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見世面的新一代中產娃:被“預支”的快樂和人生_風聞
温度纪-昨天 23:17
作者|肆夕
編輯|路子甲
家長花大錢給孩子畢業旅行到底是為什麼?這個問題有很多面的答案。但當從幼兒園抓起的畢業旅行開始越來越早同時越演愈烈的時候,旅行已經逐漸違背了最初目的。
信奉“能力範圍內給孩子最好”培養內核的中產父母,“讓孩子從小見世面”成為一場從幼兒園開始的競賽。
怎麼利用畢業後或者兩個月暑假的空檔時間成為了一場家庭實力和資源間的較量,去哪裏、和誰去、怎麼去,都是隱形的衡量標尺,能輕鬆暴露出不同家庭的生活參差。
無數中產父母在這個夏天,面對孩子人生中第一場畢業旅行,已經把這趟當成一場社會分層的提前預演,早早嚴陣以待。
而畢業旅行和寒暑假出遊,這些中產家庭追求的讓孩子早見“世面”,是否已偏離本質,或直接剝奪了孩子對於世界探索的感知?
幼兒園畢業旅行,家長們的集體試煉
六月底的幼兒園畢業典禮上,六歲半的小桃子舉着畢業證站在合影區,身後背景板印着“快樂起航”,左右前後都被外教站了個四角齊全。
剛剛結束的畢業典禮,從幼兒園園長致辭、演出、到給爸爸媽媽送上鮮花,幾乎全程英文交流表達。典禮表演過程中,李靜聽到左邊同班家長的孩子爺爺輕聲説了句“有必要嗎?”
她想,當然有必要了,只有這樣才能讓人覺得一年二十多萬的學費沒白花。
晚上,幼兒園班級羣裏的家委會,剛剛發了幾個畢業旅行的迷你營報價。17頁PPT裏,光活動介紹的幾頁就密集出現裏6次“五星級”和3次“野奢”,兩天一晚被各種活動塞得滿滿當當。當然,不用家長帶,孩子隨營地老師出行的行程備受歡迎。
價目表一欄裏清楚寫着,房間900晚/間,外加一價全包,最多可住2大2小,如住2大2小,建議家長升級房型。兩晚總費用裏,這兩者的區別要差個將近2000塊錢。
“幼兒園畢業旅行三天兩晚5500元”,一個在小紅書發出來會被當作起號的內容,實際已經是中產家庭在集體出行的畢業旅行方案中,所能拿到的價格中肯報價。
羣裏最活躍的永遠只有那幾個眼熟的家長,Mona媽媽很快給出反饋“我們兩大一小能不能也升級一下房型呀,實在不習慣住得太擁擠。” 也有人提出要帶阿姨一起,同樣需要兩個房間。李靜知道,這又是大家各顯神通的另一次活動。
費用明細只是基礎支出
幼兒園畢業旅行接近一場精密運作的集體工程,通過一場有儀式的活動,父母或許希望能讓孩子留下回憶。但對於人均6歲的孩子來説,他們打鬧歡笑不知道離別的滋味,自我感動的大概率只有父母而已。
對家長來説,換了異地集體帶娃,接近參加一場漫長的親子運動會,與此同時要繃着一根弦積極社交。
帶孩子出門參加集體活動,難度無限接近於一場自駕搬家。李靜前一天本身就睡得不好,到了酒店辦入住的時候,Mona媽媽第一個湊過來先跟她説了一圈不滿意的地方。泳池沒有戲水區,自助餐可選的東西也太少,聲稱是親子酒店豪華套房怎麼房間裏連個小帳篷都沒有,也沒提供兒童浴袍。
説着話題又滑到,之前在新加坡住的香格里拉和麗江的悦榕莊孰強孰弱,李靜看着她的嘴一張一合,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看到李靜沒太大反應,Mona媽媽眼神下滑,語氣輕柔地問牽着李靜手的女兒小桃子“你説是不是呀?”小桃子幾乎沒猶豫,立刻回答:“之前去過三亞的亞特蘭蒂斯最好玩,我們住的房間裏有海底小縱隊。”
李靜有點驚訝於女兒還記得那趟行程,更多還是感嘆從什麼時候開始,女兒變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
迷你營中包含小孩參加集體活動的行程
李靜和老公都不算生在被富貴家庭,雖然人到中年後每年都會定期出國,國內也基本玩透,但她最大的遺憾還是每去一個地方,心裏都會有“終不似少年遊”的失落。
生了女兒小桃子以後,總是想在能力範圍內給她最好的,從她上幼兒園開始就每個寒暑假都填補上出國行程,出去也是儘可能挑有特色的五星。
同時,她也已經在留意上小學後的假期國外研學,在這趟幼兒園畢業旅行之前,她都沒注意到,一個幼兒園孩子已能分辨五星酒店品牌差異,國內遊和國外遊的等級差異,這件事本身有什麼隱隱不對。
想起之前旺季帶女兒去熱門景點時,孩子常常吵着“什麼時候走啊?”“我太熱了,不好玩”,李靜突然意識到,女兒快樂閾值已經被她無形中親手抬升至太高。
那些珍貴的體驗,因為來的太輕易,已經不再珍貴。新一代中產家庭中常見的補償式富養,已經無限接近消費主義對童年的全面圍剿。
明碼標價的體驗式童年,是不是在人生中第一次畢業旅行中就隱隱有了預兆?
假期去哪旅行,內含小孩哥的內部鄙視鏈
距離放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克拉就注意到小學四年級的兒子隔三岔五就要問一次“我們暑假去哪?”
前幾次她都回答:送你去外婆家過暑假,之後兒子的提問方式就變成“除了外婆家我還能去哪?”
時間越逼近暑假,兒子每天放學回家情緒就看似愈發焦灼,直到有一天終於説“我能和同學一起去新西蘭嗎?他們説在那還能看見企鵝,半個月才要6萬塊錢,我們同學都去。”
兒子話裏的“才要”讓克拉半天説不出話,她一時想不出該怎麼應對,畢竟本來也就打算去趟旁邊阿那亞。她不能直接答應,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理由拒絕,只能先問兒子“你們班同學都有誰去啊?”
在兒子的描述中,看得出來這個小學四年級的班級成員,將於暑假被均等投放到世界各地。
並在“假期去哪”問題上形成了極其鮮明的鄙視鏈。
研學夏令營大概都要這個價格
國內熱門景點走走逛逛那是短假和五一十一玩的,各地博物館打卡不新鮮,遊山看水在看短視頻長大的小學生嘴裏也不好玩。
去新加坡一萬塊的研學團,不如日本兩萬五各個名校走一遍的有説服力,雖然去迪拜要三萬多,但日本能買到的動漫周邊更多,所以在小學生衡量體系中,去日本依舊險勝。同學説夏天去法國有點遭罪,因為巴黎很多地方沒有空調,去了要在住宿上賭賭運氣,更多同學今年會去英國和新西蘭。
克拉被兒子一串興奮列舉炸得頭腦發矇,半天才問了句“你們同學就沒有不去夏令營和研學的嗎?”
兒子説“有啊,Josh説他們全家會去澳洲住一個月。”
暑期研學越來越盛行,從幼兒園就開始卷畢業旅行的中產家庭,隨着孩子年紀升高領會力提高,開始在研學上卷出新境界。
大人的價值衡量體系,在這個過程中開始被逐漸轉移到小孩身上。
遊學機構的一趟比較高的研學價格,幾乎能夠覆蓋住一家三口帶孩子出國玩一趟。
克拉在兒子的描述中,已經察覺到了他過早社會化和價值體系錯亂的前兆,當畢業旅行與假期旅行在小學生中產生攀比鏈條後。一種危險的邏輯就在批量植入孩子腦中:昂貴=特別=快樂。
是否有用,不在小學生的衡量標準中
關於研學是否能學到東西,不在小孩的考量範圍內,對他們來説甚至於去哪裏都不是那麼重要,能和身邊同學站在一個位置上很重要。
兒子告訴克拉,每次假期結束後總有一節課,要班裏同學輪流説一説假期都去了哪做了什麼。如果去同一個國家的同學,就要具體講有沒有遇到奇遇或者新朋友,如果只是去外婆家,他開學就沒什麼太多可説的。
家長看不到的,是課上的討論會延伸到課後的同學交往中,當然在小朋友的世界裏,大家也不會對沒有出國研學的同班同學説什麼。
但在孩子眼中,問題就在於,大家不會對沒有出國的同學説什麼。
過早見世面的小孩,失去界定快樂的標尺
“小學生小明去到北京少年宮只要20分鐘,我去北京少年宮要20年”,常被大家用來形容出生差別對人生的具體影響。
今天的中產家庭家長,有相當一部分人因為自己花20年才走到少年宮,所以決定不再讓自家小孩面對同樣的境遇。
於是,今天的第二代娃可以從幼兒園起直接越過這些步驟,搭乘飛機到盧浮宮。
長久以來相信“早點看世界,就能對世界有不同理解”的家長,在一次偶然中驚訝發現: 早點看世界帶來的潛在後遺症,是能讓小明小花小桃子和小蘋果不會再體會到去少年宮的樂趣。
相似的情況並非個例,在一檔綜藝節目中,來自一線城市的小朋友和雲南農村小朋友的對談。能清楚看到“見世面”教育下的孩子,對真正的平常生活已經難有感知。
出自一線城市的小朋友的問題,通常是“你來過上海嗎?”“你長大想做什麼工作”“我知道這對社會沒有什麼幫助,但我想做在網上畫畫的人。”
早慧、早懂、早見識,讓一部分小朋友對他人“平常”的生活方式和快樂源泉難以理解,甚至隱含孩子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優越感或憐憫。
他們似乎已經早早觸及社會運轉真相和天花板,因此失去了那些還算珍貴的少年心氣。
當我們看到一個從小長在雲南山村的孩子,能自信説出“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但我衷心祝福你能實現夢想”和“只要是前往正義的路我都想走。”
就明白以何種方式“見世面”,才能讓一個孩子擁有自信自洽的人生,原來是個哲學問題不是個科學問題。
生長於城市或鄉村環境,並不是某種對立關係,但我們可以清晰看到兩種教育體系培養下的小孩,中間有着一堵切實存在的透明牆。
過早、過度“見世面”也的確存在代價:閾值被拔高,感官被鈍化,快樂被標價。
原片段中,崔思敏小朋友能在無意中説出很多金句
很多家長也會發現,為什麼讓現在的小孩開心開始變得困難?
好不容易騰出計劃花了大錢計劃的行程,公園、遊樂場和熱門景點都沒法觸動孩子的興趣。“這有什麼好玩的?”每趟行程中,本該是玩水玩沙、追雞趕鴨就很快樂的年紀,在即將出行前只在乎“這次我們的酒店有水上樂園嗎?”
已經盡力做一個不掃興的新一代父母,反而養出了新一代愛掃興的孩子。
中產家長自己原生家庭留下的傷疤從未根治,當他們把“見世面”當作預防針儘早紮在下一代身上時,但忘記了預防了痛苦,也預防了快樂。
家長之間的“炫耀性消費”與“金錢競賽”,是更擺在明面上的階層競爭,把孩子推上金字塔尖的同時,被拔高的閾值,也窄化了孩子感知快樂和世界的維度。
當在小孩的意識裏,旅行不再聚焦行程本身
過去小朋友獲取分不清小區裏的沙坑,和三亞蘇梅仙本那巴厘島甚至大溪地海邊的沙灘有什麼具體區別,但隨着出行次數增多,家長的價值理念在無形中深透,小朋友早晚有搞清楚“好酒店”和“更好的酒店”概念的一天。
在金錢定義快樂尺度的標準下,到底誰保護了誰,誰傷害了誰,只有成長會告訴我們答案。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