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醫生不夠,醫學院卻抗議擴招?精英階層固化誰來買單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51分钟前
iWeekly週末畫報
2025年07月28日 09:02:31
近日,韓國教育部接受高校校長組織提出的建議,決定允許曾因罷課反對政府擴招醫學生方針而被留級的8000名醫學生復學,歷時1年5個月的醫界拉鋸戰終於落幕。然而,這場大規模對峙背後所反映的尖鋭矛盾真的解決了嗎?尹錫悦政府在2024年2月提出“擴招醫學生”計劃時,意在解決基礎醫療領域和農村地區的醫生短缺問題,卻意想不到地觸動了韓國醫學界的階層特權問題。醫學界對擴招的激烈反對恰如2018年熱播韓劇《天空之城》中的精英家長們對“外人”闖入的恐慌。但抗議與否,這都將決定韓國未來應對人口老齡化的能力。

醫屆拉鋸戰落幕

3058人——這是韓國大學醫學院延續19年的年度招生名額。自2006年由盧武鉉政府敲定後,這一數字便如磐石般紋絲不動。去年2月,尹錫悦政府拋出擴招計劃,將招生名額提升至5058人,瞬間引爆爭議:住院醫師集體辭職、醫學院學生罷課抗議,醫療系統一度癱瘓。17個月後,尹錫悦被彈劾下台,新政府與醫學界終於顯露妥協跡象:韓國醫學生協會宣佈罷課學生“全員返校”,對峙雙方似乎迎來破冰時刻。這場拉鋸戰留下了深刻裂痕,輿論質疑雙方都把公眾健康當作談判籌碼,協商幾乎停滯。從3058到5058,不只是數字的變化,更是韓國社會對醫療格局的博弈。
韓國醫學生擴招問題長期困擾歷屆政府,即便是文在寅政府2020年提出的“十年增招4000人”這一相對温和的方案,仍遭到醫療界的抵制。2020年8月,韓國醫學界為此爆發大規模罷工。面對醫療界的抗議,韓國政府採取強硬應對措施,下達緊急復工令,違令者將面臨監禁、罰款或吊銷醫師執照等嚴厲處罰。罷工導致韓國醫療系統幾近癱瘓,頂級醫療機構的手術量驟減30%~50%,多家醫院急診室被迫拒收患者。在新冠疫情蔓延的壓力下,政府最終選擇妥協,暫緩擴招計劃。這一事件直接反映了醫界對行業競爭加劇的強烈牴觸情緒。彼次衝突未能得到根本解決,為2024年更激烈的醫療界抗爭埋下了伏筆。

▲2024年12月,尹錫悦戒嚴令事件後,韓國醫保工會官員參加“尹錫悦必須走,擴大公共醫療保障服務”集會,批評他的醫改政策失敗。
尹錫悦政府“一步到位”的擴招計劃面臨的阻力必然加倍。去年2月6日,時任保健福祉部長官趙圭弘突然宣佈:從2025學年起,醫學生入學名額一次性調整到5058人,增幅達65%。消息一出,住院醫師集體辭職、醫大學生罷課休學。此次擴招是前政府醫療改革舉措的一部分,旨在解決基礎醫療領域和農村地區的醫生短缺問題。基於韓國開發研究院(KDI)、韓國保健社會研究院和首爾國立大學等國立研究機構的研究,尹錫悦政府認為,如果不進行擴招,到2035年將出現1萬名醫生的缺口。政府解釋説,考慮到醫學院的教育年限(6年)和住院醫師培訓年限(4~5年),2025年擴招的效果最早也要到2031年才能顯現。
韓國政府在討論招生人數時,最常引用的數字是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的醫生數。截至2021年,韓國每千人擁有的臨牀醫生數量為2.6人,在成員國中排名倒數第二(平均3.7人)。韓國醫學界最大行業組織韓國醫師協會(KMA)堅持認為,這並不構成問題,因為這一數字與醫療體系類似的日本(2.6)和美國(2.7)相近。醫生們還指出,韓國未來將面臨人口大幅萎縮,預計到2072年,韓國人口將從5100萬驟減至3600萬,這也意味着對醫療服務和醫生的需求減少。這種説法忽略了一個事實:老年人平均需要的醫療服務是年輕人的三倍。韓國最有可能的人口發展軌跡是,2050年65歲以上人口將佔總人口的40%,2072年達到50%。與此同時,到2035年,還將有超過3萬名醫生退休。醫生反對政府招生改革的第二個原因是擔心大學的教育容量。隨着招生人數的增加,一些院校將難以提供正規的臨牀基礎醫學課程,教室、實驗室,以及解剖課和實踐操作所需的屍體數量不足也是問題。
不過,韓國醫學界的激烈抵制行為也被不少大眾和媒體解讀為對既得利益的維護。數據顯示,韓國醫生平均年收入高達22.3萬美元,這一數字是經合組織國家中最高的,是韓國普通工人收入的七倍。這一現象背後還藏着韓國醫療教育體系的深層次問題:醫學院的招生羣體存在嚴重的階層固化。就如同2018年大熱韓劇《天空之城》中描繪的那樣,頂級大學的醫學院被視為社會地位的終極象徵,上流社會家庭不惜一切代價將子女送入頂級醫學院。這實際上與現實爭議背後的利益格局高度相似。據悉,韓國80%的醫學生來自收入前20%的家庭,首爾江南區等富裕地帶的學生憑藉優質教育資源佔據絕對優勢,使得醫學教育逐漸演變為特定階層的“特權”。醫學界對擴招的激烈反對恰如《天空之城》中的精英家長們對“外人”闖入的恐慌。外媒援引韓國某位醫學教授對此現象的評價:“這個羣體形成了獨特的心理防禦機制。他們將醫療體系的所有問題歸咎於政府,在封閉的精英圈層中不斷強化這種認知,最終成為一種主流信仰。”在這種羣體思維主導下,任何改革都可能被視為對其特權的威脅,進而導致醫界展現出近乎偏執的對抗姿態。

▲2024年2月,首爾世福蘭斯醫院外的急救車,由非醫院人員抬擔架。當時韓國逾60%的實習醫生因罷工沒有報到上班。
醫屆存在的問題

實際上,不管是醫生或是政府,每個人都清楚地意識到醫生分佈不均的問題。皮膚科、整形外科、眼科和骨科等利潤豐厚的領域,醫生的平均年薪在35萬美元到45.7萬美元之間;這也導致急診、心胸外科、兒科、神經外科、內科等關鍵領域的醫生長期短缺。僅存的幾位專科醫生都聚集在大城市的頂級醫院,導致農村地區出現了巨大的醫療空白。醫生們指出,如果勞動條件得到改善,進行高風險手術和治療的醫生能夠獲得更高的報酬和保障,醫生的偏好可能會改變。尹錫悦政府也曾提出:將提高政府規定的基本醫療服務費用,進一步激勵醫生堅持從事高難度但關鍵的專科;向留在農村的醫生髮放現金獎勵;提高農村學生在醫學院的入學比例等。然而,實際上無論政府如何大力整治鄉村,在每個環節注入財政激勵,醫生仍然會被高利潤的領域所吸引,用更多的醫生來填補“熱門”領域醫療市場的供給側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可行的解法。一旦更多的醫生在整形外科、皮膚科和其他熱門專科領域分擔同等數量的醫療服務,分配到個體的收入就會下降。
而這必然經歷陣痛。2024年2月20日,住院醫師大規模罷工拉開帷幕——這對韓國醫療體系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保健福祉部表示,在醫生罷工之前,五家大型綜合醫院2023年的營業盈餘為111億韓元(約合人民幣5760萬元),但去年,這些醫院的合計赤字超過了2000億韓元。擴招計劃也隨着罷工罷課、政府的輪替而逐漸擱淺。
癲癇支援醫院協議會會長洪承峯曾強烈反對醫生罷工,稱此舉“等於給重症患者判死刑”。他在公開信中強調:“為阻止10年後醫生總數僅增加1%(1509人),而犧牲當下數十萬患者的生命,這絕不可接受。”現實的情況是,留在崗位的醫生作為羣體中的少數,面臨着巨大壓力。7月14日,韓國職場人匿名社區“Blind”上出現一篇題為《我是留在醫院的住院醫師》的帖子。發帖人表示,自己選擇留守醫院照顧重症患者,卻遭到網絡暴力,醫療社區流傳他的虛假信息和照片。聽聞罷工醫生即將返崗後,他出現心悸、手抖等症狀,擔心無法繼續工作。發帖人的遭遇折射出韓國醫療界罷工事件中的道德困境。

▲2024年6月,韓國醫生遊説團體呼籲進行全國性一日罷工,首爾國立大學醫院的一名病人自行推着輸液架走在路上。
隨着住院醫師與醫學院學生陸續釋放回歸意向,圍繞其“特殊待遇”的爭議愈演愈烈。當前,住院醫師團體正積極與反對“特殊待遇”的患者團體展開溝通 —— 韓國住院醫生協會與患者團體擇日舉行首次正式會談,這也是醫患雙方時隔1年5個月後的再度對話。患者團體態度明確:要求住院醫生先就此前事件道歉,並承諾杜絕類似情況重演,而後才會討論返院相關事宜。另一方面,醫學院教育的正常化進程同樣艱難。醫學院的學年制特性使其學制調整空間極小,長期停課不僅引發輿論質疑,還面臨課程壓縮可能導致教育質量下滑的擔憂。儘管教育部已將決定權下放至各高校,且各校初步方案擬允許學生返校開啓第二學期,但關於畢業時間的安排仍存在分歧。反對給予醫學生特殊待遇的民意持續高漲,截至7月24日下午4點,反對特殊待遇的國民請願已收集到61085個簽名,進一步凸顯了事件的社會關注度與爭議性。
這場曠日持久的醫療改革博弈,表面上是數字之爭,實則是韓國社會階層固化與公共利益之間的深層角力。從2006年凍結的3058個招生名額,到如今擱淺的5058人擴招計劃,折射出的是醫療資源分配的公平性困境與精英階層的特權保衞戰。罷工罷課逐漸結束,韓國醫療體系的改革並未駛至終點,是繼續維持少數人的“醫學城堡”,還是打破現狀構建普惠型醫療體系?這將決定韓國未來應對人口老齡化挑戰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