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姜文這麼瘋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48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shān條兒jiě論:
咱姜文太放肆了。
咱姜文太放肆了。
太好了,咱姜文太放肆了。
你行!你上!
You are the Best

開分了,6.7。
是姜文所有作品首周開分最低的一部。
瞅瞅評論區——
你們看的,真是一部電影嗎?
有人罵“爹味”沖天,拍的不是郎朗,是超級大爸;有人喊“飛”得離譜,姜文夢到哪拍到哪。
但也有人誇,這就是最純正的姜文味;當然,也絕對少不了姜學索隱派:這哪是郎朗,這就是共和國的成長史……
亂?
亂就對了。
姜文電影的評論區,永遠比電影本身熱鬧。
可Sir看到的,還是那個放肆的姜文:他壓根兒沒想伺候所有人,甚至只想取悦自己。
這正是你不用跟風捧他臭腳的理由。
不管你喜不喜歡,但有一點,姜文絕不會讓中國電影無聊。
01
故事講的是郎朗父親郎國任,發現了兒子傑出的鋼琴天賦,進而賭上了全家人的人生(包括兒子的童年),孤注一擲地讓兒子成為頂尖鋼琴家的故事。
任何人的第一反應:
這故事,太不姜文。
它離現實太近。
一個離我們很近的90年代,一段耳熟能詳的名人傳記,一些我們能輕易預設到的故事表達:
正着聊,拍吃苦拍成名,拍成功學?
老了。
反着聊,審視父子反思教育,拍覺醒片?
俗了。
而且無論正反都是“人間”的事。
可姜文的電影,向來在夢裏、在天上,至少在只高於俗世一層的“房頂上”。



△ 《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邪不壓正》
拍郎朗?
那段比鋼琴還沉的童年,那麼確鑿又家喻户曉的故事,怎麼可能飛上房頂?
可姜文就不講道理地飛了。
電影開場,他就左腳踩右腳,嬉皮笑臉地離開了地面。

開場即是宣告。
《你行!你上!》和郎朗傳記《千里之行》有着相似的結構,都把父子之間最大的衝突放在了開頭:情緒崩潰的朗朗父親,逼不好好練琴的孩子去死。
傳記裏是這樣寫的——
“吃了這些藥片!”他邊説,邊遞給我一個藥瓶——我後來才知道瓶裏裝的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現在就把裏面三十片藥片全都吞下。吞下去,你就會死,一切都會結束。”
……他尖叫道:“如果你不吞藥片,那就跳樓!現在就跳下去!跳下去死!”
……父親喊道:“你要是不跳樓,那就吞藥片!把每一片都吞下去!”
誰看誰窒息吧?
可惜姜文覺得所謂“壓迫”是小事一樁,這裏面有更拿人的東西——
是荒誕。
是父子關係的錯位。
爹沒個爹樣,娃也是。
而誕生這種錯位的,是一種令人敬佩的甚至令人陶醉的執念與瘋狂。
於是,他把衝突搬上他愛的屋頂,悲劇扭頭變喜劇。
郎朗、郎國任不再是父子,而是一對靈魂伴侶。
是的。
世界上有一種父親,在他的精神層面上,與自己鑲嵌得最緊密的不是妻子,而是兒子。
(還不能是女兒。)
於是你看到了這種“我和我的兒子,一刻也不能分割”的關係。
“你都讓老師開除了!”
“他開除的是我嗎?開除的是你!”
在一片五彩斑斕如夢如幻的積水中,朗朗父親為救兒子一記滑鏟,把兒子進一步踹到了天上。
這是一聲宣告:
接下來的一切,都將凌駕於生活之上。
接着“你行!你上!”的標題出現,瘋狂啓程。

姜文電影總繞不開一個主題:背離時代的人,在動盪時代中的命運抉擇。
《你行!你上!》的動盪時代,很明顯,是90年代。
一幫被解散的民樂團職工,擠在破舊澡堂裏,你一嘴我一舌,議論郎國任兒子的鋼琴天賦。突然,澡堂停電,黑暗中,瓷磚縫裏一塊硬物閃閃發光。
像金子,可沒人敢打包票。
但哪怕是塊石英,它也得狠狠發光——因為這幫人太需要這道光了。

好在,孩子真是金子。
好在,他爸也是瘋子。
《一步之遙》裏,馬走日都要考慮考慮“to be or not to be,這麼着還是那麼着?”;而《你行你上》父子倆成為“天下第一”的信念,從幾乎從頭到尾都沒有被動搖過。
郎國任的背離時代之處就在於:
在那個怎麼着都行、路越換越寬的時代裏,他是個一條窄路走到底的狠人。
電影裏有一段取材自現實的經歷:郎國任年輕時考音樂學院,超25歲禁報,老師讓他填24歲。他卻在年齡欄加了個括號:“真實年齡25”。
有點直,有點憨。
但之所以敢將一切都押注在孩子的前程上,還需要一樣別人沒有的東西,信念。

電影把它具象化了。
在舉家搬往北京的路上,最搶眼的,是一座有點怪異的,紅得油光鋥亮的主席像。
主席右臂向前指向斜上方,前方是這對父子要走的路,而天上是他們要去的地方。
這一座像,就能把《你行!你上!》的風格、故事、思想,甚至包括姜文本人創作態度概括,捏在一起就七個字:
“欲與天公試比高”。
浪不浪漫?
你要是能接受,就必須也要接受:
現實個體裝不下這份宏大。

驕傲的它,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哪怕你硬着頭皮解讀隱喻説它跟“我們”有關,也一定與“我”無關。
《你行!你上!》不是成功學,更不是勵志故事。
因為成功學,想要做到暢銷,絕不是讓少數成功者來學的,本質上還是兜售給與成功相去甚遠的普羅大眾。
正如化妝品試圖催眠每個人都可以變美。
而姜文要説的,就相當於那種“上輩子拯救過銀河系”的天生麗質。
這種人才不需要學習他人的成功。
他們只要一個勁地做自己,就能頂破世界的天花板。
它沒有任何可複製性。
像羅曼·羅蘭寫《名人傳》,茨威格寫《人類羣星閃耀時》,目的也不是為了教育你,而是為了留住“他們”。
姜文想幹的,就是要譜寫一段關於“郎朗”的浪漫英雄史詩。
如果真有人批判《你行!你上!》展現了錯誤的教育觀,那跟在“阿喀琉斯”的故事裏討論教育問題一樣好笑。
因為你終究會從姜文魔幻的鏡頭語言中品出它不沾世俗的驕傲:
你可以陶醉欣賞,更可以説爽。
但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可能模仿。
千萬別自作多情。
別忘了。
《讓子彈飛》最絕的是什麼?
是他明明把我們全部都拍成了鵝城的鵝,卻只讓你覺得:跟着張麻子端槍上山的才會是“我”。
02
解釋完它是什麼,就該聊聊它好不好了。
總的來説:
那個放肆的姜文,這次格外放肆。
別説跟市場上的其他類型商業片比,就哪怕在姜文自己的作品序列中,《你行!你上!》都像是最任性胡來的一次。
好也在此,壞也在此。
總結下來是三點:
1、節奏。
2、荒誕。
3、表達。
先是,對普通觀眾的最大的挑戰,節奏。
嚴格地説,它沒節奏……
這是一場144分鐘的勻加速直線運動。
從騎着三輪摩托的東北、到坐着火車來到的北京,再到後面坐着飛機一飛沖天地來到美國,你只能跟着姜文越發魔幻的步調,一步一步迎向高潮和更高潮。
夢想誕生、披荊斬棘、封神加冕。
像是從童話,到傳説,再到神話。



像《讓子彈飛》中麻子六子慢下步調聊穆扎的走心片段?
沒那個空。
你只能裹挾在“一切為了第一”的,狂飆突進的敍事洪流中,毫無停頓,只能任由姜文的狂想帶着你飛向更離奇的彼岸。

接着,是荒誕。
在姜文電影中,他總會想方設法地破壞更真實的沉浸感,給激昂又荒誕的儀式感讓步。
打個以前的比方——
《邪不壓正》裏面一段毫不重要的過場戲:醫生護士從解剖室撤離。
好好走不行,要跑起來。
跑起來不夠,甚至要飛。
一個練家子裝扮的清潔工,心無旁騖地成為了他們的阻礙,好像一中一西幽幽地碰了一下。

這種“別有用心的熱鬧”總會製造有強烈虛擬性的間離效果。
啥是間離?
就是把你從“故事講什麼”裏拽出來,逼着你思考“姜文這樣整,是想幹啥啊”。
這種“熱鬧”充斥在《你行!你上!》本就打了雞血的故事裏,讓不停歇的節奏又充滿了密度。
簡單舉倆例子。
德國大賽,主持人先宣佈郎朗即獲得了第一名,他上台領獎,開心地飛到了天上。
呃,物理上的飛到了天上。
還沒完。
接下來繼續宣佈,他又拿下了特別榮譽獎。
另一個郎朗也飛到了天上,“二人”空中擊掌……

包括最後,登上最大舞台,郎朗一個跟頭翻到了琴座上。
不講道理……
但講態度。
這個跟頭,是郎朗當初從賣西瓜的河南二叔(雷佳音 飾)那學來的,這是登上最高台的前一秒,強調着自己是從哪來的。

説到這,要打個岔:
《你行!你上!》真如姜學家所説,講的是“共和國成長史”嗎?
Sir不太贊同。
或者説話裏有話、議時懷史,不是一種刻意的表達,就是那代人長期經過革命語言的耳濡目染,醃漬入味的口頭禪。
想丟已經丟不掉了。

Sir眼中,姜文只不過是愛在電影裏,自覺或不自覺地安放這些荒誕的、充滿儀式感的符號。
他沒想那麼多,或者説,他沒意識到自己想了那麼多。
到底醋還是餃子?
是偽命題。
其實不過是兩束光源,打到姜文最熱衷的符號上,分別投下了詩意和歷史的影子。
而這一次,姜文玩高興了,影子格外眼花繚亂。
如果你吃薑文這套,《你行!你上!》無疑是一場刺激激昂的狂想曲,眼花繚亂本身即是表達。
好玩,精彩。
但你不吃,這一套天馬行空,就只會讓你覺得“丫到底想幹嘛”。
困惑,疲勞。
但無論你愛不愛,姜文都不會上趕着服務你,他只顧自己玩得開心,這是他堅信的電影存在的意義。
於是,《你行!你上!》也成為了當下市場中最電影的電影。
03
最後,跟你聊聊他的表達——
這個故事,現代的人真的愛聽嗎?
虎式高壓的搞教育?
“爹”!
歇斯底里的要成功?
“卷”!
甚至,給成功人士立傳。
“臭精英”!
過時嗎?
真過時了。
如果近幾年周圍環境的變化,教會了我們一個道理,那便是:
一切終會結束。
如果成功真的存在軌道,那對大多數人而言也斷掉了,於是人們避諱提及“向上”。
接着把目光投向“人生的曠野”。
從“我還能是誰”變成了“我要是我”。
於是在這個檔期裏,另外兩部作品截然相反——
一部是替東亞女兒喊疼並反擊的《花漾少女殺人事件》。
一部是替天下牛馬喊冤正名的《長安的荔枝》。


但《你行!你上!》偏偏借郎朗的事蹟,撘出一條直上雲端的軌道,一路向上。
這裏面的爹其實更極端,更壓抑。
也許很多觀眾已經窒息了,但對姜文來説,他不太關心這種普遍的社會大眾情緒。
他直接超越親子關係的創傷,這種“凡人的多愁善感”。
去觸摸天上的月亮。
在世界的頂點去藐視人間的痛苦。
Sir記得有句台詞:
“即使一切終會結束,早點開始的話,那就是長啊!”
好簡單的道理。
好簡單的生命力。
《你行!你上!》沒有在勸你要在此刻必須努力向上,但它結結實實地提醒了Sir,也不要丟失“向上的想象力”。

有人説,根本就沒拍郎朗,拍的全是他爹。
當然。
甚至連他爹也沒拍,“郎國任”也不過是個符號。
借用一句豆瓣短評——
有人説“爹味”
我卻想説去哪裏找這樣的父親

什麼是“爹味”?
靠嘴。
是一個最無能的人,企圖用最大的道理捆住你。

△ 《陽光普照》
“郎國任”呢?
一直在做。
對孩子的天賦才能有着無限的信任,靠偷靠搶也要給這天賦鋪出條路來,寸步不離貼身守護直到對方推開了自己……
或許事蹟相同,但現實中的郎父斷不能像電影中的“郎國任”這般毫不動搖,激情燃燒。
只因郎國任,本身即是股“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豪情,來自那個明明離我們很近但感覺上十分遙遠的年代。
一種“向上想象力”的化身。
電影的尾聲,是最魔改的一段,但也是最貼近當下的一段。
因為面試受挫,郎朗焦慮、失望、一蹶不振,面對郎國任那張“一切總有辦法”的臉,再也沒有任何耐心。
於是父子間發生了第二次衝突(和開場的第一次剛好反過來)。

父子分道揚鑣。
直到尾聲。
音樂會現場,孩子最需要信念時,郎國任又從天而降。
彼時彼刻。
或許正如《你行!你上!》之於此時此刻。

有意跟時代“唱反調”?
Sir只看到,這個放肆的老頭兒,把自己想説的事,把自己想拍的夢,把自己對於當代生活的感受和對歷史的深藴,大大方方地端了出來。
這裏面。
有讓你困惑的,有讓你着迷的。
總有讓你懷念的。
慣着他?行,但不必部部都捧上天。
批評他?也行,但別扣帽子搞倒搞臭。
這是為了電影。
也不只是為了電影。
Sir一直覺得王朔的那段話特別在道理——
“一般談到他,不管大家對他某部電影的看法如何,他的電影票房、獲獎或成績怎樣,有一個評價是普遍有共識的:中國需要有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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