性切除轉移灶18枚、微波消融6枚。
此後,他又做了2次化療、1次靶向治療,於2024年9月14日在長春市完成腹腔鏡下乙狀結腸切除。
術後一個療程的輔助化療結束,張茗然達到影像學“無瘤”標準。北京的主診醫生給出樂觀評估:“如不復發,即是治癒。”
然而,今年2月14日,複查提示,腸癌重要且敏感的腫瘤標誌物CEA數值升至7,幾天後增至11。月末的增強核磁顯示,張茗然的肝臟有2個復發病灶。
這意味着,無瘤狀態僅維持三四個月,張茗然又將投入新一輪治療。3個小強度化療旨在縮小病灶,微創射頻消融處理病灶,再做化療以降低復發幾率。
今年5月29日,鞏固化療中的張茗然再次迎來影像學的無瘤時刻。“上班、迴歸社會還會遠嗎?”他在社交平台發帖,慶祝自己又一次勝利。

獲得“無瘤”生存、決定返回工作崗位後,張茗然去打了場籃球。/圖源:受訪者
活下去
張茗然告訴“醫學界”,確診癌症後,患者、家屬的心態往往會經歷否定、拒絕、痛苦、接受等轉變,約需1個月逐漸消化,“我幾乎是確診當天就接受了,晚上睡得很好。”
這份遠超常人的冷靜,源於他的醫生身份和多年臨牀歷練,以及他開放的人生態度。
“我出生於一個相對沒什麼知識底藴的家庭,父母不是高級知識分子。”他説,小學6年級時,外公因肝癌離世,是激發他學醫的關鍵性事件之一。
選擇幹骨科,是受到家裏一名骨科醫生親戚的影響。“我去他們醫院觀摩過關節置換手術,很感興趣。我又高又壯,是幹骨科的身板。”
進入吉林大學中日聯誼醫院骨科工作後,張茗然“非常興奮”。該院是國家骨科區域醫療中心牽頭承建單位。骨科有多個亞專業,包括骨創傷、關節、脊柱、骨腫瘤等,整體實力在吉林乃至東北三省都名列前茅。
“我就想,自己能考進雙一流高校,職場上升空間大,而且婚姻幸福、家庭美滿、孩子聽話懂事,不能所有的好事都讓我佔了吧?如果人的一生必須經歷重病等小概率事件,我寧願落在自己身上。我有良好的體魄、健康的心態,能應對這些。”張茗然告訴“醫學界”。
就是這種“能活一年是一年”的想法,一度成為他的治療桎梏。
發現多處肝轉移灶時,張茗然沒有過多謀求肝臟手術,只計劃着切除整段腸子,以避免遠期消化道梗阻,影響生活質量。那段時間,他只想着如何安靜陪伴家人,度過餘生。
同窗摯友們合力改變了他的念頭。確診第二天,一羣人來到他家,這些來自吉林大學各附屬醫院的中堅力量,在客廳裏完成了一場“癌症MDT會診”,包括胃腸外科、肝膽外科、血液腫瘤科等。
每個人分享自己對腸癌肝轉移的專業解讀,用最新文獻打破張茗然的跨學科認知壁壘,告訴他“你這體格,即使治療不順利,也能對付個七八年”。還有人主動提出幫他聯繫北京等地專家,諮詢治療進展。
這場“客廳MDT”為他指明瞭生的方向。張茗然第一次知道,腸癌肝轉移有獨立的診療指南,新輔助治療後爭取手術切除是關鍵。他有臨牀治癒的可能。
在羣策羣力下,確診後的第10天,張茗然在校友的工作醫院開始化療。“得知我要去兄弟醫院治病,科室、院領導、醫保辦領導等給了很多便利和幫助。大家都知道,骨科有個大夫病了。”
同時,他還感受到同行間的惺惺相惜和守望。復發後,北京的主診醫生主動提出換一個化療方案,以降低神經毒性,儘可能保全他的醫生職業生涯。
針對結腸癌肝轉移,鉑類是化療一線用藥。張茗然對該藥很敏感,這對治療來説是好事。但其明顯的副作用是神經毒性致手腳麻木。
“復發前,我已經做了9次鉑類化療,雙手麻木、僵硬,精細動作變得越來越困難。”張茗然特別感激主診醫師,“換藥拯救了我,要不然這輩子很難再拿起手術刀。”
截至目前,治療效果超出張茗然預期。他已開始居家康復,有時間就練習握力器,用小鑷子撿玻璃珠,或拿女兒的玩具串項鍊。看着他一天天好起來,父母們再不催着他出國看病了。

張茗然將自己的康復過程拍成視頻。/圖源:受訪者
患癌有跡可循
“事後諸葛亮地想,其實,我早就意識到不對勁。”張茗然略帶遺憾地説。
2023年,他出現便血等腸道症狀。“身邊任何人便血,我都會建議立刻去做胃腸鏡篩查。偏偏對自己,總是以忙碌為由一拖再拖、一直沒做。”他説。
兩三個月後,消化道症狀消失。疲憊感愈來愈重、揮之不去。熬夜值班後,張茗然好幾天都緩不過來。起初,他以為是自己老了,“畢竟三十五六歲,怎麼能跟二十多歲一樣。”
錯覺也源自一些常規檢查。張茗然懷疑過肝臟有問題,但血檢等提示肝功能正常。直到肝部超聲發現轉移、腫瘤標誌物明顯升高,隱匿的癌症才被揪出來。
治療迄今,張茗然接觸過不少患者、家屬,發現很多人在與疾病抗戰時,和自己一樣走過彎路。有的盲信傳統醫學,每個月花費幾千上萬仍不見效,等再想手術時,現代醫學已無法介入;還有一些治療挫折或源於醫務人員的知識、技能儲備不足等。
2024年11月化療期間,張茗然在本地某醫院複查,普美顯核磁報告“肝臟6個病灶復發”。他馬上跑到北京。主診醫生解釋,前次手術處理掉大量病灶、產生瘢痕組織。讀片經驗較少的影像科醫生可能誤報成復發。
病友王大爺的遭遇讓他印象深刻。張茗然在本地化療到第4個療程時,75歲的王大爺已經挺過8次化療,身體基本狀態不錯。醫生卻稱其病情進展,預期生存期僅有半年。
“我看過他的影像,比我好多了,就婉轉建議他們去北京看看。結果,大爺很快排上手術,切乾淨了。”張茗然感慨,各地醫生的理念、判斷、經驗存在較大差別,這和接診量等因素有關,也和病種關係密切。腸癌肝轉移的手術難度普遍高於原發性肝癌,要想完全切除轉移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更大的阻力來自診療模式。最近幾十年,臨牀一直在推動循證醫學。然而,當經驗醫學和循證醫學發生衝突時,不少醫生會回到“經驗模式”。
“我最近想通一件事情。作為醫生,不管什麼病,都要有格局,要站在更高的角度考慮問題,要思考自己的經驗為什麼跟循證醫學不一樣,為什麼指南不照着我想的那麼寫?難道我比指南更準確嗎?”張茗然説。

返崗第一天,張茗然給自己拍了張照。/圖源:受訪者
看到太多病友們的延誤及錯誤治療,病情穩定的張茗然開始在社交平台科普腸癌肝轉移。他坦言,不能保證一定給出最正確的建議,但起碼在患者、家屬做治療決策時,能幫着參謀。
他還時常發視頻自我勉勵,稱無論多麼艱難,一定要把抗癌之路走到底,“因為確診至今1年半,欠的人情債太多,無法用金錢衡量、用語言形容。”
“我非常感謝愛人,北京的影像檢查很難約,預約週期要三四個月。可能今天我剛做完檢查,她就得每天抱着手機,搶幾個月後的檢查預約。”張茗然説。
對大學同學、醫院同事們,他也心存感激。張茗然所在的醫療組有4名醫生,1名正教授、1名副教授,2個主治醫師,每週約有15-20台手術。生病期間,其餘三人分擔了他的工作。另一名主治醫師在2024年沒休過一天假。
張茗然反覆告訴“醫學界”,當其專注於治療而無法上班時,收入一直都有保障。“以前,大家認為骨科是高績效科室。隨着支付改革,現在績效是縮水的。但科裏、組裏一直在協調,説白了就是養着我。”
“大家能吃口肉,就不會讓我喝湯。他們沒有拋棄我。”張茗然説。復發後,自己和家人、科室商量,決定一邊治療一邊工作。他坦言,這是在報恩。
目前,他主要負責出門診,配合一些小手術,6天左右排1個急診值班。遇到急活兒、累活兒、大活兒,同事們會特意讓他儘早回家休息。
對於未來,張茗然想“先活到5年”。腸癌肝轉移獲得手術治療的患者,5年生存率在40%-60%。他深知,落到個體身上,概率就是100%或0。
“大學室友曾專程從成都飛來探望,告訴我向前走、別回頭。既然退無可退,那就戰鬥吧。”張茗然説。
參考文獻:
1.中國醫師協會外科醫師分會, 等. 中國結直腸癌肝轉移診斷和綜合治療指南 (2023版). 中國普通外科雜誌. 2023,32(1):1-29. doi:10.7659/j.issn.1005-6947.2023.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