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十城記(一)孟買摺疊(上)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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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序
很多人都是因為看了我寫的關於印度的文章才關注了我,可我卻一直覺得,我壓根兒都還沒開始正式寫印度呢!
為什麼這麼説呢?因為印度的體量和複雜程度無與倫比——整個歐洲加上北美和澳洲,文化多樣性恐怕都比不上一個印度。畢竟,在英國殖民者到來之前,印度次大陸上曾有五百多個土邦,每個土邦都是一個自治或半自治的封建小王國。大部分人對印度的印象都既刻板又淺薄,甚至連許多印度人自己都對印度不甚了了。而我之前寫的印度,總體而言也比較碎片化,如此大的體量令我無從下手,無論怎麼寫都是管窺蠡測;我的文章都只是從某些角度進行切入,從未能夠用一種全景的方式展現印度的深度和廣度——或許,這本身就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吧。
所以,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醖釀“印度十城記”這個系列。這個系列緣起於我在2020年底為當時書稿增補的兩章文字——“孟買加爾各答雙城記”,着重寫了孟買與加爾各答這兩座英國殖民時期的傳奇城市。後來有一次我在給印度城市做排名的時候發現,印度最大的七座城市(以人口數量為標準,只算城市行政區,不算整個都會區),居然分別屬於七個不同的民族,使用着七種不同的語言——
1.孟買(Mumbai),人口約20,961,000,主體民族馬拉地人(Marathi),説馬拉地語;2.德里(Delhi),人口約16,787,941(都會區約3300萬),主體民族印度斯坦人(Hindustani),説印地語;3.班加羅爾(Bangalore),人口約12,764,000,主體民族卡納達人(Kannadiga),説卡納達語;4.海得拉巴(Hyderabad),人口約9,746,000,主體民族泰盧固人(Telugu),説泰盧固語;5.艾哈邁達巴德(Ahmedabad),人口約8,059,000,主體民族古吉拉特人(Gujarati),説古吉拉特語;6.金奈(Chennai),人口約7,088,000,主體民族泰米爾人(Tamil),説泰米爾語;7.加爾各答(Kolkata),人口約4,496,000(都會區約1500萬),主體民族孟加拉人(Bengali),説孟加拉語;
這七座城市的七種語言跟咱們中國不同城市的方言那可是兩碼事,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獨立的文字、互不相通,南北印度使用的語言甚至分屬印歐語系和達羅毗荼語系。意識到這一情況後,讓我感到頗為震驚和魔幻,感覺找到了一個描繪“全景印度”的極佳切入點——既然沒人能夠寫得完印度的兩百多個民族、一千多種語言,那如果能取這具有代表性的七個城市來寫,也算是勉強能對印度有一個相對全景式的認知了。
但既然要寫“一城一語”的全景式印度,我覺得極有必要再加上三座城市——
8.科欽(Kochi),主體民族馬拉雅利人(Malayali),説馬拉亞姆語;9.阿姆利則(Amritsar),主體民族旁遮普人(Punjabi),説旁遮普語;10.瓦拉納西(Varanasi),主體“民族”婆羅門,有着全世界最權威的梵語學府,當地晝夜不息的祭祀活動中依然大量地使用着梵語。
這十座城市我都去過不止一次,其中孟買、德里、加爾各答、阿姆利則、瓦拉納西,我早在五年前就曾從不同角度寫過一些。然而這五年間,我看了許多關於印度的書籍、電影,重新梳理了對印度的認知,搭建框架撰寫長文的“功力”更是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這個系列打算在“雙城記”已有內容上進行全新的擴寫和重寫,並加上新的照片配圖。
考慮到大部分讀者對印度的城市缺乏概念,為了讓大家迅速對這十座印度城市建立起一個初步印象,首先我會試着將這些城市與我們中國的城市相類比。鑑於中印兩國巨大的文化差異,我無法保證這些類比妥當貼切,且作權宜參考。
孟買相當於上海,這個毫無爭議——都是國家的商業金融中心,都是從沿海灘塗發展起來的新興城市。德里相當於北京,這個也沒啥爭議——都是位於北方的國家首都,都是政治中心以及歷史古都。北京有故宮,德里有紅堡。班加羅爾相當於深圳,信息技術產業發達的經濟特區,一個是“印度硅谷”,一個是“中國硅谷”。海得拉巴可類比成都,都位於國家的內陸腹地,融合了歷史與現代,海得拉巴所在的德干高原作為一個單獨的地理單元對標四川盆地。艾哈邁達巴德可類比蘇州,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工業並重的世遺城市,自古以來都有着發達的紡織業,保留了特色的古城區,同時也有着先進的工業園區。金奈是“印度的廣州”,同為南部港口城市、區域中心,以南印度製造業中心對標珠三角製造業中心。跟加爾各答最相似的城市是香港——或者説“未來的香港”,曾經在被殖民的時期依託大英帝國的全球貿易網絡而輝煌一時,然而在本國其他城市發展起來之後逐漸被邊緣化。科欽是“印度的廈門”,歷史上都以港口貿易起家,現在都是南部濱海以殖民建築為特色的旅遊城市。阿姆利則相當於烏魯木齊,同為西北邊疆重鎮,有着不同於主流的宗教文化和民族認同,當地暗流湧動,中央政府不得不給予額外關注。中國找不到任何一個類似瓦拉納西的城市,我只能勉強將其對標西安,古代曾是整個區域文明的核心,聚集了眾多的文化遺產。
但正如同我們無法僅僅通過以上這十座中國城市就遍覽中國,這十座印度城市也遠不足以涵蓋印度的全貌,值得寫的印度城市還包括果阿(主要説印地語,相當於“印度的澳門”)、斯利那加(主要説克什米爾語,相當於“印度的喀什”)、西姆拉(主要説帕哈里語,相當於“印度的重慶”)等,這個系列暫且放在一邊,下次有機會再來講。熟悉印度的讀者或許會抗議為什麼榜上沒有拉賈斯坦邦的城市,拉賈斯坦確實堪稱北印度的精華所在,但粉藍白金四色城幾乎平分秋色(粉城齋普爾Jaipur、藍城焦特普爾Jodhpur、白城烏代普爾Udaipur、金城賈沙默爾Jaisalmer),沒法找出一個最具有代表性的城市;而且以拉賈斯坦的巨大體量,值得單獨成書。本系列的文章,則旨在以一種不帶偏見、多角度、跨維度的方式,帶大家深入認識一下印度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 SLUMBAI
孟買摺疊
目錄索引
引言
貧民窟初印象
垃圾鍊金術
達拉維改建項目
色彩革命救贖“破窗效應”
種姓社區千人洗衣場
頭頂飯盒的“六西格瑪”神話
為了“男性尊嚴”負重前行
世界上最昂貴的違章建築
波斯之光帕西族
殖民遺產的傷痕與烙印
CST總站的前世今生
從“印度洪秀全”到“孟買教父”
尾聲
引言
如果讓我評選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城市,我會在兩座候選城市中糾結——第一座候選城市是伊斯坦布爾,作為曾經拜占庭羅馬、奧斯曼突厥的首都,伊斯坦布爾的偉大舉世無雙——我甚至認為伊斯坦布爾是世界上唯一配得上“偉大”這個形容詞的城市。攝人心魄的山海奇觀,濃墨重彩的歷史底藴,橫貫亞歐的文化熔爐,都令我發自心底為之折服,如痴如醉地愛上這座城市。
第二座候選城市便是孟買,我對伊斯坦布爾的愛和對孟買的愛截然不同——伊斯坦布爾帶給我的是一種歷史的參與感,在託普卡珀宮(Topkapı Sarayı)臨海的庭院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船來船往,能讓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置身於人類文明的宏大進程中,頗有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懷。
而孟買帶給我的則是一種探險的刺激感,這是一座用鋼筋水泥搭建的野性叢林,在這裏度過的每一天、將探索邊界擴展出去的每一公里,都會有出乎意料的新發現。雖然印度有趣的地方很多、孟買某些元素也能在別處找到,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孟買這樣“全方位的有趣”——天堂和地獄只在一牆之隔,現代和傳統只在一念之間,極致的奢華與極致的貧困形成了極致魔幻的反差感。
被孟買這種反差所吸引的人顯然不止我一個,我讀過的很多本關於印度的書都是圍繞着孟買展開的——包括蘇科圖·梅塔的《孟買:慾望叢林》(Maximum City: Bombay Lost and Found)、凱瑟琳·布的《地下城》(Behind the Beautiful Forevers: Life, Death, and Hope in a Mumbai Undercity)、奈保爾的“印度三部曲”(包括《幽暗國度》、《受傷的文明》、《百萬叛變的今天》),以及大名鼎鼎的《項塔蘭》(Shantaram)。
許多人讀了《項塔蘭》之後,懷着一種“朝聖”般的心情前往孟買,專門探訪那些書中提到過的地點。而我讀《項塔蘭》的時候,已然對書中提及的很多地方十分熟悉——如利奧波德咖啡館(Leopold Café)、哈吉阿里海上清真寺(Haji Ali Dargah)、泰姬酒店、科拉巴區(Colaba)與納裏曼角(Nariman)的濱海堤道與海邊的貧民窟——特別有代入感,立馬能夠想象出書中描述那個場景。《項塔蘭》對孟買這座城市的刻畫,不僅精準而且傳神,透過文字我都能嗅到孟買那種酸腐與甜膩相交織,混合着香料、汗臭、垃圾、海風的獨特氣息。
話説香港曾經有一片舉世聞名的法外之地——九城城寨,這座城寨曾是大清在香港的飛地,港英政府對其沒有管轄權,在香港的市中心野蠻生長,成為了一處奇觀。九龍城寨在香港迴歸前被拆除,美國漫畫家特洛伊·波義爾(Troy Boyle)嘆息道:“我寧可他們拆掉的是金字塔!”——如果你能理解這句話,就能理解我何以如此迷戀孟買。假如説,孟買和伊斯坦布爾這兩座城市中必須有一座被夷為平地,那麼我寧可他們拆掉偉大的伊斯坦布爾,把孟買保留下來。

▲其實我也覺得九龍城寨被拆了很可惜,寧可他們拆了金字塔。畢竟金字塔有很多座,九龍城寨卻只有這一座。
貧民窟初印象
然而我在2014年第一次踏足孟買之前,並不知曉孟買是一座如此特別的城市,我對孟買的認知就跟許多人一樣——始於貧民窟。
或許是由於《貧民窟的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這部電影太過出名,令孟買的貧民窟“享譽全球”,成為了孟買的“城市名片”,以至於人們一説起孟買就想到貧民窟,甚至有人戲謔地將孟買(Mumbai)稱之為“貧民窟買”(Slumbai,Slum即貧民窟,這是個通過替換首字母玩的英文梗)。即便是許多從沒到過印度的人,大概也聽過“達拉維”(Dharavi)這個地方。達拉維貧民窟不僅是《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的取景地,關於它的許多傳聞也十分吸引眼球——諸如全亞洲最大的貧民窟,人口密度高到爆炸,1440人共用一個廁所,房屋的月租金只要6美金……
這種出名同時也帶來了刻板印象和誤解,人們雖然知道達拉維,但對達拉維以外的孟買一無所知,以為孟買只有達拉維這一個貧民窟。譬如《項塔蘭》的主人公曾在貧民窟中生活過,許多人便想當然地認為他住的地方是達拉維;然而根據書中的一些描述,他顯然是住在南區海邊的科拉巴貧民窟。除此之外,上面傳聞中提到的那些數據,其實也都是以訛傳訛的過時信息——
首先,達拉維早已不是印度或亞洲最大的貧民窟,2011年孟買就已經有另外四個貧民窟的規模超過了達拉維,但由於達拉維“成名早”,那麼後來居上者都沒有達拉維那麼大的名氣;第二,網傳達拉維1440個人才有一間公共廁所,這是2006年的數據,當然最新的數據也好不到哪裏去——約500人一個公共廁所;第三,6美金一個月的房租,更是年深日久的老黃曆,如今達拉維一個比較典型的棚户區小房間,月租金價格在300多到700多人民幣不等(3500-8000盧比),而售價從30萬到150萬人民幣不等。
達拉維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還得自己眼見為實,於是探訪貧民窟就成了我2014年第一次去孟買時最主要的目的。
我在抵達孟買之前,先提前在衞星地圖上看好了哪裏有高密度的貧民窟,最後選定了達拉維東邊的錫安(Sion)——現代的孟買是一片南北走向的狹長半島,但歷史上的孟買曾是七座島嶼。錫安最初位於主島北緣,後來成了孟買城區和郊區的分界點,如今位於兩座大型貧民窟之間;由於正好在城鐵線路上,交通十分便利。“錫安”這個名字是早期葡萄牙人以聖經中的“錫安山”命名的,東印度公司曾在這裏修建過一座要塞,其遺址保留至今。

▲當年孟買還是島嶼的時候,錫安位於島嶼北端

▲東印度公司在錫安建的要塞(圖片來源:網絡)
孟買跟香港一樣三面環海地窄人稠寸土寸金,地價房價高企,同樣水平的酒店要比上海貴得多。錫安城鐵站附近10平米左右的小賓館房間,要價300多人民幣。我那次在錫安連住了三晚,每天清晨傍晚都鑽在貧民窟裏——在那之前,我從來沒去過類似的地方,對貧民窟抱有一種道聽途説的刻板印象;而那幾天的探索過程,顛覆了我對孟買貧民窟的全部想象。
當我第一次進入達拉維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地方——這地方就是達拉維?看起來還算可以嘛!按照我對貧民窟的刻板印象,這地方理所當然應該滿是藏污納垢的勾當——諸如暗娼、癮君子、乞丐、流浪漢,人們生活在垃圾堆一樣的環境裏,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各種罪惡在黑暗的貧民窟中滋生……電影、小説裏不都是這樣的嗎?
然而我所見到的達拉維,除了公共區域垃圾較多、衞生狀況堪憂之外,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的弄堂、棚户區並沒有太大區別……我瞬間頓悟——如果這就是貧民窟,那我應該也算是貧民窟里長大的。
作為一個從小在老南市十六鋪長大的上海人,我對棚户區再熟悉不過了。時光倒退三四十年,上世紀上海棚户區的衞生狀況和生活水平,未必就比如今孟買的貧民窟更好。1980年代我童年時在上海十六鋪的家,連我在內七口人擠在一間僅有20多平米的斗室之內——爺爺奶奶睡外屋的大牀,嬢嬢睡沙發;爸爸媽媽睡裏屋的大牀,我睡摺疊鋼絲牀,叔叔睡裏屋的閣樓,沒有任何隱私可言。然而我們這樣的情況絕不算最糟,跟許多同學相比,我們家還算“寬敞”的。上海有種房子叫亭子間,是過去石庫門房屋樓梯轉彎出處的一個小儲物間,不少人一家子就住在這種只有幾個平米的小房間裏。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當時我舅舅家在江寧路1號,屋子小得只能放一張牀,實在想象不出他們三口之家是怎麼生活的。
我對上海棚户區還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情——有些人家會直接把痰盂馬桶裏的屎尿倒在家門外的陰溝裏,以前的陰溝蓋是長方形水泥蓋子,上面經常會有糞便殘留,碰到那種便秘患者的“硬屎”甚至能殘留好幾天;這種陰溝蓋作為人行道的一部分,一不留神很有可能就會踩上去,成了我童年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印度人雖然以隨地便溺著稱,但正因如此他們不會將糞便傾倒在大街上;大街上確實會有很多牛屎、狗屎,但我至少沒有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見到過人類糞便,單從這點來講,達拉維恐怕還要勝過上世紀末上海的某些棚户區。出於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固有的“潔淨觀”,貧民窟的人們會把自己的家收拾得纖塵不染,盡己所能地打掃佈置自己的房屋,使其變得更加温馨舒適;家門前的通道一般也很乾淨,主婦們會一大早就會蹲坐在門前洗刷家中所有的鍋碗瓢盆(印度人吃晚飯的時間一般非常晚,吃好晚飯直接睡覺,盤子會留到第二天再洗)。當然,社區之外的公共衞生那真是相當恐怖,尤其是那些小河浜,已經無法簡單用“污染”來形容了——幾乎被垃圾所填滿,無人管理也無人處理,咱們舊社會的“龍鬚溝”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貧民窟的巷子裏其實不髒。
這個貧民窟有自來水管,屬於非常高端的配置,但會限時供水,所以大家要集中在同一時間洗刷刷

▲每天都會在巷子裏進行大量的清洗工作

▲印度人民非常注重居家衞生

▲貧民窟家庭內部


▲所有人、所有的活動都在一間斗室。如果有多的房間,他們不會用來改善居住條件,而是會租出去賺錢

▲跟1980年代的上海弄堂生活何其相似


▲達拉維户均人口為6人,超過10人也很常見,就擠在這方寸之間


▲供水供電不穩定的地方,沒人用洗衣機,全都手洗

▲在要限定的供水時段內裝滿家裏的容器


▲不通自來水的貧民窟,需要每天定時定點排隊打水

▲桶排隊等水來

▲水是貧民窟裏寶貴的戰略資源。以前上海弄堂裏外面的水龍頭也會上鎖

▲貧民窟外部的公共區域則是大垃圾桶

▲生活廢水匯聚成河


▲垃圾場也是孩子們的遊樂場


▲廢水靠土壤來吸收,是否污染地下水他們才管不着


▲鐵路是遊樂場+垃圾場

▲以及晾衣場所

▲孟買市中心的繁華地帶,都能有這麼大一坨新鮮熱乎牛糞。不過對印度人來説,牛糞可能不屬於穢物

▲貧民窟的公共廁所

▲另一處正在排隊的貧民窟廁所
就好像當年住在棚户區的上海人並不認為自己生活在“貧民窟”,孟買貧民窟的居民似乎也並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這裏的大部分居民絕非我們印象中那種衣不蔽體的“貧民”,每天清晨從這些地方走出來的年輕人一個個都衣冠楚楚,穿襯衫打領帶;就外表而言,看起來就是正常的學生、公司白領,跟“貧民”似乎搭不上關係。説到底,孟買這地方的貧民窟,就跟當年大上海的棚户區一樣,並不是誰都能隨隨便便在此擁有一席之地。貧民窟哪怕再擁擠,對裏面的居民來説,在寸土寸金的孟買能有個供他們遮風避雨並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簡直稱得上“安居樂業”。我見過那些真正的印度貧民,連這樣一個家都負擔不起,只能露宿在街頭,或者住在簡易塑料布帳篷中;我也去過孟加拉達卡的貧民窟,那裏的房子都是草屋棚屋,連磚牆都用不上,人們直接在地上挖個坑燒火做飯,比起孟買貧民窟至少差了一個時代。
其實吧,就好像中國只有大城市才有“城中村”,印度的貧民窟也是大城市的特色。大城市集中了更多的資源和工作機會,大量農村貧困人口、低種姓羣體湧入,使得貧民窟得以發展壯大。而其他一些印度中小城市,本身人口數量就從未達到飽和,即便有外來的貧民,其數量也往往不足以聚眾成“窟”,更多以乞丐、流浪者之類的形式零星存在。
作為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達拉維最大的特點就是擁擠——通道如同迷宮般蜿蜒曲折,線纜像藤蔓般伸展,貓狗雞羊等動物和諧相處,忙碌穿梭的身影無所不在;層層疊疊通風極差,私拉的電線密如蛛網,但自來水管很少,當地居民需要在規定時間去供水點排隊打水;各種棚屋私搭亂建向上發展謀求空間,彷彿熱帶雨林一樣茂密生長,許多角落終年不見天日。
跟我們國內房屋特別注重採光不同,南亞由於其炎熱的天氣,人們對暴曬避之唯恐不及,並不介意生活在地洞般的環境中。貧民窟裏一間十平米的屋子可能要住七八口人,全無隱私和空間可言。在這異常逼仄狹小空間中,有些家庭成員會主動錯開作息時間——比方説選擇晝伏夜出的生活,白天趁家裏沒人時睡覺休息,晚上從事出租車司機、保安之類的夜班工作;用廁所、用電、用水甚至更衣的時間也需要經過規劃,這些都屬於貧民窟約定俗成的生存策略。
郝景芳寫過一篇獲得雨果獎的科幻小説叫做《北京摺疊》,講述了未來北京城市被分為三個空間,每個空間的人羣在不同時間段活動,形成一種“摺疊”的城市結構。我感覺孟買其實倒是跟這種設定有些相似——生活在濱海豪宅區的富人們相當於第一空間;集中在信息、服務、金融產業的中產階級相當於第二空間;佔孟買人口半數的貧民窟居民,則生活在被極致壓縮的第三空間,由於極其有限的空間,人們連作息時間都要錯開——這種情況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獨一份。

▲早上走出貧民窟的通勤人羣

▲只看這身的打扮,你能想象是貧民窟居民?用老上海的説法,這叫“小開*,低配版寶總

▲給大家對比看一下孟加拉達卡的貧民,那是真的破房子

▲達卡貧民窟大部分人家都沒澆過地坪,直接住在夯實的泥地上,想象這裏雨季一定很可怕

▲達拉維的外緣也有這種新來的貧民,住在棚子裏

▲達拉維外緣的“新移民”,早些年的孟買貧民窟應該很多都是這樣的

▲達拉維天橋上的一家人

▲貧民窟內部的走線

▲衞星鍋的密度可以反映居住密度


▲這一張照片裏有6個入户門

▲走街串巷的小商販

▲不見天日的小賣部

▲貧民窟裏的豬肉攤,豬肉來歷不明。在印度一般只有最低賤的貧民和基督教徒會吃豬肉

▲抱着孩子爬這種陡峭的小樓梯

我那次在貧民窟裏逛了兩天之後,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倉皇而逃。但你們一定想不到我受不了的是什麼——被大量圍觀。
話説孟買的貧民窟其實是由一個個 “積木房子” 攤大堆高組成的,這些“積木房子”成了規模之後有點像養雞場,每塊“積木”都是一個雞籠子。我當時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闖,闖進的那些貧民窟社區可能從來沒有外國人去過。像我這種東亞臉一跑進去,“養雞場”立馬就會沸騰,消息在這個沒有隱私的地方會以音速傳播,所有人都知道有外國人來了,一個個把腦袋從“雞籠子”裏伸出來張望,就好像養雞場的雞集體攝食時的場景。
成年人相對還比較節制和矜持,可小孩兒們就不一樣了,我感覺自己在他們眼裏不是外國人,而是像外星人般稀奇。一見我進了他們的“地盤”,立馬興奮地呼朋引伴,成羣結隊追在後面,我就好像長了條尾巴似的。這些小孩兒既不要錢也不要糖,一心一意要我給他們拍照。最誇張的是,為了強奪鏡頭前的C位,他們互相之間甚至還會大打出手……起初我還挺願意給他們拍照的,有求必應;漸漸地我的熱情被消耗殆盡,有時候就假裝給他們拍一下(反正他們也不看);再到後來實在疲於應對,不得不落荒而逃。現在回想起來,這恐怕主要是因為2014年印度智能手機尚未普及,窮人平時拍照的機會非常少;而印度人民又十分熱衷於被拍,小孩子更是加倍狂熱。我太太説她小時候看到外國遊客來自己的村子,也會跟其他孩子一起起鬨着“求被拍”。隨着智能手機的普及,印度人的“被拍欲”似乎已經通過自拍得到了充分滿足,後來再去貧民窟就再也沒碰到過當年那種誇張的情況。
雖説貧民窟孩子的“過度熱情”,讓我有些招架不住,但不管怎麼説,這使我對孟買的“貧民窟初體驗”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沒有遇到北印度那種無所不在的騷擾、坑蒙拐騙,只有淳樸友好的當地居民。

▲我進貧民窟拍攝,被小孩兒圍追堵截


▲貧民窟長大的孩子

▲感覺我小時候也是在類似這樣的環境裏這樣長大的,夏天光着屁股在家門口

▲直接躺在涼涼的地磚上

▲玩泥巴

▲這應該是一個甩乾衣服用的離心機


▲貧民窟孩子想要跨越階層,讀書幾乎是唯一的出路


▲印度人扒火車的技術就是從小這樣練就的

▲貧民窟裏印度“人妖”海吉拉(Hijra)——用“人妖”這個詞,因為海吉拉看起來好像變性人,但大部分都沒有接受過變性手術,保留了男性生殖器官。海吉拉的社會地位很低,但印度人卻不敢得罪他們,因為印度人相信海吉拉有法力,能夠給人祝福,也能施展詛咒。
我後來又去了很多次孟買,第二次再去達拉維,才發現第一次從錫安那邊找過去的並非達拉維的核心區域。達拉維歷史最悠久、最具特色和代表性的,是其“貧民窟產業園區”,而這一區域更靠近西線城鐵的瑪欣姆火車站(Mahim)。隨着對核心區域的深入,我漸漸瞭解到了達拉維的前世今生。

垃圾鍊金術

很多中國人都以為那句**“孟買再不努力就要被上海超過了”**代表了印度人的狂妄無知——説來慚愧,這恐怕只能説明我們對孟買輝煌歷史的狂妄無知。我不知道這句話最早的出處,但我可以告訴大家,這句話曾經是成立的——上海的GDP是在2000年前後才超過孟買的,之前上海的整體經濟狀況一直都要落後於孟買,所以一個印度人在2000年之前這樣説沒毛病;目前上海的GDP也僅僅是孟買的2倍多一點,遠小於印度和中國GDP總量的5倍差距。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孟買老照片

▲老實説,半個多世紀之前的孟買看起來比現在更整潔。現在的孟買是“折舊版”(圖片來源:網絡)

▲六十年代孟買的加油站(圖片來源:網絡)

▲這個電影院現在還在,海報上宣傳的是1967年的007電影,肖恩康納利主演。咱們國內當時正在如火如荼鬧革命(圖片來源:網絡)

▲六十年代孟買街頭的商販,跟現在差不多(圖片來源:網絡)

(圖片來源:網絡)
孟買的發展歷史跟上海很像,在前海洋文明時代曾是不受待見的灘塗、沼澤,由七座小島組成。彼時達拉維是主島西北紅樹林中的一座漁村——現在達拉維的邊緣依然能見到大片的紅樹林(紅樹林是一種能夠生長在海水潮間帶的特殊植物)。作為大英帝國的“親兒子”,孟買在早期幾乎有着無限的資源支持,其經濟發展水平長期以來在整個亞洲都是遙遙領先。英殖民時期通過填海造陸,把七座小島連成了一個半島深水港,奠定了現代孟買的雛形。英國人當時想把行政金融中心建立在擁有深水港的孟買半島南區(即錫安以南),為了騰出地方搞城市規劃,殖民政府在1884年把南區一些工廠和窮人搬遷到了達拉維這片“荒郊野外”。當然這個“荒郊野外”是19世紀末的情況——對比上海的話,孟買南區的科拉巴相當於外灘陸家嘴,達拉維則大致相當於徐家彙田林、龍華那一帶,21世紀之前的上海,田林以西、龍華以南那都是純純的鄉下農村。
當時被搬遷到達拉維的主要是古吉拉特邦來的陶工,殖民政府為他們提供了為期99年的土地租賃權;而在此之前,達拉維已經有一些皮革製造業入駐,這裏還有個屠宰場提供皮革原料。在印度教的潔淨觀中,製陶和製革都屬於“不潔產業”,陶工(Potter)要接觸不潔的泥土,而皮匠(Tanner)更是要接觸被視為“禁忌”的動物屍體——前者是第四等的首陀羅種姓,後者是不可接觸的賤民,讓“不潔產業”遠離城市自然最好不過了。
英印政府以為將“不潔產業”隔離到了“荒郊野外”便可高枕無憂,毫不在意這些羣體的生活環境,沒有給他們提供任何公共設施——沒有衞生系統、下水道、自來水甚至道路,居民區和小作坊在這裏野蠻生長。然而城市終究離不開低種姓提供的服務和商品,兩者本質上唇齒相依,這種任其自生自滅的做法最後反噬了整個孟買乃至印度。
隨着達拉維的人口越來越多,以及**“不潔產業”的高度集中,再加上公共衞生情況惡劣,1896年至1907年的印度鼠疫大流行正是從孟買貧民窟首先爆發的**。由於受 “非暴力”觀念等宗教迷信思想的影響,反智的印度民眾信奉“鼠命貴”,認為老鼠在印度教中是象頭神伽涅什(Ganesha)的坐騎,抵制滅鼠運動,導致鼠疫延續了長達十多年時間,最終造成了孟買人口減半、全印度將近1000萬人死亡。這場大瘟疫成為了英印政府“治理無能”的證據,嚴重動搖了殖民統治的根基,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印度獨立運動的發展。
印度獨立之後,孟買城區持續北擴,很快將達拉維包圍了起來。在如今孟買的城市地圖上,達拉維和錫安所處的地段,已經從19世紀的“北郊”變成了城市最中心的“黃金地段”,兩條城鐵線路分別經過達拉維的東西兩邊,龐大的低種姓職業羣體在達拉維形成了一個產業中心,各種各樣的工匠都湧入了這裏。
如果你深入研究孟買的諸多貧民窟,會發現不同的貧民窟有着不同起源的“產業底色” ——比方説科拉巴貧民窟和機場附近的貧民窟,都是起源於參與城市基建的外來建築工人;沃利貧民窟起源於漁民;千人洗衣場貧民窟起源於洗衣工……而達拉維這種從事陶器、皮具生產的獨特起源使之具有輕工業的產業底色,能夠聚集資本並擴大生產,並提供相關的配套工作崗位,從而成為了“貧民窟中的戰鬥機”,很多人都來此地謀生。
也正是這個因素,使得達拉維一度成為了印度乃至整個亞洲最大的貧民窟——在僅僅2.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了約125萬人(達拉維的總人口數量一直是個迷),並提供了40萬個工作崗位;15000家位於產業鏈底層、不見天日的小作坊每年的產值高達10億美元。更出人意料的是,達拉維85%的居民都擁有固定工作,且識字率高達69%(2011年數據),位居全印度貧民窟識字率之首。
從這些產業特性可以看出,印度貧民窟的“形成邏輯”跟其他地方是很不一樣的——其他國家之所以會形成貧民窟,主要是由於經濟貧困和城市化進程中的居住空間擠壓;而印度貧民窟是種姓制度和潔淨觀在城市化過程中的物理延伸,不同種姓不同行業之間在傳統上存在着天然的隔離制度。九龍城寨的居民遷出去之後很快就能融入普通的香港市民羣體,而印度貧民窟的居民之所以會住在這裏,並不完全是因為貧窮、流離失所,他們大都揹負着不可變更的種姓,很難得到其他社區的接納。
由於達拉維的聲名遠播,這個貧民窟如今其實已經成為了孟買的一個網紅景點。當地旅行社有專門的達拉維觀光項目,導遊會帶着那些西方遊客參觀這裏的產業區和居民區,提供陶藝、皮革製作等體驗項目,介紹達拉維現今面臨的問題和挑戰。
那麼達拉維都生產些什麼東西呢?除了傳統的皮革、陶器、銅器、紡織、食品、珠寶加工等產業外,目前最主要的產業是廢品回收。
廢品回收可説是達拉維的支柱產業,因為這顯然是成本、門檻都最低的行業,甚至沒有年齡的限制,能走會跑就能出去撿破爛。我第一次走進達拉維廢品回收區時被深深震撼到——這片迷宮一樣的工坊區被無數廢棄物所填滿,其中尤以電子廢棄物居多。這些廢棄物被分門別類——堆積如山的紙板箱,一袋袋的電腦鍵盤、電話機,一桶桶彩色電線……那些工人們或將成堆的電線剝開取銅,或將塑料切碎按照顏色分類。他們通過“泡水法”來分離金屬和塑料——塑料漂在上面、金屬沉在下面,他們會直接將赤裸的雙臂伸進廢水中攪拌。地上的積水泛着五彩的金屬與化學光澤,而許多工人就在毫無防護的作業條件下進行拆解、分類、粉碎等工作,環境之惡劣令人咋舌。在回收區小巷深處有一個特別不和諧的存在——麪包房,除了正常的烘焙之外,過期麪包會被收集到這裏回爐做成乾脆的烤麪包片,打那兒之後我就不太敢吃印度的烤麪包片了。另外,達拉維的“地溝油肥皂”也很出名,是用回收來的地溝油做成的,打着綠色環保的名號出售。

▲達拉維外面街上等着拉活兒的板車車伕

▲達拉維產業園裏面的工人


▲堆積如山的廢品




▲人、動物、垃圾在這個空間中混居


▲達拉維的“廠房”,閣樓踩縫紉機

▲垃圾分揀


▲垃圾粉碎




▲低端粉碎靠榔頭砸,蒐集其中的金屬,也不知道砸出多少有毒有害物質


▲剝電線取銅絲

▲通過浮力法尋找金屬

▲達拉維外面編竹簍的貧民

▲箱包製作

▲達拉維烘焙


▲洗衣機面板大集合

▲轎車保險槓大集合




▲接下去給大家看看達拉維產業園的污水






▲達拉維北部的紅樹林保護區沼澤地,也成了垃圾傾倒場


▲污水管都是對外直排,不做任何處理
我平日居家生活期間,驚歎於自己製造垃圾的速度——怎麼垃圾桶總是這麼快就滿了?這些垃圾最終會去哪兒呢?尤其是那些精密複雜的電子廢棄物,混合了各種材料製作的電路板要怎麼處理呢?
跑到達拉維的回收工坊,我才意識到——原來垃圾最終的歸宿就在這裏!據説達拉維每天要處理6500噸可回收垃圾,相當於整個孟買垃圾總量的85%,形成了一個涵蓋原料收集(拾荒)、分揀、加工、銷售的完整閉環網絡,產業利潤率高達30%。後來我得知,中國一些地方也有類似的廢品城中村,上百户人家都以廢品回收處理為生——不同的是,這些中國家庭不會世世代代和這份工作相綁定。
在空間如此狹小的環境裏,集中了數量如此龐大的電子廢棄物,使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電子消費品對環境的影響。我們購買的每件電子產品,當初都如此光鮮精緻,令人愛不釋手,然而它們的生命週期很少能超過十年,最終都免不了淪為一堆難以拆解回收且很容易對環境造成污染的廢舊電路板、電池、液晶屏。
生平第一次,對消費電子產品產生了一種罪惡感。
達拉維廢品回收區中的空氣瀰漫着廢棄物和金屬塵埃的味道,這樣一個地方空氣乃至水土的污染程度可想而知。這些位於孟買社會最底層的人幹着一些最髒最累的活,通過掙取微薄的薪金來養家餬口。由於糟糕的生活環境,肺癌、肺結核、哮喘等疾病在達拉維居民中都很常見。有一次同去的朋友很感慨地説:這樣的生活環境,不會長壽的吧?我苦笑道:他們的目標應該只是活下去。後來當我讀到《地下城》這本書時,這種想法得到印證——在貧民窟的居民看來,“財富不是來自人們做了什麼事或做得多好,而是來自他們避開了多少意外和災難。所謂體面的生活,是指你沒被火車撞上、沒得罪貧民窟主、沒染上瘧疾。”
聽起來似乎苦大仇深,這些人應該每天愁眉苦臉才對。但現實中貧民窟居民的生活就跟大多數人一樣——會有抱怨,會有生活的壓力,但也有歡聲笑語。當我把鏡頭對準他們的時候,大部分人都不會感到尷尬、難堪和羞怯——生在貧民窟雖然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但這是神的旨意。就好像狗有狗的生活、牛有牛的生活,作為貧民窟裏的居民,這便是他們的生活,並且有數百萬人跟他們過着同樣的生活。
儘管印度憲法廢除種姓制度,然而事實上種姓依然通過居住隔離和內婚制等形式長期存在,整個印度社會依然對“污染”充滿了恐懼;貧民窟的賤民子女即使接受教育,也難以突破職業的天花板;可以説,只要“潔淨觀”不破除,印度的種姓歧視就永遠會存在下去——但這一階級固化終究不像從前那樣牢不可破,跨越階層的渺茫希望終究存在。貧民窟的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這些夢想不管是卑微還是宏大,大部分都和現實相關——有朝一日能住上大房子、能有一輛自己的出租車、能頓頓吃飽飯、能把自己的病治好……
有如此巨大的人口基數保底,一切皆有可能。確實有些人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他們通過資本積累或政府組織的搬遷改造離開了貧民窟。印度政府對貧民窟的大規模改建規劃一直都阻力重重,但地產資本的運作始終都在進行。我看到一些開發商通過對達拉維局部區域的拆遷改造建起了高層公寓樓,裏面一部分居民是貧民窟的老業主,也有一些是通過置業搬來這裏的。一些更聰明的貧民窟居民,聯合起了自己的社區達成協議,找開發商把他們的棚屋改建成了高層公寓樓,一轉身就成了包租公包租婆——對於那些初來乍到在孟買打拼的打工人而言,他們負擔不起高昂的公寓房租,貧民窟至少給了他們一個棲身之地。
窮人翻身靠拆遷,此言不虛。比起中國只能被動等政府拆遷,孟買貧民可以自己拆自己。然而由於產權關係的錯綜複雜,這種聯合並不容易達成,所以達拉維內部的高層公寓總是東一幢西一幢,缺乏整體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