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決定留在塔克拉瑪干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9分钟前
南風窗
2025年07月17日 13:08:44 來自廣東省

作者 | 黃澤敏
編輯 | 向現
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風,總帶着股粗糲的勁兒。
當地人早已習慣了沙塵的脾性。有人用“一堵沙牆”來形容那樣遮天蔽日的景象,“(和)電影裏的一模一樣,(沙牆)直接推過來。下午4點鐘,昏天暗地啥都看不到”。那是記憶中最兇猛的一次沙塵暴。
2008年,山西人強利明來到新疆,一待就是10多年。日常的沙塵給他留下的最明顯的感受是,剛洗的車,風一吹又髒了。他養成新習慣,只要察覺到有風,索性不再洗車。
然而,近來人們察覺,這股風似乎被按下了減速鍵。昔日寸草不生的荒漠,竟然泛起了星星點點的綠,甚至有人在治沙林裏種起了西瓜。這與過去相似級別的風吹起時,掀起的景象大不相同。
這不是偶然。
昏蒙的“黃”
在南疆,昏黃的天空算不上稀奇。
沙塵暴來臨前,天空或許還澄澈如洗。變化在消無聲息間醖釀。待到察覺,原本純淨的“藍”,被一層模糊的“紗”覆蓋,天地陷入一片昏蒙的“黃”。
風一挑頭,沙塵暴來了。
20歲的瓦日斯·努爾買買提很熟悉這片“黃”。他出生在喀什地區巴楚縣阿納庫勒鄉阿恰勒村。村子緊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生態環境脆弱。

南疆昏黃的天空
往年5月,風沙總是刮個沒完。嚴重時,白天也像夜晚,“看不着太陽,特別黑”。要是人恰巧在户外,風沙會順着衣領往脖子裏鑽,扒在人的皮膚上,“看不到人樣的,就是直接滿身土”。有時,風沙會直接擊碎窗玻璃,也導致家裏停水停電。
最讓父母揪心的是地裏的棉花。猛風會擊爛覆蓋在棉花上的塑料地膜,再把那些幼苗打趴下。“一颳風,農地的棉苗都搞砸了。”他説。
瓦日斯的父母都是農民。“當時沒有別的收入來源”,地裏種植的棉花支撐着整個家庭的運轉。一颳風,一年的收成就懸了。
地膜碎成一片片,面對一片狼藉,卻無能為力。父母只能撕掉塑料,再四處借錢買新的種子,重新播種。
年幼的瓦日斯不解這“破壞”的分量。父母很少在孩子面前訴説這些“糟心事”,也極少流露愁緒。但偶爾,他會捕捉到歸家的父親泛紅的眼眶,或是母親異常的沉默,“根本不説話,吃飯的時候安安靜靜的”。
同樣被“風沙”困住的,還有瓊庫爾恰克鄉温阿勒台庫什村的婦聯主席布合麗其·買合木。2011年,她結婚後隨丈夫來到該村。村子距離託格拉克沙漠150米,三面環沙,最邊緣處沙漠離村民住房僅30米。
布合麗其一家離沙漠不到50米。周圍光禿禿一片,風一刮,世界就成了“矇眼布”。在她的記憶裏,起風的世界,30米開外混沌不清。只是起“小小一點風”,她便不敢踏出家門,“因為沙子太多,看不見周邊,也幹不了活”。
她索性待在家裏不出門。可風沙滲入生活的每個縫隙,無孔不入。和沙土的“纏鬥”很費勁。只是吹起微風,沙土就順勢捲進家裏,“全都是土”,堆得滿屋都是。

沙漠裏鋪設了大片草方格沙障
夫妻倆為此吵過幾次架。回家的丈夫看到滿地沙土,誤以為她沒有認真打掃。實際上,她每天一大早起來就把院子清理乾淨,但到了下午一看,地上又覆滿新沙。她記得,積沙至少有2釐米厚。
更令她懼怕的是沙漠的“移動”。沙漠並非靜止不動。在風力、氣候變化及人類活動作用下,它持續移動和擴張。
布合麗其覺得,“沙漠那麼近,越來越追着我們過來”。與此同時,全村近6000畝耕地常年受風沙侵蝕,農作物產量難以提升。
日子一天天過去。荒漠化日益嚴重,擠壓村民的生存空間。有人熬不住,被“逼着”離開了故土。
夫妻倆也曾動過搬家的念頭。可是公婆不捨離開世代居住的老屋。看着年邁的老人,他們擱置了計劃。然而,對未來的顧慮只增不減,“有了孩子以後,在這裏怎麼生活?”
這樣的焦慮,在2023年的春天有了鬆動。
那年,地區林業和草原局派出工作隊駐村治沙。領頭的是工作隊隊長、村第一書記戴志剛。他記得,初來乍到,廣袤無垠的沙漠“就在農民跟前,在房子跟前”。

戴志剛
他沒敢耽擱,馬不停蹄走訪調研。他們挨家挨户地跑,到村民家裏對話,傾聽村民們的想法和需求。
那時,戴志剛來到布合麗其夫婦家。丈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傾吐出關於風沙的困擾。他問戴志剛,這塊沙漠能不能治理?這是村民們的共有的心聲。
他們迫切地等待一個答案。
堅 持
布合麗其説,“治沙”是丈夫長久以來的“願望”。
過去,村民們也曾嘗試治沙,但都敗於現實。
失敗的原因有很多。布合麗其認為,最初的治沙行動缺乏規模性,沒有領頭人。其次,是缺水。村民又不懂技術,只能眼睜睜看着房前屋後種下的樹苗一株株枯成柴。
治沙難,是村民們的共識。所以,當戴志剛一行人帶着滿腔熱情説要治沙時,村民們大多是沉默的。他們不積極,不參與,不相信這位駐村書記真的帶領大家改變村子現狀。
戴志剛捕捉到了這種情緒。最初動員,讓農民參與植樹,“農民是很有情緒的”。但防沙治沙工作不能停下。

村民參與到防沙治沙工作之中
治沙,常常是一次從“無”到“有”的拓荒,一切都得從零奠基。
沙漠裏遍佈起伏的沙丘。大大小小的沙包高度、形態各異,更增添了治理的複雜性。
戴志剛告訴南風窗,他負責治理的區域內,有的沙丘高達近30米,想用推土機推平都很困難。有時,推土機推一天,第二天風一吹,推平的地方又堆起新沙包。
車輛在沙漠裏寸步難行。治沙人只能依靠雙腿出行,一天走十幾公里是常事,鞋子更是灌滿沙。
莎車縣林業和草原局生態修復股股長艾斯喀爾·達吾提對此深有體會。自工作以來,他奔走在治沙一線。
2018年接手沙漠治理項目時,艾斯喀爾帶了100名護林員,扛着500把彩旗向沙漠出發。他們的任務是在沙漠裏劃定種樹區域,規劃道路。

蘆葦加工廠內,用蘆葦杆製成的草方格,廢舊蘆葦成為防沙治沙的新材料
白天8點出發,晚上天黑後,“看不到路了”才返程。整整4天,他們在沙漠徒步走了48公里。
這一路走得很艱險。他們帶着工具,一會兒得爬行,一會兒又得往下走,“還扛着旗子,渴得受不了”。
同行人是慢慢減少的。最初的100名護林員,到最後只剩下2人,“陸陸續續都跑掉了”。
他理解這種選擇。但當疲憊席捲全身,他那骨子裏的倔強卻佔了上風,“別人以前能幹,我為啥不能幹”,他咬咬牙挺了過來。
堅持,大概是治沙人共有的特性。對努爾吉馬力·艾木都拉來説,放棄的念頭曾多次冒出。
2021年起,阿克蘇地區開展艾西曼區域生態修復及荒漠化治理項目。該工程將阿克蘇市、温宿縣的再生水資源進行深度處理後,新建再生水輸水管道和引水渠,每年將5000萬立方米城市再生水引入到艾西曼區域。
同年,從塔里木大學農林經濟管理專業畢業不久的努爾吉馬力,加入了項目。26歲的她,面對水管連接、挖坑深淺等技術活,一片茫然。一切都是持續接觸和學習中點點積累的。

沙漠裏鋪設着一條條輸水管道,為防止綠植被動物破壞,用鐵絲把幼苗保護起來
她一個人要負責3000畝地。挖坑、栽種、澆水都得自己幹。任務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坑的寬度、深度,澆水的量度,都有講究。
更難捱的是孤獨和恐懼。沙漠裏信號時斷時續,偶爾傳來的狼嚎能讓她汗毛倒豎。而站在3000畝地的中央,身邊沒有其他人,害怕被狼吃,她在沙地裏哭,哭完又繼續幹活。
那時的艾西曼區域,幾乎是努爾吉馬力生活的全部。
堅持終究會迎來希望。2022年,她例行檢查前一年冬天栽下的第一批梭梭。遠遠望去,沙丘依舊是昏黃的,但走近了才發現,幾叢灰撲撲的枝條上,竟冒出了一抹新綠。
樹活了。“我當時就想,這活兒我要幹,繼續幹,一輩子幹。”努爾吉馬力説。
馴服沙漠
治沙也從來不是一場孤軍奮戰。在新疆,這場“馴服”黃沙的試驗藏着太多巧思與堅持。
在新疆沙雅縣25萬千瓦光伏產業園裏,兩米多高的光伏板列隊成陣,把裹挾着沙粒的氣流層層拆解。草方格把流動的沙丘鎖在網格里。不遠處,梭梭、紅柳的嫩芽從沙縫裏鑽出來,在光伏板投下的蔭涼裏舒展枝葉。

建在草方格上的光伏板列隊
沙漠治沙,水是命根子。解決“缺水”問題是重中之重。
據介紹,適用於經濟作物種植的水,礦化度需小於2g/L。在沙雅縣塔里木河沿線檢測時發現,“最高礦化度達到20-25g/L”,沙雅縣興雅水務集團總經理助理陳皓天説,這比正常經濟作物用水指標“高了十幾倍”。
這裏的水多是苦鹹水,不能把經濟作物養活。陳皓天解釋,沙漠裏這種礦化度高的水,類似於鹽水,人類無法直接飲用,它也無法養活經濟作物,必須通過沉澱過濾等程序後去除鹽分。
近年來,沙雅縣通過光伏項目保障治沙造林6.3萬畝,梭梭、紅柳的成活率超過80%。當地還與浙江大學團隊合作,在50畝試驗田裏搞起了苦鹹水淡化。處理後的水,不僅能澆樹,還能灌溉農作物。

苦鹹水淡化
具體的模式,貴在因地制宜。以温阿勒台庫什村為例,戴志剛和團隊經過反覆調研走訪,根據沙丘特性“量身定製”改造方案。
在沙丘大、不好平整的地方,用草方格沙障固沙。周邊相對平緩的地塊劃為種植區,在不改變原生環境的基礎下,營造胡楊、沙棗、梭梭為主的混交林,形成“防護帶”。土壤基礎好、風小的地方,劃成苗圃區和試驗區,試種適合沙地的經濟作物。
2024年春,他們開啓了第一期造林行動。這一路走得很艱辛。
有時,剛種下去的種子或樹苗,次日就被風沙掩埋。剛剛推平的沙丘,一陣風吹過,又重新堆積形成新的沙包。原本好好的根,瞬間“整個吹掉了”,就連埋在地下的種子,也可能直接被掏空,只能反反覆覆補苗,有片沙棗林補了三次苗才活下來。
當地位於葉爾羌河流域下游,水資源稀缺。他們就從水渠里拉水,使用節水技術。在縣、鄉人民政府的資金支持和幫助下,修建作業道路,安裝節水滴灌設施等,大大小小的水管實現精準化澆水。村民們不懂技術,他們就請來專家手把手教。

沙地裏種植梭梭等固沙植物,搭配滴灌設施,推進荒漠化治理與植被恢復
如今,這片沙漠已有了新模樣。目前,當地已完成生態治理2405畝,長度4.5km,種植胡楊、沙棗、梭梭81萬餘株,種植成活率達到85%以上。
布合麗其明顯感受到變化。現在,她不再需要每天打掃地面,“三天打掃一次,也沒有以前那樣(厚度)的土。”而“風”也不會再阻擋她外出。“現在周邊變成綠洲了。”她止不住笑意。
治沙有了成效,更多人願意參與行動。“近期我們在補苗子的時候,農民的積極性都很高。”戴志剛説:“有時候天晴了,農民多幹一會兒,他們都沒有怨言。”
綠起來的沙漠,開始“反哺”人類。
植被多了,帶來的不只是綠色,還有實實在在的好日子。沙塵暴少了,種地能種得更穩。以前只能靠天吃飯的農民,開始通過種樹、管滴灌、做草方格獲得額外收益。

村民們正在製作草方格、高立式沙障等防沙治沙草編材料
戴志剛希望能“靠沙吃沙”。在增加村集體收入的同時,也把防沙治沙產業推廣出去。在他負責的項目,沙漠裏特意留了一座小沙山。戴志剛計劃用它來發展旅遊業,做農家樂。他希望未來遊客可以來沙療、搭帳篷,吃村民養的土雞、羊肉。
瓦日斯的父母不再為棉花被吹倒發愁。近幾個月,他在蘆葦加工廠工作,每月能賺3700元。很快,他將到和田讀大學,開啓新的生活。即使不在家,風來了,他也不再有過多的顧慮,“現在有胡楊林擋風,還有治沙工程展開”。他的心裏更加踏實。
沙漠治理滲入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也在當地人心裏播下希望。
(實習生陳祺元對本文亦有貢獻)
文中配圖由南風窗黃澤敏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