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見證兩個王朝的興衰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1小时前

作者:温伯陵
最近,我們全家準備趁暑假時間到草原玩一圈,選來選去,最終定在內蒙古錫林郭勒正藍旗。
這裏的金蓮川,曾是元朝上都、明朝開平衞。
正好,那就寫一篇文章和大家聊聊這座草原古城,以及它背後的故事吧。
1
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的東北部,有一片水草豐美的草原,每年夏季金蓮盛開,遠遠望去一片金黃,故而人們以“金枝玉葉相連”之意,將這片草原命名為“金蓮川”。
從生活層面來説,金蓮川的年平均氣温是15攝氏度,極端高温也只有35.9攝氏度,於是元朝詩人寫道:“四海暑天三伏夜,六街涼月萬家秋”,可謂是舒爽宜人,天然的避暑勝地。
金蓮川南部是灤河上游閃電河,這條河滋養了大片草原和牲畜,適宜放牧,也不妨礙打獵,集生活和娛樂於一體。
這兩個特點,決定了金蓮川必然是遊牧部族心儀的沃土。
從軍事層面來説,金蓮川北部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山崗,名為“龍崗”,龍崗和閃電河結合在一起,不僅讓金蓮川擁有“前有照、後有靠”的風水格局,也給金蓮川賦予了“易守難攻”的軍事防禦功能。

從更宏大的地理層面來説,金蓮川位於蒙古草原和中原漢地的交界處,距離克什克騰旗也只有200公里的路程。而克什克騰旗位於大興安嶺、燕山山脈的交界處,通過這裏的交通孔道,便是一望無際的東北平原。
這就意味着,金蓮川其實是蒙古草原、中原漢地、東北平原的交匯處,典型的兵家必爭之地,決定國家興衰的天然要害。
史書寫到金蓮川的地勢時,就用了一句:
“北控沙漠,南屏燕薊,山川雄固,迴環千里。”

2
正因為金蓮川的氣候、經濟、軍事、地理條件都很優越,所以在中國歷史上,這裏一直是中原王朝和遊牧部族的爭鋒焦點。
漢朝初期,匈奴的冒頓單于整合各部,然後擊敗東胡,建立起雄踞草原的遊牧政權。為了對抗新興的漢朝,冒頓單于便把灤河上游、金蓮川一帶封給匈奴左賢王,從此擁有了征伐上谷、漁陽、右北平等漢朝郡縣的戰略優勢。
在這樣的背景下,漢朝東北部常年戰火不熄,大量的人口、牲畜、糧食被匈奴左賢王擄掠而去。
漢武帝崛起以後,命衞青、霍去病等大將不斷出兵討伐匈奴,終於奪取了金蓮川這塊戰略要地。
但,漢朝軍民不習慣遊牧生活,難以長期駐紮,導致漢朝無法實際控制金蓮川。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漢朝便把東胡分化出來的烏桓,遷徙到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等五郡以北居住,替漢朝防備匈奴,並在幽州設立“護烏桓校尉”,專門監視烏桓各部。
此後二百年,金蓮川便成了烏桓的駐牧地,直至公元207年,曹操北征烏桓、張遼陣斬烏桓大人蹋頓為止。
經過漢朝四百年的開發,漢朝軍民已經能初步適應遊牧生活,甚至很多漢朝軍民因為沒有田地,還專門翻越長城,跑到塞外加入遊牧部族。
然而漢朝末年的人口大減,曹操也無法通過移民、屯田等方式,實際控制金蓮川。
於是,包括金蓮川在內的灤河以東地界,先後被宇文鮮卑、慕容鮮卑佔據,灤河以西的廣袤土地,則被拓跋鮮卑佔據。
拓跋鮮卑掃平長城南北、建立北魏以後,為了保衞首都平城,設立了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沃野、懷荒等六個軍事重鎮。而為了防備柔然南侵,北魏又在六鎮的東部,設立御夷鎮。
御夷鎮的駐地,即灤河上游、金蓮川一帶。
唐朝初年四海一家,金蓮川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唐朝末年河北胡化嚴重,金蓮川又鞭長莫及,故而在整個唐朝,金蓮川都不温不火的,始終是奚族的駐牧地。
到了唐末五代時期,契丹的耶律阿保機征服奚族,奪取了這塊奚族駐牧數百年的草原,隨後契丹(遼國)逐步創立五京制,用來統治這個新興的胡漢二元帝國。
金蓮川,便位於西京道、中京道、上京道的交界處,可想而知地位有多麼重要,那簡直是以一地而動搖三道的帝國柱石。
金滅遼以後,立即看清楚金蓮川的重要性,於是金國在金蓮川築起恆州城,做為西北路招討司的治所,同時也是金國皇帝夏季避暑遊獵的地方,等到秋冬降温,再返回中都大興府(北京)。
此外,金國還把金蓮川定為軍馬場,並設立“羣牧監”進行管理。
金蓮川,事實上成為金國的夏都、軍工重地。
金蓮川的地位直線上升,必然會得到金國的政策傾斜和大力經營,於是在1211年成吉思汗攻破金蓮川的時候,隨即得到數百萬匹軍馬,實現了以戰養戰的目的——
“得其監馬幾百萬匹,分屬諸軍,軍勢大振。”
從匈奴到蒙古,中國歷史已走過1400餘年,金蓮川也發生了數不清的故事,那麼金蓮川做為兵家必爭之地,便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橫行歐亞大陸的蒙古,更是非常清楚金蓮川的戰略意義。
公元1251年,蒙哥成為蒙古大汗,隨後任命其弟忽必烈“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而忽必烈為治理中原漢地、又不遠離蒙古權力中心,選擇的駐地便是金蓮川。
五年後,忽必烈又命劉秉忠在金蓮川築城,用了整整三年時間,一座背靠龍崗、面臨灤河、雄視草原和漢地的大城拔地而起,忽必烈親自命名為——開平。
早在蒙古草原的時候,忽必烈便非常崇敬漢地文化,並將“博通經史”的許國楨、“論天下事如指諸掌”的劉秉忠、金國狀元王鄂、山西名士趙壁等人請到蒙古,縱論天下大事。
到了金蓮川以後,忽必烈更是如魚入深淵、鳥飛青天,越發不可收拾。
經過劉秉忠等人的引薦,元好問、姚樞、竇默、楊惟中等數十人紛紛前來,投入忽必烈麾下,忽必烈也由此組成“金蓮川幕府”,擁有了一支治理中原漢地的官員隊伍和人才庫。
正是憑藉這套班底,忽必烈成功把中原漢地治理成自己的根據地,鞏固了他在蒙古政權中的權力和地位,成為蒙古政權中“中原漢地”的代表人物。

公元1259年,蒙哥統兵伐宋,結果死在釣魚城下。
忽必烈又是憑藉“金蓮川幕府”的支持,於次年10月在開平城登基稱帝,並取“大哉乾元”之意,定國號為元。隨後,忽必烈統帥漢人世侯和蒙古東部諸王組成的大軍,北伐和林,擊敗蒙古西部諸王推舉的大汗阿里不哥,一統長城南北。
開平(金蓮川),就此成為元朝的第一個都城。
不過,這個地方離經濟中心太遠,做一個南來北往的交通孔道、控制蒙古—東北—漢地的軍事重鎮沒有任何問題,做一國都城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於是在公元1263年,忽必烈把開平定為上都,公元1272年又把燕京改為大都,正式確定了兩都制度——
上都(金蓮川、開平)是夏都,大都是冬都。
3
忽必烈之所以要實行“兩都制”,根本原因在於——
上都位於蒙古草原的最南部,而蒙古起自草原,忽必烈可以通過定期巡視的方式,安撫蒙古諸王和貴族。
大都位於中原漢地的最北部,忽必烈把都城定在大都,可以鞏固元朝在中原漢地的統治,以及向天下宣告元朝是中國正統。
這種既要又要的心理,就是元朝兩都制的由來。
在這樣的背景下,自從兩都制確定下來以後,每年2月—9月,忽必烈都要帶着貴族、官員、軍士到上都避暑理政,10月—1月再回到大都避寒。
忽必烈有大半年時間都住在上都,上都的政府機構自然不能缺席,於是中書省、樞密院、御史台、六部等政府機構都在上都設立分部或下屬單位,服務忽必烈的理政需求,滿足元朝的政治需要。
從忽必烈的行程來看,大都和上都的政治地位不分高下,完全是並肩而立的。
除了避暑理政以外,上都還有很多其他活動。
例如每年6月舉行的馬奶子宴,所有赴宴人員要穿統一服裝、騎珍貴名馬,在歌舞、烤羊、百戲的陪伴下暢飲三日。某個赴宴的官員曾寫了一首詩,比較詳細的描述了馬奶子宴的場景:
西方舞女即天人,玉才昊花把滿青。
舞唱天魔供奉曲,君王長在月宮聽。
相比娛樂而言,演武才是上都的主流活動,校獵、賽馬、角抵、競走等演武活動基本是常年不停,高興了就來,沒有固定時間。
正因如此,元朝官員王惲就説:“國朝大事,曰征伐、曰搜狩、曰宴饗,三者而已。”
打仗、狩獵、宴會是元朝的三件大事,其他就沒有了。
既然上都如此重要,那麼上都的軍事防禦系統,肯定是要苦心經營的。於是在上都修建完成並確定政治地位以後,忽必烈命人在上都西北、東北、西南、東南等地的山上,修建了大量的石堆敖包,直徑普遍在35—45米左右,高8—10米。
這些石堆敖包,名義上是用來祭祀的,實際上都是軍事堡壘,它們和北部的龍崗山、南部的閃電河一起拱衞着上都的安全。
以上就是元朝上都的基本情況。
表面上看,上都被繁榮、寧靜、祥和的氛圍籠罩着,堪稱元朝的首善之區,但這種氛圍卻掩蓋不住湧動的暗流。
中國古代政治講究的是“定於一”,即全國軍政事務集中於朝廷、朝廷集中於宰相、宰相再集中於皇帝。國家的都城也只有一個,不會出現第二個,即便有一個陪都,那也是附屬性質的,政治地位無法和都城比肩。
“定於一”固然有專斷、暗箱、不能羣策羣力的弊病,但它能營造穩定的環境。
元朝確定兩都制,便意味着沒有“定於一”,那麼問題也必然隨之出現——
上都和大都比肩而立,説明元朝有兩個政治中心。
蒙古草原和中原漢地共治,説明元朝有兩股政治勢力。
上都的經濟基礎和軍事設施完善,導致上都的貴族和官員,有機會打造雄厚的政治班底,留守上都的軍士為了榮華富貴,也很容易投靠這些貴族和官員。
皇帝在上都和大都之間來回巡視,又給了野心家們發動政變的機會。
在這樣的背景下,自忽必烈駕崩以後,元朝便不斷爆發政變,造成極大的內耗,元朝的政治軍事實力,也在一次次的政變中消耗殆盡。
可以説,元朝最終衰敗,和兩都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正是成也兩都、敗也兩都。
4
公元1368年閏7月,明朝徵虜大將軍徐達、副將軍常遇春在山東臨清召集兵將,隨後攻克德州、通州,兵鋒直指大都。
元順帝見事不妙,立即離開大都,逃往上都。
8月,徐達和常遇春統兵進入大都,元朝做為大一統王朝,從此在政治意義上滅亡了。
元朝的大都,自此成了明朝的北平。
事後,徐達和常遇春部署兵力,駐守長城一線的關隘要塞,然後調轉兵鋒向西,相繼攻取山西、陝西、甘肅等地。公元1369年4月,常遇春又統兵返回北平,並於6月出兵北伐,一戰攻克元朝上都,俘虜元軍萬餘人、車萬輛、馬三千匹、牛五萬頭。
經此一戰,元朝徹底退回草原,過回老祖宗的日子,元朝的上都,也恢復了“開平”的舊稱。
7月,常遇春因“卸甲風”暴卒,朱元璋追封他為開平王,諡號忠武,全稱“開平忠武王”。
朱元璋這麼做,其實是深思熟慮的——
上都是元朝的龍興之地、第二個政治中心,攻取上都有非常巨大的政治意義。
元朝失去上都以後,其殘餘勢力便無法以此為基地,南侵中原漢地,明朝卻能以此為基地,繼續深入草原,征討元朝的殘餘勢力。
從常遇春的封號就可以看出,朱元璋的戰略思維非常縝密,經營國家的戰略格局非常宏大。
而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朱元璋在元上都故地,設立開平衞,做為明朝政治版圖的前哨戰、軍事部署的前沿基地。
從此以後,明朝歷次出塞北伐,都是以北平為起點,然後經過開平,衝向塞外。
然而,英雄的祖宗,未必能培養出英雄的子孫。
朱棣發動“靖難之役”的時候,裹挾了駐紮在大寧(內蒙古赤峯寧城縣)的寧王部眾,導致大寧成了一座空城。於是在成功奪取皇位以後,他便撤銷大寧都司,並把大寧的全部人馬,遷徙到保定府,用來拱衞北京。
朱棣確實説過“守開平、興和、大寧、遼東、寧夏、甘肅,邊境永無事矣”的話,但他也親手打破了心目中的戰略規劃。
這樣一來,開平衞便失去援助,孤懸塞外。
朱棣的五次親征蒙古,從某種程度上來説,其實是用超強的個人軍事能力,彌補戰略規劃的失誤。
公元1430年,明宣宗朱瞻基認為,開平衞孤懸塞外難以持久堅守,而且距離北京太遙遠,後勤補給困難、經濟開銷太大,便把開平衞南撤四百里,遷徙到北京附近的獨石口(河北張家口赤城縣西北)。

至此,明朝徹底放棄了這塊戰略要地。
這也意味着,明朝再也無法以開平為基地,出塞討伐元朝殘餘勢力,開國初期猛烈進取的攻勢,轉變為安穩為上的守勢。
明朝都城北京,自從徹底淪為邊塞城市,明朝國運也開始步入下坡路。
公元1449年,“土木堡之變”爆發,明英宗朱祁鎮北狩,北京城內一片狼藉。有的大臣提出,放棄獨石口,集中兵力保衞北京,或者放棄北京遷回南京,保住江南的半壁江山。
在這種決定王朝命運的關鍵時刻,還是于謙説了一句:“棄之不獨宣、大、懷來難守,即京師不免動搖”,然後調動部隊去堅守獨石口。
這才保衞了北京,保衞了明朝。
但,于謙能做的也僅止於此了,他能打贏北京保衞戰,卻難以扭轉明朝衰落的趨勢,更難以彌補朱棣、朱瞻基等明朝皇帝,在地緣政治上犯的錯誤。
可以説,元朝殘餘勢力能經常兵臨北京城下,就是起源於放棄大寧和開平,無法實現禦敵於國門之外的目的。
開平(金蓮川、元上都),就這樣親眼見證了元、明兩朝的崛起和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