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求仙問藥的“崑崙”在哪裏?坐高鐵能到嗎?_風聞
五年平辽圆嘟嘟-1小时前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前段時間,《光明日報》的一篇《實證古代“崑崙”的地理位置——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採藥崑崙”石刻》在中國的歷史與考古學界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一大批歷史學者紛紛就這一石刻的篆刻字體、年代、文字內容以及當地自然環境發表了相關評論。眾説紛紜中,大家最為關注的莫過於石刻對“崑崙”這一中國古代傳奇聖山的地理定位,從先秦到明清,崑崙都堪稱“神聖之巔”,它的存在曾被認為是傳説中虛幻之處,也曾在從陝西到新疆之間的山川廣域之中輾轉騰挪。那麼中國古代的“崑崙”究竟在何方?

崑崙仙境 來源:電影《封神》
茫茫山海:崑崙之墟何在?
關於崑崙的記載,最早起於先秦時代的典籍中,最初多被稱為“崑崙之丘”或“崑崙之虛(墟)”,代指一片具有濃郁神話色彩的神秘領域,不僅有高聳入雲、連綿巍峨的山羣,更是有神獸守衞的“帝之下都”(天神在人間的都邑)。
《山海經·海內西經》載:
“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 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

崑崙仙境 來源:電影《封神》
《爾雅》載:
“河出崑崙虛,色白”“西北之美者 ,有崑崙虛之璆琳琅玕焉。”
早期崑崙的方位十分模糊,其有效的地理標識僅有“西北”“西次三經(山海經中西方山脈的第三序列)”,而能夠產出“璆琳琅玕”這樣的精美玉石,根據《山海經》其他已知山系的推測(如西山經中為首的是陝西華山),只能推斷出崑崙位於從關中平原向西向北,包括甘肅、青海與新疆等地在內的廣大羣山之中,但有關真正的崑崙在何處,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方位記載。從此時開始,崑崙與黃河(古稱“河水”)源頭所在已被深度綁定,從而使後人總將探求“崑崙”與追尋“河源”兩大地理使命合二為一。

早期崑崙的大致方位 底圖來源:天地圖
崑崙之墟的神秘玄幻不僅牽動着歷代探險家的探奇之心,更讓古往今來的中原帝王心懷嚮往。據《穆天子傳》記述,最早向西抵達崑崙之境的是周穆王,他在西征巡遊時得河伯指引,到達從關中宗周西行8100裏的崑崙。“(穆王)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豐隆之葬,以詔後世”,甚至有言,周穆王曾在崑崙山周邊的瑤池與西王母相會結下不解之緣。此次周穆王在崑崙山上對黃帝之宮的參拜儘管存在爭議,但先秦時期古代中原對於崑崙之域的內心崇拜顯然已經貫穿於整個社會文化氛圍之中,併為天子諸侯所共知。
乾坤大挪移:崑崙空間的斗轉星移
秦漢時期,隨着“華夏文化圈”和“大一統”國家的形成,古人開始嘗試撥開崑崙這一“上古神山”的神秘面紗,在不斷拓展的邊疆中追尋它的準確位置。
向西方探尋崑崙所在的契機來自秦國的西向擴張。戰國末年,秦宣太后誘殺義渠王於甘泉宮,(秦人)因起兵滅之,始置隴西、北地、上郡焉。秦國三郡的設立標誌着中原地區的直接管轄範圍深入到黃河上游的寧夏甘肅一線,從而將《山海經》中渺茫的西土逐漸具象化。

秦朝地圖中對隴西郡、北地郡、上郡的着重標註 底圖來源:《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
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橫掃六合統一華夏,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橫空出世。與輝煌一統相伴的是秦始皇本人對大秦帝國的獨特構想。首先,信奉傳統秦國神祇的秦始皇想要通過“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的方式將整個東方六國的信仰體系融為一體,因而在統一之後進行了大規模的天下祭祀巡行,其中第一次巡行路線便是:
“(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始皇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過回中。”

秦“上郡”銅戈 來源:陝西曆史博物館
秦始皇將西方疆域山川放在了極為重要的位置,也為當時官方與民間繼續向西探求崑崙山川奠定了基礎。而秦始皇個人對於長生不老的不懈追求,也為當時官方民間以尋仙問藥為由的四方探尋提供了契機,所謂五大夫翳“採藥崑崙”石刻上的這段史書上並未記載的神奇故事,或許正是在這一實地考察的背景下產生。
實際文獻中對於崑崙的第一次官方認定出現在漢代。《史記•大宛列傳》記載:
“漢使窮河源,河源出於闐,其山多玉石,採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雲。”
這裏窮“(黃)河源”的漢使便是張騫及其副使,他在兩次出使西域之後斷定黃河的起源在於闐(今新疆和田縣)的山中,認為發源于于闐山中的河水向東匯入鹽澤(也稱蒲昌海,位於今天的新疆羅布泊)後就變成了潛行地下的隱河,隨後在南方湧出地面變成黃河的源頭。在獲得這些關鍵信息之後,漢武帝依據玉石對比古圖書,最終判定於闐的南山(今崑崙山西段一部)為崑崙山。這次官方定位基本上是依據“河源出崑崙”與“崑崙產美玉”兩大特點認定的。今天來看,張騫關於“黃河潛行”地下的説法有些荒誕,但這依舊是第一次有史記載的對崑崙所在地進行實地考察,其定位的崑崙位置與今日崑崙山脈一部分相重疊,同時也交代了黃河在羅布泊之南某地(青藏高原之上)湧出地面這一基本事實,為後人進一步發掘崑崙山留下了可供思考的維度。

對漢代所判斷的黃河源地及崑崙山地理位置的大致標註 底圖來源:《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
西漢末年以後,隨着漢王朝與西羌部落(活躍於青海與甘肅交界地帶)的持續作戰,漢王朝對黃河上游的地理認知也不斷深入,東漢經學家馬融開始提出“崑崙在臨羌西”,即崑崙在今天青海省西寧市一帶,表明當時漢朝人已經對青藏高原東北隅有了初步的地理認知,但是仍受限於氣候環境,無法進一步探尋崑崙所在。
魏晉以後,河西走廊一帶在中原戰亂背景下經濟文化迅速發展,黃河上游地區相繼出現了“五涼”政權,對黃河上游與祁連山以南的高原地區認識更為清晰。《晉書·張駿傳》載:
“酒泉南山,即崑崙之體也。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山。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璣鏤飾,煥若神宮。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無疆之福。”
這裏認為的崑崙山在祁連山之中,將崑崙對中原的距離重新拉近到華夏的邊緣地帶。唐朝著名的歷史地理學著作《括地誌》雲:“崑崙山在肅州酒泉縣南八十里。”同樣延續了《晉書》的看法。

魏晉隋唐時對崑崙山所在地理位置的大致標註 底圖來源:《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
在北方政權企圖將崑崙山拉近的同時,佛教文化的傳入則為崑崙山的位置增加了一條新的賽道。來自中亞西域的僧人力圖將佛教與華夏文化融會貫通。前秦高僧釋道安,為了更好地將佛教傳播給廣大中原之人,將印度傳説中佛教聖地阿耨(nòu)達山(佛教文獻中為印度河與恆河等四大河的發源地)附加了濃郁的中華神話色彩。《水經注》作者酈道元在引據道安《釋氏西域記》的“阿耨達太山,其上有大淵水,宮殿樓觀甚大焉”時解釋説:“山即崑崙山也。”再如引《穆天子傳》中“天子升於崑崙、觀黃帝之宮”時解釋:“黃帝宮,即阿耨達宮也。”酈道元對這一説法的認同展現出當時中原社會濃厚的佛教氛圍以及西來佛教與華夏傳統文化的深度融合,“崑崙”一度同時成為佛教與中國原始道教的聖山福地。而根據後世地理著作考證,阿耨達山的位置大致位於今天青藏高原西部的岡底斯山。
觀覽河源崑崙:大一統帝國的不懈追求
繁盛的唐代為崑崙的進一步具象化提供了契機。
貞觀九年(635),唐朝對盤踞在今天青海北部的吐谷渾發起總攻,唐軍從鄯州(今青海西寧)出現,分南北兩道一路西進,從青海湖一線向黃河上游以輕騎快速深入,創造了中原王朝在青藏高原作戰的空前勝利。史載唐朝北路大軍:
“次且末之西,(吐谷渾可汗)伏允走圖倫磧(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將託于闐,萬均督鋭騎追亡數百里,又破之。”
即相當於從青海湖向西貫穿格爾木盆地,翻越阿爾金山進入新疆南部。

唐朝北路大軍行軍路線的大致標註 底圖來源:《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
而南路大軍在侯君集率領下:
“經途二千餘里,行空虛之地。盛夏降霜,山多積雪,轉戰過星宿川,至於柏海(今青海省鄂陵湖),頻與虜遇,皆大克獲。北望積石山,觀河源之所出焉。”
即從青海湖溯黃河源頭而上,途經兩千餘里雪山沼澤後抵達黃河源頭附近的鄂陵湖。這一次軍事遠征對青海地區的探索可謂史無前例,中原王朝的軍隊與隨行人員第一次深入青藏高原內部地區,也為“河源所出”的崑崙所在提供了珍貴的地理資料。

唐朝南路大軍行軍路線的大致標註 底圖來源:《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
隨着唐朝中期與吐蕃在青藏高原之上的長期拉鋸戰,中原人士對青藏高原的地理環境認知更為清晰。《新唐書•吐蕃傳》記載,長慶二年(822)五月,唐朝和盟專使、大理寺卿劉元鼎率領使團前往吐蕃,與吐蕃以缽闡布·勃闌伽允丹為首的官員在邏些(今西藏拉薩)東郊會盟,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長慶會盟(前一年雙方在長安西郊會盟)。這次會盟是有史料記載以來,中原王朝首次派遣官方使節經過唐蕃古道全程往返青藏高原核心區域。會盟結束回朝的路上,盟使劉元鼎在沿途詳細記載青藏高原山川地貌,尤其對黃河源頭附近進行了詳實介紹:
(劉)元鼎踰湟水,至龍泉谷。西北望殺胡川哥舒翰故壁多在。湟水出濛谷,抵龍泉,與河合。河之上流繇洪濟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狹,春可涉,秋夏乃勝舟。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國,古所謂崑崙者也,虜曰悶摩黎山,東距長安五千裏,河源其間。
此處記載從湟水與河水匯合處向上遊溯源,在到達“洪濟梁”(唐朝金天軍所在,今青海貴德縣黃河沿岸)後要再向西南行兩千裏,這一段的黃河春季可以步行涉水,夏秋可以乘舟,再向南三百里就可以到達古代羊同國故地的紫山,也就是古代崑崙,吐蕃當地人則稱為悶摩黎山。而根據後世記載,此處吐蕃境內的悶摩黎山(紫山),據考即今巴顏喀拉山。此次唐朝使者認為的“黃河源頭”崑崙山基本與我們今天給出的黃河源頭相吻合,也將崑崙山的位置基本固定在黃河西南方向的青海一帶。

巴顏喀拉山景色 來源:紀錄片《航拍中國》截圖
13世紀下半葉,忽必烈建立大元,青藏高原第一次正式納入中原王朝的行政管轄。元世祖忽必烈設置掌管全國佛教事務並統轄吐蕃地區(今西藏及青海大部)軍政事務的機構——宣政院。龐大的疆域和通暢的道路為內地人員對青藏高原進行全方位考察奠定了基礎。當時的忽必烈為了建立漢唐都未能達到的功勳,彰顯大元對寰宇一統的歷史功績,於至元二十七年(1290),也有説法為十七年(1280),派遣女真人都實從甘肅臨夏出發窮探黃河之源頭,完成“古無有也”的歷史創舉。
都實首先在唐人的基礎上確認了星宿川為黃河源頭所在:
“有泉百餘,泓洳散渙,弗可逼視,方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燦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腦兒,譯言‘星宿’也。”
即將今天黃河上游星宿海星羅棋佈的泉流地帶清晰描述為黃河源頭。隨後又記載:
“朵甘思東北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髙,譯言騰乞裏塔,即崑崙也。”
又言黃河先自西向東繞崑崙之南行,隨後“河水北行,轉西流,過崑崙北”。由此可見,元代定義的崑崙並不在黃河源頭處,反而是黃河上游一串被黃河綿延環繞的巨大山脈,以今天的地圖觀之,恰好是三面為黃河所環繞的今阿尼瑪卿山山脈,在中國古代典籍中也被稱為“大積石山”,與《尚書·禹貢》中“導河積石”的記載不謀而合,而此處崑崙山的譯音“騰乞裏塔”很可能也與蒙古語中的騰格里詞彙同源,有所謂“天山”之義,即當地人心目中的“神山”。
所以,這次對崑崙位置的界定,是古代歷史上第一次具有明確記載的親身地理科學探索的結論,是一次重要詮釋。
古人對崑崙最為系統性的考察還是在清代。康熙年間,清廷全力平定西北新疆一帶的準噶爾部落,當時的青海處於準噶爾、西藏與內地的交通要衝,位於青海境內的和碩特蒙古部落便被視為朝廷重點爭取對象。康熙帝借探查河源的機會在當地宣揚朝廷恩威,作為勘察使者的侍衞拉錫與舒蘭於康熙四十三年(1704)不辱使命再次來到“星宿海”,得知其周圍羣山蒙古名為“庫爾滾”,認為“即崑崙也”,同時認為從周邊“庫爾滾”羣山中湧出的三條河流(包括黃河上的卡日曲與約古宗列曲)即黃河源頭所在,這一發現再次佐證了《山海經》中“河出崑崙”的基本猜想,而此處的庫爾滾(坤)山,即今巴顏喀拉山,這一結果也基本與今日現代地理考察所得出的結論相吻合。
現代地理學上的崑崙山脈從帕米爾高原發端,沿着塔里木盆地和青藏高原的交界一路向東,在進入青海之後,則沿柴達木盆地南緣向東南延伸,形成巴顏喀拉山脈與阿尼瑪卿山等多列山系,而古人對於崑崙位置的探究儘管不盡相同,但終究處在“大崑崙”的範疇之中。
縱觀古人對崑崙方位的認識,無不與同一時代的疆域廣度與社會風貌相聯結,崑崙的位置所在不僅是一個神話山脈的位置歸屬,更是有關華夏龍脈所在的終極探討,堪輿之書言:
“萬山一貫,起自崑崙。山龍之散見於地,雖有千萬之多,而其龍脈之來,皆出於崑崙。”
大秦將崑崙視作求仙訪藥的神仙居所,漢武帝將崑崙視為漢家西域的明證,崑崙在大唐與吐蕃的交往中撤下隱藏的迷霧,在元代丈量寰宇的腳步中逐漸明晰,最終在清代的一統功業中找到了真實而確切的歸宿。
巍峨的崑崙山,承載着華夏民族探尋世界寰宇的無限憧憬,矗立於祖國的茫茫西土,守望庇佑着龍之傳人。
參考文獻:
1. 沈婉婷:《中國古代崑崙觀念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
2.(明)宋濂:《元史》
3. 中華書局編:《清實錄》
4.(宋)歐陽修:《新唐書》
5.(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