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家宋清輝：一個成熟的企業家應敢於直面不同的聲音_風聞

從“企業家敢於直面不同聲音”的角度看，法律訴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不直面”商業討論本身的姿態。它將論辯的平台從公開的媒體或學術空間，轉移到了法庭。在法庭上，焦點不再是商業模式本身的優劣或評論觀點的準確性，而是言論是否構成侵權。這種處理方式，雖然是法律賦予的權利，但在公共觀感上，可能會被視為是對正常商業評論的一種牴觸甚至試圖封堵。

宋清輝 著名經濟學家

在市場經濟大潮中，思想交流、觀點碰撞是推動市場進步的動力之一。特別是來自學者、專業人士對企業或行業現象的分析和評論，通常是基於其研究和認知，旨在提供一種理解和思考的框架。對於企業家而言，敢於傾聽、消化乃至回應這些不同的聲音，並非一種可有可無的選項，而是關乎企業能否保持清醒、持續學習、應對挑戰的基本功。

近些年，我接觸過許多成功的企業家，近距離發現他們身上幾乎都散發着強大的自信甚至一定程度的偏執，可能正是這種對自身願景的堅定信念，才驅動着他們克服重重困難將藍圖變為現實。然而，過度的自信如果演變成傲慢，對外界的不同的聲音充耳不聞，就可能使其陷入認知的盲區，進而產生嚴重的偏見。在企業內部，由於企業家處於權力核心，員工或其他管理層可能出於各種顧慮不敢或不願提出反對意見，久而久之便會形成“一言堂”和“回聲室效應”，聽到的往往也只是讚揚和附和。

在我看來，不同視角的分析和批評，恰恰是幫助企業家打破“信息繭房”、識別自身盲點的重要“探測器”。敢於直面這些聲音，意味着企業家要主動走出舒適區，放下成功的光環帶來的自滿，以開放的心態去傾聽。這不是要全盤接受所有批評，而是要從中篩選出有價值的信息，進行冷靜的分析和反思。

在現代社會，尤其對於那些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企業和企業家而言，它們不再僅僅是私人商業主體，其經營模式、社會責任等都會進入公共討論領域。媒體評論員、專家學者等作為社會智庫的一部分，對具有代表性的企業現象進行分析和評論，亦是推動行業進步、引導公眾理性認識的重要環節。事實上，這種基於公開信息的分析，本身就具有公共價值。

企業家作為公共領域的參與者，其經營活動必然會受到公眾的關注和討論。面對基於公開事實和專業分析的不同聲音，企業家最基本的回應姿態應該是開放和尊重的。這意味着可以解釋、可以辯論、可以用事實和數據進行回應，甚至可以邀請批評者進行面對面的交流。這種良性的互動和討論，有助於澄清事實、促進理解、完善認知，最終有助於提升整個社會對相關商業現象的理解水平。

但是，當個別企業家面對不同的聲音，尤其是負面評價或批評時，選擇採取法律手段，例如以名譽侵權為由起訴進行評論的專家學者、消費者、質疑者等，這一行為本身就值得我們深入審視。法律是保護公民合法權益的武器，名譽權不容侵犯。如果言論確已構成誹謗、惡意中傷，超出了正常評論的範疇，法律途徑當然是正當的維權手段。但是，對於基於公開信息和專業判斷所進行的、在學術或媒體平台發表的分析性評論，即使其觀點尖鋭、結論負面，一般也屬於正常的研究探討和輿論監督範疇。而選擇將此類評論直接訴諸法律，可能會被解讀為試圖壓制不同觀點，用司法手段干預正常的公共討論和學術評價。

從“敢於直面不同聲音”的角度看，法律訴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不直面”商業討論本身的姿態。它將論辯的平台從公開的媒體或學術空間，轉移到了法庭。在法庭上，焦點不再是商業模式本身的優劣或評論觀點的準確性，而是言論是否構成侵權。這種處理方式，雖然是法律賦予的權利，但在公共觀感上，可能會被視為是對正常商業評論的一種牴觸甚至試圖封堵。

@宋清輝 微博

一個真正具備“敢於直面不同聲音”品質的企業家，在面對類似的學術或媒體評論時，更傾向於採取開放溝通、事實回應的態度。他們會認真閲讀評論內容，分析其邏輯是否成立，數據是否準確，觀點是否有借鑑意義。即使認為評論存在偏差或不公，也會選擇通過公開聲明、接受採訪、發佈詳細數據或邀請對話等方式，在同一公共平台上進行有理有據的澄清和反駁。這種在陽光下進行的事實和觀點交鋒，不僅體現了企業家的胸懷和自信，也有助於提升企業的透明度和公信力。而如果企業家認為批評者的觀點完全不值一駁，大可以憑藉自身更強大的資源和實踐成果來證明其分析的謬誤，這比訴訟更具説服力。

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需要不斷創新的時代，企業家敢於直面不同的聲音，其意義遠超個體的胸懷與格局。它關乎企業能否及時發現並修正戰略偏差，能否持續吸收外部智慧進行產品或商業模式創新，能否構建健康透明的組織文化，能否在複雜輿論環境中保持穩健發展。

誠然，企業家有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權利，對於惡意誹謗和不實攻擊，法律是正當的武器。但對於基於專業視角的分析和評論，即使其結論有待商榷，選擇通過開放的溝通和有力的事實進行回應，而非輕易訴諸法律，更能體現一個成熟企業家應有的胸襟和品質。這種品質，是在公共討論中贏得尊重的基礎，也是持續學習和進步的動力，更是企業穿越週期、實現長遠可持續發展的內在要求。

將“敢於直面不同的聲音”視為一個企業家最基本的品質，並非是對企業家個人性格的苛求，而是基於複雜商業環境對領導者能力提出的基本要求。只有具備了這種品質，企業家才能在不確定性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帶領企業更好地應對挑戰，把握機遇，最終實現更大的成功，併為健康的商業生態和社會進步貢獻力量。近期發生的事件，正是一個契機，或將會促使我們再次深刻認識到這一基本品質對於企業家乃至整個商業社會的重要性。

（作者系著名經濟學家宋清輝，著有《中國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