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平:從“治療疾病”向“培育健康”範式轉變的思考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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腸道菌羣0到1的突破,首次揭示人體“核心菌羣”的關鍵機制,為個性化健康管理提供科學依據,為精準醫學開闢新路徑。
趙立平
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
美國羅格斯大學冠名講席教授
美國微生物科學院院士
我們都知道,現代的醫學是圍繞着疾病的診斷和治療來展開的。但是大家都有一個樸素而善良的願望,希望我們能夠把我們自己,青春期的那種美麗和健康,儘可能的延遲下去,最後能夠做到頤養天年,無疾而終。也就是説我們如何能夠把治療為中心,轉變為培育健康為中心,這是我們每個人的願望,也是每一個做健康領域工作者的職責。

如果你想以培育健康為中心,你就必須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測量健康。比如説從號脈到量腰圍,到穿着各種各樣的可穿戴設備,包括抽取大量的血液,進行各種各樣的體檢指標的測量。但是,我們現在用的這些檢測健康的指標,雖然叫做體檢,實際上它反映的都是我們身體健康狀況發生變化的結果,而不能反映我們身體健康狀況越來越差的原因。

如果我們要想以培育健康為目的,我們就必須找到一些,能夠反映我們健康狀況,發生變化的原因的指標。經過三十多年對腸道菌羣的研究,腸道菌羣本身的變化,可能就是這樣一個指標。

2024的11月14日,我們在國際著名的《細胞》雜誌,發表了一篇論文,論文的題目叫《一種能夠作為健康指徵的腸道菌羣的核心菌羣特徵》。我們就發現腸道里邊的細菌,有兩組細菌是構成非常穩定的兩個功能羣,這兩個功能羣像蹺蹺板一樣,你升我降來指徵和影響着我們的健康。其中一個功能羣叫做基石功能羣,它是一個有益的,對我們的健康有保護作用的菌羣。而另外一個菌羣,在特定的條件下,可能對我們的健康有危害。這兩個菌羣的你升我降,不但能夠指徵我們的健康,還可以解釋我們健康狀況發生變化的原因,當然也有可能成為,干預和維護我們健康的,一個特殊的新的靶點。

現在已經知道,至少有九個器官的疾病和菌羣失調是有關係的。醫學界現在也有一個共識,就是所謂失調的菌羣,也就是結構發生惡化的菌羣,可以引起一種叫做全身性的,低度的慢性炎症。這種炎症,可以説是和所有慢性病的發生發展都有着關係。但是腸道菌羣並不是天生讓我們得病的,正常的腸道菌羣,實際上是維護和支持,我們身體健康必不可少的一個器官。

我們是通過高通量測序,得到大量的基因組的碎片,然後我們把每一個細菌的,完整的基因組序列,重新拼裝出來,每一個基因組序列,代表一個獨特的細菌,給一個獨特的編號,這樣不管在哪個樣品裏邊,看到了這個基因組,我們就知道是這個細菌。我們就能夠把所有已經有的,人的菌羣的序列數據,用這種方法把它全部組織起來。

有了這樣的一個體系以後,第一、我們對細菌的識別,可以精確到接近菌株的水平,就避免了把壞細菌和好細菌混在一起,進行分析的弊端。第二、只要有這個細菌的基因組序列,我就可以追蹤研究它,不管這個基因組,以前有沒有人研究過,是未知的還是已知的細菌,都沒有關係。第三、我們要把目光,聚焦在誰和誰是協作的,誰和誰是競爭的這件事情上,而不是直接上來就分析,每一個細菌的升高降低,是不是和我們的健康狀況的變化有相關性。
有了這樣的一個分析體系以後,我們就開始思考,到底怎麼樣才能夠把核心菌羣找到。我們就看到,當飲食發生變化,疾病開始發生發展的時候,我們知道腸道菌羣就會發生變化,就受到擾動。在這種擾動下,我們就想知道誰和誰是鐵哥們,怎麼折騰它們的關係都不會破裂,誰和誰是死對頭,怎麼折騰它們都是要競爭的。

用了這樣的一個策略,我們首先必須發展一種新的飲食結構,能夠對菌羣進行擾動,那什麼樣的飲食結構,能夠把腸道菌羣結構變了以後,能夠讓人的健康狀況發生好轉呢?我們就參考了國際上,已經有了大量的健康飲食的研究,把所有這些知識整合在一起之後,我們設計了一種飲食,叫做Whole grains,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al food and prebiotics,簡稱WTP飲食。

我自己是第一個志願者,經過一年左右的改變菌羣的努力,我改變了菌羣的同時,我減輕了23公斤的體重,然後所有的體檢指標都回到正常的範圍,有了這樣的一個基礎,我就有信心去做各種各樣的臨牀實驗。

所以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裏,我們組織了多項的臨牀實驗,比如説我們在糖尿病人裏面,讓他吃WTP飲食三個月,我們就發現糖化血紅蛋白下降,腸道菌羣也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如果我們飲食干預停止了,過了一年以後,再讓這些病人回來,結果就發現他們的菌羣又回到了,和治療前一樣的狀態,糖化血紅蛋白也反彈回來了。那麼在這樣一個高膳食纖維飲食,干預和掣肘的情況下,腸道菌羣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我們就開始看,同樣的這些腸道里面的主要的細菌,它們在治療前,治療三個月,和一年隨訪的時候,它們相互之間構成的一個生態網絡裏邊的關係,有誰沒有發生變化。結果我們就發現,比如説在第一個研究裏邊477個細菌,它們一共可以形成11萬對不同的組合,92%以上的組合,相互之間在三個時間點,都沒有任何關係。就和我們人類社會一樣,地球上有80億人,真正和你能夠有社會關係的寥寥無幾。而且在這11萬對可能的組合裏邊,只有635對,在三個時間點,要麼都是正相關,鐵哥們相互協作的,要麼在三個時間點都是負相關,死對頭一直是對抗的。

我們把涉及到的,這635對的細菌拿出來,一共只有141個,50個構成上面的一個功能羣,剩下的構成下面的一個功能羣,這兩個功能羣就像蹺蹺板一樣,在我們給它進行干預之前,第一個功能羣低,第二個功能羣高,但我們進行WTP飲食干預之後,我們就看到第一個功能羣上來,第二個功能區下去;維持三個月,糖化血紅蛋白就下降,疾病就改善;把這個膳食撤掉之後,第一個功能羣又下來,第二功能羣又上來,疾病也就回來了。我們就可以看到第一個功能羣,好像是和疾病是負相關的,可能是有益的,第二個功能羣和疾病是正相關的,可能是有害的。

這兩個功能羣到底有什麼樣的基因,決定了它能夠執行,這種有益或者有害的功能呢?
我們分析了一下,第一個功能羣裏邊的,這50個細菌的基因組,發現它們帶有大量的,能夠分解利用膳食纖維的基因,同時它們還有很多的,能夠把膳食纖維,轉變成乙酸和丁酸的基因。乙酸和丁酸是我們人體必需的營養物質,食物裏沒有,只能靠這些腸道里的有益菌來幫我們合成,可以改善我們的腸屏障功能,讓我們的腸子不要瘻掉,同時還能夠減輕炎症,改善我們的免疫,還有很多其他的各種各樣的功能。因此第一個功能羣,可能是通過分解利用,WTP飲食裏的膳食纖維,產生乙酸和丁酸,來發揮它的有益健康的作用。

再來看一看,第二個功能羣裏邊的基因組,我們就會發現裏邊很多基因組,帶着幾乎所有已知的抗藥性基因,也帶着幾乎所有已知的,能夠引起疾病的獨立因子基因,説明第二個功能羣裏面有很多菌,是我們所説的條件致病菌。當然了第二個功能區升高的時候,它們產生的一些有毒有害的物質,比如説內毒素、還有吲哚、硫化氫,就有可能造成我們健康的危害。
因此這兩個功能羣的升高和降低,不只是和健康狀況的變化,疾病的發生發展,有相關性,它本身攜帶的基因,其實可以解釋它們為什麼有這種相關性,其實可能是一個因果關係。

那麼我們用我們的核心菌羣裏邊的,這些基因組做變量,可以訓練機器學習模型,實現了對43個糖尿病和併發症的臨牀指標,其中的42個進行預測。也就是説你只要讓我測量出來,這一百多個菌的數量,我就可以用這些菌的數量,來預報這個病人的糖化血紅蛋白,應該有多高,這個預報的準確度還是蠻高的。

另外我們用核心菌羣裏面的,這些細菌訓練AI模型,可以把病人和健康人區別開,當然也就可以間接的判斷,這個人的健康狀況。我們用15種疾病的樣品做了驗證,都得到比較好的結果。

現在免疫治療,特別是癌症的免疫治療很熱,也有大量的報道説,病人在治療前的菌羣結構狀態,會影響這個病人對免疫治療到底會不會有反應。我們用我們那個核心菌羣裏邊的細菌,把別人已經發表的,4種疾病的,11項免疫治療的數據拿來,我們可以看到在病人治療前的數據裏邊,把我們這些核心菌的數量查出來之後,我們可以預報每一個病人,對這個免疫治療會不會有反應,預報的準確率也是相當不錯的。

我們就把第一個功能羣,叫做基石功能羣,我們認為第一個有益的功能羣,它們其實也起到了,像森林裏面的基石物種一樣的作用,這個功能羣必須有,而且數量還必須超過一定的臨界值,才能夠把整個腸道的環境給控制住,才能把另外一個,可能有害的菌羣給壓制住,然後保持我們的菌羣的健康,也就可以支持我們身體的健康。
現在比較有意思的是,另外一個和基石功能羣競爭的,那個功能羣裏邊,有很多條件致病菌,它和傳統意義上的有害菌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些細菌之所以成為,核心菌羣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因為它們在古人類長期進化的過程中,為古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作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直到今天依然會影響我們的健康。所以我們沒有簡單的,把這個由所謂的有害菌,構成的功能羣,叫做有害功能羣,或者病菌功能羣,而是把它叫做病生功能羣,它是和人共生的。
條件致病菌構成的病生功能羣,到底有什麼用呢?
我們都知道,如果不從進化的角度來看的話,我們很難理解這個問題。比如説幾百萬年的古人類到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呢?是你必須能夠對抗感染,必須能夠度過饑荒,如果你能夠在感染疾病的打擊下,在饑荒的打擊下,能夠活下來,留下後代,你就成功了。所以腸道菌羣的核心成員,必須在人類對抗感染,和對抗饑荒方面,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否則我們是不會把它留在腸道里的。
那麼這些細菌,它們是如何幫助我們對抗感染呢?
第一,這些細菌在新生兒一出生就會進入腸道,然後訓練新生兒的免疫系統,讓它學會識別敵我。因為它是致病性非常弱的條件致病菌,所以拿它來讓我們的新生兒的免疫系統練手,是非常安全的。
第二,我們成年之後,這些菌還不能趕盡殺絕,它還必須維持一定的量,為什麼呢?它會不斷的提醒我們的免疫系統,不要睡覺,一旦有感染,馬上開始發作。

我們的這個核心菌羣,在幫助古人類應對饑荒中間,發生什麼樣的作用呢?
首先它可以調控我們的食慾,我們都知道,我們的食慾,是由三個感覺構成的。第一個叫飢餓感,吃上一段時間的飯以後,你就會出現飽腹感,然後又會出現一種滿足感,你就會覺得不餓了,也吃飽了,也吃好了,你會自動的就停下來了。
而這三種感覺,全部都是由三個激素來控制的。
胰島素,會控制我們飢餓感的強烈程度,和我們吃飯以後多長時間,飢餓感會得到緩解,如果我們的胰島素的敏感性很高的話,我們的飢餓感就不會太強烈,而且一吃,飢餓感就覺得開始緩解了。
另外還有兩個激素是由,腸道里邊的一個內分泌細胞,叫做L細胞產生的,一個叫GLP-1,一個叫PYY。GLP-1是一個管飽腹感的激素,這個激素上來你就有了飽腹感,就覺得撐了,就有點不想吃東西了。但僅僅只是有飽腹感,實際上我們人是沒有安全感,不覺得滿足的,為什麼呢?你還必須有另外一個激素,也是L細胞產生的 叫PYY,這個激素升上來之後,它會調控你大腦裏邊的食慾中樞,讓你出現一種,吃飯以後的愉悦感和滿足感。
所以食慾旺盛,暴飲暴食,不是一個心理問題,是一個生理問題。以後大家看到那些,遏制不住非要吃東西的朋友,千萬不要埋怨他,説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有毅力,這是一種疾病,是內分泌失調導致的,我們要幫助他們找到病根,從根源上來糾正這個問題。
講到這裏大家肯定要問了,我們有沒有辦法,把這個基石功能羣升起來,把病生功能羣壓下去,但是也不要讓我們吃草根吃樹葉,還是能夠有一個合理的,滿足我營養需要的飲食。我們的WTP飲食就是這樣一個飲食,它叫做既養人也養菌的飲食。

我們就把同一個病人,干預前的菌羣,和干預三個月以後變了的菌羣,移植到無菌小鼠裏邊。干預前的菌羣在無菌小鼠裏邊,是可以引起糖尿病的症狀的,比如説胰島素抵抗,還有空腹血糖升高,還有全身性的炎症,脂肪肝等等。而干預後的菌羣,不但不引起這些代謝的紊亂,甚至還可以改善代謝,更好的改善血糖。

現在看來,菌羣失調其實是有兩種類型。
一種類型就是基石功能羣種類不缺,但是因為我們的飲食結構裏邊,它需要的營養,你沒有吃進去,它的數量上不來,所以讓病生功能羣給起來了,我們的菌羣就開始破壞我們的身體,推動我們向疾病的方向發展了。因為我們知道,每一個基石功能羣的基因組裏,都有一批叫做,碳水化合物活性酶基因,這些基因決定了,它能夠利用什麼樣結構的膳食纖維來生長。我們根據這個從各種食物裏邊,把能夠支持基石功能羣喜歡吃的營養,給組合在一起,單單這樣還不夠,為什麼呢?因為你必須讓這些營養,形成一個交聯結構,只有基石功能羣合起來,齊心協力才能把膳食纖維利用掉,這樣的話就可以避免病菌,來利用這些膳食纖維,產生所謂的脱靶效應。你就可以把這個蹺蹺板翹過來,就可以讓菌羣恢復健康。

但是我們還有很多的病人,因為長期使用各種各樣的抗生素,等等原因,他的基石功能羣,種類也喪失殆盡,盲目的讓這些病人吃膳食纖維,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因為很多膳食纖維,病生功能羣也是可以利用的,有可能讓病生功能羣長得更多,反而會讓病人的病情更加嚴重。

那這樣的病人怎麼辦呢?我們可以從一個健康的供體,最好的是母系親屬的供體,因為基石功能羣主要是媽媽傳給孩子的,把她的基石功能羣,富集起來,然後定向轉移給這個病人。再給這個病人,在他的膳食結構裏,增加新進來的基石功能羣所需要的營養,讓它獲得生態優勢地位,這樣我們就可以給一個病人,重構一個以基石功能羣佔優勢的,健康的菌羣。在這樣的一個菌羣的支持下,他以前的症狀可能緩解,炎症可能消退,生活質量可能會得到改善。

現在我們已經和十家三甲醫院,每一家醫院都選了一個疾病的類型,用同樣的這套療法,在進行健康菌羣的重構,我們希望能夠把這些病人的菌羣,都恢復成一個以基石功能羣佔優勢,病生功能羣有,能發揮作用,但是不至於造成危害的這樣一個狀態,也就是健康的人應該有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健康的指標。圍繞着這個健康的指標,有沒有可能實現,對疾病的診斷和治療,轉向對健康的培育和維護呢?也許過一年兩年的時間,我們這些臨牀實驗的結果出來之後,我們就可以給大家彙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