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家還是離民粹主義遠一點好_風聞
赛格大道-35分钟前
賽格特約作者 維舟
互聯網是有記憶的。娃哈哈董事長宗慶後塌房後,有人翻出一件舊事——在2017年的“互聯網+”數字經濟峯會上,宗老對馬化騰再三逼問:“現在的網絡後台(服務器),是在美國人手裏,還是在自己人手裏?”
2017年,宗慶後、楊元慶、馬化騰等齊聚互聯網+數字經濟峯會
中國用户的服務器當然在中國,這是業內基本共識。但當時卻有無數人為他的質問叫好,紛紛稱讚宗老愛國有擔當。如今看來,這位以“布鞋富豪”著稱,向來標榜“實幹”,再三宣稱“我還在努力工作,只要為社會、為國家做點貢獻”的企業家,其實是在迎合民粹主義。
不料宗老去世一年後,即爆出有三個非婚生子女入了美國籍,還在境外給他們留了鉅額的資產。一時間,宗老形象遭遇坍塌,嘲諷者有之,質疑者更眾。
宗老去世後,某中央媒體發文稱讚他是“唯實者”,始終堅守實業,拒絕各個時期各種熱門、風口的誘惑,自始至終專注於做好“一瓶水”。這確實曾打動不少人,但反過來説,正是他這種相對守舊的態度,使得娃哈哈近年來的產品力逐步落伍於同行,這使得佔據道德制高點就成了他獲取公眾關注和支持的最有力武器。
2024年2月25日,杭州市民寒風中告別“布鞋首富”宗慶後。圖源:視覺中國
本來,產品在市場上的競爭力,依靠的應該是商品自身的質量、品牌形象、性價比等因素,這是消費者能加以理性評估的,但“道德民粹主義”把每一次消費都變成了一種日常中的道德實踐,彷彿買一瓶水都是對個體價值觀的確認。
公平地説,這也不是宗慶後的發明,在中國社會,這有着深厚的社會意識基底。美國學者葛凱在《製造中國:消費文化與民族國家的創建》一書中追溯了中國百餘年來的“國貨”運動,發現民族資本家非常善於順應並利用民眾的心理,藉以掩蓋自身品質等方面的不足,在市場競爭中不是憑藉產品力而是以政治道德話語來取勝。
葛凱(Karl Gerth)認為,影響近代世界的兩大關鍵力量——民族主義(nationalism)和消費主義(consumerism)先後在中國滋長。在20世紀早期,民族主義把每件商品貼上“中國的”或“外國的”標籤,消費文化變成了民族性概念被清晰表達、被制度化及被實踐的場所。
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實是,“國貨”實際上是一個“幾乎具有無限可塑性的概念”,遠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與“洋貨”截然對立。像英美煙草這樣的外國企業會用中國原料、在中國生產,採用中國藝術風格來推銷產品,而“民族品牌”也有可能原料、機器設備是從海外進口的,使用西方藝術風格來宣揚“抵制洋貨”。
“愛國同胞請吸高等國貨香煙”——19世紀南洋兄弟煙草公司
這和我們眼下所目睹的,幾乎如出一轍,也就是説,我們最好把這些民粹主義的話語看作是企業的一種營銷策略,他們之所以這麼做,很可能只是理性盤算下來發現這樣在市場上對自己更有利而已。
宗慶後的形象幾近破產,但“道德民粹主義”的中國社會並未退潮,更糟糕、也更值得引起注意的是,近年來隨着大國地緣政治博弈加劇,更滋生出了“科技民粹主義”這樣一個加強版變種。
“科技民粹主義”把中國近年來的一些科技進步,看作是民族自豪感的源泉,甚至進而否認技術交流的必要性,強調“完全國產化”的“本土創新”,否則就抬出“國家安全”這樣的大帽子來打壓。
善意地説,這種論調的出發點確實也是希望國族強大,但在現實中必然適得其反,甚至可能是自殺行為。想一想就不難明白,任何一個國家的科技發展,都不可能靠閉門造車,因為沒有一個國家能獨立發明創造所有新技術。美國之所以在科技進步上引領全球,正是因為它建立了一個開放體系,在學術思想自由交流的基礎上,任何發明創造、技術進步都可以在美國的環境下落地生根。
不必諱言,在科學技術方面,中國自近代以來一直主要是個進口國。別的不説,近四十多年來“中國製造”的崛起,與引進技術分不開關係,所謂“新四大發明”(高鐵、網購、無線支付、共享單車),有哪一項不是國外先有了原型?別的不説,要是歐美日也搞技術民粹主義,那我們其實是受損的,特朗普推行技術出口管制、限制中國留學生,誰不知道主要是主要針對中國?無論從正反兩面來説,開放格局才更有利於中國的技術進步。
對企業來説,尤其是科技企業,這一點尤其重要。有的企業家善用社交媒體,也在迎合民粹主義上嚐到了甜頭,一會反超XX,一會遙遙領先, 隔三岔五成為媒體焦點和熱搜前排。但長遠來看,一家企業要想發展壯大,民粹主義也遲早會成為一件自我束縛的緊身衣,因為民粹主義情緒內置着一個完美的濾鏡,容不得一點瑕疵,任何不符合這一畫面的“雜質”,都可能引發一場意想不到的形象危機。
真正有遠見的企業家,不僅在價值立場上不會迎合民粹主義,在行動策略上也會遠離民粹主義,因為企業家的使命就是不斷提升效率、創新需求、服務用户。中國依然處在追趕階段,只有更多的企業家告別無關的政治性、道德性的話語,中國的經濟與科技才能行穩致遠,煥發出更為強大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