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釋永信_風聞
做一个记录者-记录时代,做一点微小的工作1小时前
首發於公眾號“法學學術圈”,作者法學圈老莫。

2025年7月27日晚上,手機彈出官方通報:少林寺住持釋永信涉嫌刑事犯罪,正在接受多部門聯合調查。屏幕上的黑體字一句一句往下滾,挪用資金、違反戒律、私生子……我盯着“劉應成”三個字,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
那是我從未謀面的舅舅。
説是舅舅,其實關係遠得只剩下一聲稱呼。
我老家在鳳台,村子與安徽潁上縣只隔一條土路,三伯母劉應羣和他是同村同輩,按輩分我得叫他一聲老舅,除此之外,再無交集。小時候聽大人提過一嘴,説大劉家的應成去少林寺了,當了方丈,法號永信。再往後,電視裏就常出現那張圓臉,身披金黃袈裟,雙手合十,聲音洪亮地念阿彌陀佛。
對我來説,他更像屏幕裏的符號,而不是親戚。可符號一旦出事,心絃還是會被悄悄拽緊。
通報裏列舉的每一條指控,我都下意識往法律框架裏裝:資金侵佔對應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條,違反戒律在行政法層面可能涉及宗教事務條例,至於私生活問題,若屬實,也只是道德譴責,卻足以讓僧團清規瞬間崩塌。學法的人習慣拆分要件,可拆分到最後,心裏卻生出一點莫名的鈍痛——那是親戚的痛感,不是案例分析能撫平的。
長輩説,他十幾歲離家,走時背一個藍布包,裏面只有兩件換洗衣服,還補丁連着補丁。那年頭窮,少林寺也破,沒人會想到他會把一座千年古剎“經營”成一個商業帝國。後來,少林寺的門票蹭蹭上漲,功夫秀開進拉斯維加斯,香灰未冷,POS機已響。
有時候我會在法學課堂上拿少林寺當案例,講非營利組織的法人資格、講宗教財產權屬,講到最後,總有同學會發問:“方丈成上市公司董事長,算破戒嗎?”我答不上來,只能含糊一句“宗教與商業的邊界,這個問題值得討論”。
如今討論成了調查。通報裏提到“長期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關係”,我甚至不敢轉給三伯母看,怕她血壓高受不了。其實她也不常提這位遠房堂弟,只在過年時嘟囔一句:“應成兄弟小時候沒錢上學,他爸還來俺家借過學費,一家子老實人。”
我點點頭,把這句話存進記憶,像存一段舊代碼,不再運行,卻捨不得刪。
我想象訊問室裏的他:僧袍換成灰色馬甲,那雙倔強的眼睛佈滿血絲。警察遞過筆錄,他會不會想起淮河邊村口的稻田?會不會想起第一次敲鐘時手心冒汗的觸感?佛經裏説“諸行無常”,可落到自己身上,誰都會疼。法律條文冷靜鋒利,像手術刀,一刀一刀割開事實;親緣卻柔軟,像舊棉絮,堵在胸口,讓人透不過氣。
大學哥們發來私信:“老莫,你的方丈舅舅塌房了,你的童年濾鏡是不是碎了一地?”我沒接話,只是打開法條,把“職務侵佔”的四項構成要件又默背一遍。背到最後,眼前浮出的卻是那張穿袈裟的笑臉。
案子還早,證據待查,程序要走。作為法律人,我只期待法院最終給出一份經得起推敲的判決:該退賠的退賠,該服刑的服刑,該還少林寺清譽的也要還。至於我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我沒什麼可以幫他的。能做的,只是法院宣判那天,點進鏈接,看一眼被告席上的劉應成,默默叫一聲老舅,然後關掉屏幕,繼續搬磚。
願他在鐵窗裏仍能想起出家的清晨,鐘聲迴盪,仍能想起老家村口淮河水閃耀着的碎銀般的波光。
老舅啊,浪僧回頭金不換,佛祖大概也不會嫌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