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鏈神聖化:《胠篋》與現代性暴力的合謀 ——論制度異化的終極形態_風聞
guan_17527217541558-1小时前
先秦道家典籍《莊子·胠篋》中,一則關於盜蹠的寓言,以其驚世駭俗的鋭利,刺穿了當前社會現象深處潛藏的悖論。文中通過盜蹠之口,道出了被後世反覆咀嚼的**“盜亦有道”**之論:
“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莊子·胠篋》)
盜蹠的邏輯令人瞠目:他不僅承認偷竊,更將維繫社會良序的儒家核心價值——“聖、勇、義、智、仁”——公然挪用以合理化、神聖化其劫掠行徑。他聲稱,成功的“大盜”必須擁有“聖”的預判能力(“妄意室中之藏”),“勇”於率先闖入,“義”於最後撤退,“智”於判斷時機,“仁”於公平分贓。這並非簡單的諷刺,而是一記指向權力結構本質的精準重錘:那些標榜神聖、用以維護秩序與文明的**“聖知之法”****(聖人智慧的法則),在特定的權力運作下,極可能被最兇悍的破壞者所竊取、顛倒,並反過來成為其暴力行為的合法性外衣和高效工具。** 莊子借盜蹠寓言,無情揭示了制度異化的經典形態:工具(制度、規則、價值)背離初衷,服務於原本要防範或壓制的不義。
兩千餘年後的今天,莊子的警告非但未褪色,反而在“現代性”的光暈下呈現出更為隱蔽、複雜且深刻的異化終極形態:制度不再僅僅是被**“盜取”的工具,其本身就在“神聖化”的名義下,與現代性的種種暴力邏輯(工具理性、效率崇拜、全景監控、自我規訓)形成深層的“合謀”,編織出一張張精美絕倫卻令人窒息的“神聖鎖鏈”**之網。 我們正身處其中,成為其虔誠的信徒甚至主動的編織者。
一、現代**“聖知之法”****:制度的神聖化面具與暴力內核**
現代制度的設計初衷,無疑是保障權利、提升福祉、促進秩序與繁榮。然而,在“效率至上”、“發展主義”、“技術中立”、“國家安全”等宏大而正確的現代性話語包裝下,一種深刻的蜕變悄然發生。制度逐漸擺脱其服務人類主體的原始定位,異化為一種自我指涉、自我膨脹、自我神聖化的龐然巨物。 其“神聖性”並非來自對人性的尊崇,而是源於對抽象原則(如效率、增長、穩定)的無限推崇,以及對實現這些原則的“科學”手段(如算法、KPI、標準化流程)的盲目信仰。
這種神聖化面具之下,潛藏着或轉化為新的暴力邏輯:
1.“**個性化”之名下的算法牢籠: 國內各大互聯網平台憑藉強大的算法推薦,以“懂你所愛”、“千人千面”的個性化服務為名,精確捕捉用户行為數據,構建無所不在的數字畫像。用户看似在自由選擇信息流和商品,實則被困於由自身偏好(甚至是被誘導的偏好)編織的“信息繭房”之中。更值得深思的是,類似的工具理性邏輯,在涉及公共治理的技術應用領域也曾引發廣泛討論。某些基於大數據分析、旨在提升公共服務效能(如資源優化、風險管理)的技術系統,在實際運行中,其數據採集範圍、算法決策透明度以及對個體權利(如隱私、行動自由)可能產生的潛在影響,成為技術倫理討論的焦點。“科學精準”、“效率最優”的神聖旗幟下,個體的權利邊界可能在無形中被技術邏輯所重新定義或擠壓,基於數據的預測性干預或分類管理,有時模糊了公共服務與隱性社會規訓的界限,“安全”、“效率”等崇高目標也可能在技術賦能的同時,為更廣泛的數據監控實踐披上合法性外衣。**
2.“**奮鬥文化”驅動的自我剝削祭壇: “996是福報”、“內卷是常態”、“躺平可恥”等口號或社會心態,將資本邏輯對勞動力的極致壓榨,包裝成“奮鬥精神”、“自我實現”的崇高敍事。職場“狼性文化”成為標杆,無休止的加班、對休息權的漠視被美化為通往“成功”的唯一神聖階梯。平台經濟中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被困在算法設定的嚴苛時效與路線中,以犧牲健康和安全為代價追逐系統許諾的微薄回報。“勤勞致富”、“多勞多得”的傳統美德被異化為自我剝削的精神枷鎖,個體在“神聖奮鬥”的感召下,心甘情願地將生命能量獻祭給冰冷的效率機器,成為維持系統高速運轉的“無聲燃料”。**
3.“**大局穩定”旗幟下的規訓網絡: 國家機器的運作必然需要秩序維護。然而,當“安全穩定”成為一種壓倒一切的、不容置疑的終極目標,並缺乏足夠透明和制衡時,其具體措施的邊界可能變得模糊。某些地方為追求絕對的“零風險”、“零上訪”,可能採取超出必要限度的管控手段(如對特定羣體的過度維穩、對正常表達訴求的壓制、利用技術手段進行不必要的普遍監控等)。“穩定壓倒一切”的神聖性話語,使得任何強化管控、壓縮權利空間的行為都似乎獲得了天然的正當性,“安全”的概念被無限擴張,成為一張不斷收緊的隱性規訓之網。**
這些現象的核心,在於制度本身及其背後的工具理性、效率邏輯、安全話語,被賦予了不容置疑的****“神聖光環”****。 它們不再是服務於具體個體的工具,而成為宰制個體思想、行為乃至靈魂的“現代聖知之法”。我們使用的平台、我們置身的工作制度、我們面對的管理規則,已悄然成為新型“大盜”——抽象的系統權力——的資本。
二、隱秘的合謀:神聖鎖鏈的柔性鍛造與精神內化
莊子筆下“盜亦有道”的驚悚,在於強盜主動竊取並扭曲了聖人的法則。現代制度異化的可怕之處則更甚:它往往不是赤裸的強權壓制,而是一種柔性的、內在化的**“合謀”**過程。
制度及其代理人(有時就是我們自己)精心編織一套邏輯自洽的價值符號(效率、安全、奮鬥、成功、大局),並將其深層規訓巧妙地轉化為個體**“自主選擇”的結果和“內在認同”**的追求。
我們“自由選擇”着算法推薦的牢籠: 沉浸在“猜你喜歡”的舒適區,享受精準推送帶來的便捷,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了信息獲取的廣度和深度,甚至喪失了對信息環境進行自主批判性審視的能力。算法牢籠的鎖鏈,被“用户偏好”、“自由選擇”的金粉所裝飾。
我們“由衷認同”着奮鬥的枷鎖: 將超時工作視為能力的證明,將內卷競爭視為人生的常態,將對休息和生活的壓縮視為成功的必要代價。我們在社交媒體上展示“凌晨打卡”的“勵志”畫面,在內心深處將自我價值與工作績效緊密綁定。剝削的鎖鏈,被“自我實現”、“追逐夢想”的華麗綢緞所包裹。
我們“自覺維護”着安全的樊籬: 為了想象中的絕對安全,我們可能默許甚至支持某些權利的讓渡,對過度管控保持沉默,將質疑者視為“不懂大局”、“破壞和諧”。我們主動進行自我審查,在公共空間謹言慎行,只因恐懼觸碰那被神聖化的“穩定”紅線。規訓的鎖鏈,被“責任擔當”、“維護大局”的崇高光環所籠罩。
這種**“神聖化”**的鎖鏈,其威力在於它極少激起本能的反抗,反而催生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依附與主動配合。 莊子寓言中“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的荒誕,精準預言了當代人的精神困境:“為大盜守者”的,往往是被這套神聖化邏輯成功俘獲的我們自己。
三、終極異化:鎖鏈即圖騰,暴力的崇高儀式
至此,制度異化抵達其令人窒息的終極形態:鎖鏈被賦予神聖不可侵犯的光環,暴力(無論是結構性的、算法性的還是規訓性的)被崇高化為一種必要的、進步的、甚至是道德的儀式。 個體迷失在“自由選擇”的迷宮中,沉睡在“理性設計”的牢籠裏,渾然不覺自身已成為“現代聖知之法”的祭品。
這種異化的恐怖之處在於:
內在殖民: 它不再滿足於外在行為的控制,而是追求對靈魂深處的全面殖民。思想、情感、價值觀都被納入制度的模板進行塑造。枷鎖不再是外來的束縛,而被內化為心靈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成為身份認同的來源(如“奮鬥者”身份、“安全守護者”心態)。
反抗意志的消解: 當鎖鏈被視為神聖的圖騰,反抗不僅失去目標,更可能被視為對“神聖秩序”(效率、安全、進步、穩定)的褻瀆。批判的鋒芒在“大局為重”、“發展需要”的宏大敍事前變得軟弱無力。
依戀的滋生: 最可悲的是,在長期的規訓與內化下,個體可能對枷鎖產生病態的依戀。正如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對綁匪產生情感,在神聖化邏輯的長期浸潤中,人們可能將對制度性束縛的服從與忍受視為美德,將對自由的渴望視為危險的妄想。異化的鎖鏈,由此鑄成了最完美的、由內而外的囚籠。
反思:掊擊**“神聖”****,奪回主體**
《胠篋》的古老寓言,如同一柄鋒利無匹的手術刀,冷酷地剖開了現代制度神聖化外衣下潰爛的異化膿瘡。它警示我們:當鎖鏈被披上**“理性”、“科學”、“公序良俗”、“宏偉目標”的神聖外衣,當暴力戴上“必要手段”、“歷史代價”、“大局所需”**的崇高面具,這正是制度異化最危險、最難以察覺的終極形態。
面對這張由“聖知之法”與現代性暴力合謀編織的精密羅網,我們尤需喚醒莊子那種“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打破聖人的偶像,放走盜賊,天下才能太平)的勇氣與智慧:
祛魅**“神聖”****:** 我們必須時刻保持對一切宏大敍事、絕對真理、不容置疑的“神聖光環”的警惕與批判。追問“效率”服務於誰?“安全”由誰定義?代價由誰承擔?“奮鬥”的終點何在?戳破籠罩在制度工具之上的虛妄神性。
捍衞邊界: 無論口號多麼神聖,個體權利的邊界(隱私、休息、表達、免於恐懼等)不容侵蝕。要警惕任何以“神聖目標”(無論效率、安全、發展還是穩定)為名進行的權利系統性讓渡。
重構主體性: 制度必須重新迴歸其工具屬性。人之為人的尊嚴、自由和價值理性,應當成為制度設計與評價的終極尺度和光輝核心。將人從制度異化的神壇上解放下來,重新置於萬物的尺度與目的之位。“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康德)。
尋找**“間性”****:** 在龐大的制度機器面前,個體看似渺小,但並非毫無作為。保持獨立思考,敢於在“神聖敍事”中尋找縫隙(Interstice),發出異質的聲音。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努力維護那些尚未被完全工具化的領域(如真誠的情感、無目的的閲讀、閒暇的沉思、基於共同體的互助),這些“間性”空間是抵抗全面異化的重要堡壘。
當枷鎖開始閃耀神聖的光芒,當暴力被賦予崇高的儀式,這恰恰是最需要覺醒、質疑與掙脱的時刻。 唯有持續不斷地“掊擊”那被神聖化的鎖鏈,我們才能在制度的迷宮中尋回失落的主體性,將被異化的“聖知之法”,重新置於人類自由與尊嚴的光照之下。每一次對神聖光環的祛魅,每一次對權利邊界的堅守,每一次在**“間性”**中的真實存在,都是對終極異化牢籠的有力衝擊,都是在晦暗的制度迷宮中,點亮並拓展屬於人性的光輝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