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荒誕|對話《無名之輩2》導演饒曉志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5分钟前
剛作為《長夜將盡》的主演從上影節回來,倏地轉變為《無名之輩:否極泰來》(以下簡稱《否極泰來》)的導演開始參與路演宣傳,身份的轉換讓饒曉志有些恍惚,但更多是疲憊。
在回龍觀附近1公里的曉劇場,《否極泰來》首映禮前一個小時,毒眸(ID:DomoreDumou)見到了饒曉志。在回憶剛結束三天密集路演的時候,能夠明顯察覺到他脱去疲憊的興致,“每次路演我都很開心,我喜歡見觀眾。可能跟戲劇舞台出身有關係?我喜歡聽掌聲。”

饒曉志非常看重觀眾的反饋。早些年拍戲劇的時候,戲在劇院演着,他會在門口等着,看到有人提前出來就會覺得沮喪。如今的饒曉志多了些從容和自如,他更在意碰撞之下的交流,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戲劇的舞台。
路演觀眾的反饋中,饒曉志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剛結束中考的16歲男孩,他讀懂了饒曉志在片中那些或明顯或隱晦的表達,兩個差距近三十歲的靈魂進行了一次隔空擊掌,這樣的交流讓饒曉志感到意外,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這個年齡層的觀眾了。
電影與觀眾的距離在這兩年逐漸拉遠,年輕觀眾的審美取向在輿論環境的影響下發生着劇烈的變化,這也使得青年創作者們面臨的困惑與迷茫愈來愈重。作為多部年輕導演作品監製的饒曉志,亦有明顯的體感。
對話過程中,能夠感受到饒曉志身上少有的不修飾的真誠,他坦言自己對冒險的擔憂,更直言自己對評價的疑慮。只不過,在不斷拆解重塑表達的過程中,不管我們的思緒和想象飄向哪裏,最終都會墜入到三十多年前一位“小鎮青年”摯愛電影的永恆瞬間。
從義烏出發
2018年的《無名之輩》在電影市場真實上演了一出小人物翻身的奇蹟。這部電影不單是為電影市場貢獻一次黑馬影片,更重要的是,它將“小人物敍事”鐫刻在國產電影主流表達語境中。
《無名之輩》的成功讓饒曉志和英皇都有意再進行內容層面的延展開拓,雙方達成了一個續集開發的約定,兜兜轉轉幾年,這個約定饒曉志一直記在心上,“約定它不能不實現啊。”

很快,他為故事尋到了一個“根”——義烏。
饒曉志對義烏充滿了好奇,“那裏什麼東西都有,全世界各地只要後面打上Made in China的小商品,基本都是從義烏運過去的。而且義烏在有一段時間還有一些‘傳説’,類似於決定美國總統獲勝,決定世界盃冠軍歸屬。甚至有人會通過義烏指數來看一個全球經濟的走向,這個東西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有點魔幻現實的感覺。”
於是,饒曉志專門去義烏待了一段時間,在那裏他觸摸到了義烏的紋理:不少外國人紮根在這裏,晚上的時候,他們會都會拿起電話用自己的語言焦急地溝通;義烏當地的商販不僅要面對世界各地的客户,還需要面對爭搶原材料的本地商戰。饒曉志將這些細微的觀察都融入到了電影之中。

人與時代的複雜關係放置在義烏確實值得更多的筆墨。一個容納着不足200萬人口的縣城,某種程度上卻預測着60億人所處世界的風向,無論是文化潮流還是政治博弈,在這個1105.46平方千米的地方全部都具象為了工廠裏一個個生產線上的小商品。巨大的懸殊生髮出了一絲荒誕的味道,而饒曉志痴迷於荒誕。
之前的戲劇生涯讓饒曉志深受薩繆爾·貝克特和路易吉·皮蘭德婁荒誕派劇作家的影響,他甚至將貝克特的頭像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那些寄生在荒誕內中的混亂、循環,被饒曉志內化為對存在主義的追問,也轉化為了小人物理解世界的視角。

在饒曉志的作品裏,荒誕隨處可見。《無名之輩》裏兩個笨賊費心費力,結果才發現搶的全是手機店的機模;《人潮洶湧》裏羣演和殺手因為一塊肥皂,交換了人生。小人物與大世界之間的關係,總是以一種荒謬而諷刺的方式存在,苦澀卻又令人發笑。
而在《否極泰來》裏,荒誕依舊存在,只不過以一種更強烈的方式——一個類似於“楚門的世界”的環境,所有人開始不自知地狂歡沉淪,而陳三金和薛芳梅這對怨侶,他們所代表的是小人物面對瘋狂世界的恐懼與無奈。
饒曉志為他的“小人物敍事”裏注入了更當下的小人物觀察,裏面有燃情的衝撞,也有唏噓的不忍。
直視小人物
饒曉志曾坦言,《無名之輩》是一個“衝動的產物”——第一部電影《你好,瘋子》無論從口碑還是票房帶來的挫敗感,讓他很想證明自己,衝破市場為他鋪設的劇本。
饒曉志一直在打破人生劇本,出生於貴州遵義小鎮的他,一直在掙脱命運、父母、社會給他規定好的人生路。電影給了他窺探世界的窗口,但是在一個縣城小鎮裏生長起來的電影夢,更容易接收到現實的打擊,當見識到更大的世界,那種慌亂與挫敗是刀刃向內的,這些隱秘的情緒都殘存在了饒曉志之後的作品裏。
於是,可以看到打破命運的劇本成為了饒曉志作品恆定的主題:《無名之輩》裏兩個笨賊口中的“做大做強,再創輝煌”是為了擺脱底層的命運;《人潮洶湧》裏陳小萌不想在無望的生活裏尋找演員夢,於是決定頂替周全的身份。他們的種種荒誕行徑,實際是為了博取一點點的尊嚴,反抗命運給他們的人生劇本。

在《否極泰來》中,命運劇本再次被撕碎,陳三金和薛芳梅被捲入了一個“恐怖分子鬥爭”中,“我們把陳三金和薛芳梅的故事寫得更荒誕了一些,他們的內核依然是反抗,他們依然要推翻劇本。我們這次已經不叫隱喻了,是明喻。”饒曉志説道。
饒曉志更在意的並非是反抗的結果,而是反抗的行為,因為做出反抗的決定對於小人物而言本身就要艱難許多。未來對他們而言是不可預見的,而不可預見就只能短視,生存總是當務之急。
《否極泰來》裏,陳三金為了錢,各種偷奸耍滑,他求生的姿態怯懦又卑微,所以惹人憎惡,在饒曉志眼中,陳三金的可悲之處在於,好像生活給了他很多選擇,但其實根本沒有選擇。“有的時候我非常能理解小人物做的選擇,他們能做什麼選擇呢?他們只能做當下最適合的選擇,但那個選擇可能充滿了自私、無奈、不堪,這些會暴露他們很多,所以看人要看他們所處的境遇。”
饒曉志決定坦然呈現一個小人物的侷限性,並將他放置到了一個更為極端的環境中,這個極端環境也是源於他近些年的觀察:網絡世界的喧囂下,網友們在反轉間不斷表態,對於暴露出的人性弱點進行猛烈攻擊。

“我們的網絡環境可能特別希望存在的都是一些完美的人,但是我覺得每個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網絡上這就變成了一個需求?”饒曉志對於網絡的暴戾感到困惑,他並不想試圖批判什麼,或者教育誰,他只是在試圖闡釋一種可能,可不可以給人第二次機會。“捫心自問,誰在陳三金的處境裏就一定能做得比他好呢?”
饒曉志對於人性層面的挖掘之外,在乎的是對於環境層面的刻畫,比如,《無名之輩》裏萎靡卻又強撐的縣城,《萬里歸途》裏叛軍子彈和荒漠求生下的境外。在他看來,環境對於人性的拆解往往更為赤裸,正因如此,缺憾與高光也就更為純粹,“我一直在重複這句話,我們在故事裏展現人物的墮落,其實就是為了獲取人類的高光部分。”
對於小人物敍事描寫,饒曉志沒有高高在上的憐憫,更多是一種咀嚼回望,哪怕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實現了世俗意義的成功,但是他仍記得二十多歲的落魄,“生命還是有很多瞬間的,有一些瞬間活在了我的生命歷程裏,那個瞬間就已經跟這些人完全同呼吸、共命運過了。”

正因如此,他總是理解小人物的處境,那種與命運周旋的侷促與窘迫,他不遺餘力地想去全景化地表達,那些小人物所創造的微小的偉大。
創造新內容
年少時期在錄像廳看過的大量港片,內化為了饒曉志對電影的初印象,而之前豐富的戲劇創作經歷,又給予了他更多哲思層面的薰陶。這讓饒曉志逐漸摸索出了平衡的藝術,如何把自己表達的哲思和觀眾想要的娛樂進行融合——動作場面是隱喻的轟鳴,幽默情節是荒誕的傾瀉。
在《否極泰來》裏,這種融合更為徹底。如果從娛樂角度來看,電影集結了很多類型元素,有喜劇層面的搞笑,也有動作場面的刺激,站在內容角度看審視,也能看到那些極盡的娛樂背後悠長的沉默與空虛。

饒曉志表示,綜藝真人秀只不過是他表達的一個形式,通過它放大自己的表達,展現故事的內核。面對毒眸問到那段綜藝化處理的橋段,是否擔心會造成影片有風格割裂的風險時,饒曉志直言有過擔心,但是他更願意進行一種表達突破,“我覺得這沒什麼好迴避的,我這個片段不是為了取悦誰,因為它就是這個片子主題的一部分。”
理論而言,饒曉志可以安穩地在舒適區進行延展,但他總是忍不住,那些冒險的想法和念頭總在“誘惑”着他嘗試,在電影裏儘量尋找一些新的東西,“我覺得電影市場和電影創作肯定是需要做一些變化和突破的,我自己也想找到一些突破,所以我們選擇用極致的荒誕來做這個電影。”
近些年,饒曉志的產量並不高,監製佔據了他一部分精力,對他來説,最開始的出發點是為了幫助劇團離得戲劇導演轉電影導演,自己提供一些相關經驗,但是隨着FIRST、青葱等一些平台的出現,他也在逐漸擴大自己的監製範圍,“有時候碰到一些好的表達的時候,還是希望能夠出一份力。其實我監製的片子文藝片居多,所以可能也是在幫我自己做一些表達吧。”

這些年監製的經歷,讓饒曉志有機會接觸了更多的年輕創作者,他能明顯察覺到他們基於市場維度的考量,以及對於市場輿論的擔憂。印象最深的是,他曾觀察到青年創作者們特別愛寫中年人的故事,“你們年輕人為什麼不去寫年輕人的故事啊?”後來,饒曉志猜測大概是市場比較受歡迎的類型聚焦在中年演員。
市場驟降的水温,以及創作者們普遍的焦慮,常常讓饒曉志陷入思考。面對環境的變化,他堅信創作者們需要做好自己,但更需要反思,“我們的內容是不是千篇一律的太多了?我們是不是講故事的辦法方法太陳舊了?我覺得這都是問題,不能説我們只去怪別的媒介。”甚至,他直言不諱地説道,“我覺得電影有些東西老了。”
在這種情境下,饒曉志的冒險顯得有些稚拙的珍貴。沒有被瀰漫的焦慮裹挾,更多是反省和疑惑,如何創新,如何深入,他相信觀眾是仍有觀看電影的慾望,只是現在無法有強吸引力的內容出現。

“現在電影行業陷入了一種劇烈拉扯碰撞的階段,我覺得每一位電影從業者,不管是哪一個環節,都有原因,都要為此而負責。”饒曉志始終疑惑,但他沒有停下給出答案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