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情慾,美麗還是猥瑣?_風聞
张佳玮-作家-1小时前
昨晚,到處都在傳這張圖:

我覺得最好玩的是:
原著裏鳩摩智打虛竹,被梅蘭竹菊四劍襲擊,就嘲諷少林居然藏姑娘。少林當時也查問了虛竹,説他犯了戒。
原著裏有位普渡寺道清大師,“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兼之性情慈祥,素喜與人為善”,就表示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頸細背挺,顯是守身如玉的處女”,所以虛竹小師兄應該沒犯淫戒。
我覺得這個“中年出家,於人情世故十分通達”的描繪極有趣。
大概道清大師出家之前的豐富經歷,也可以和段正淳喝一杯了……
看過《天龍八部》的諸位一定有感覺:不會覺得“虛竹犯戒”是件錯事,甚至覺得“嗯,也能理解”。
話説,為什麼有些僧人犯戒就讓人不爽,有些就讓人覺得還好呢?
《水滸》裏有所謂“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而且説來有理有據:和尚最閒,專一思量女施主們。然後引出了裴如海和潘巧雲的事——他倆的情感故事,就不那麼美好。

《喻世明言》裏則有另一個故事:某人無聊,聽説和尚道行高深,存心調戲他,於是請個美人去勾引。那美人手段高超,先是嚷肚子疼,騙得高僧來摸,再是説要暖肚子,和高僧依偎一處,如此折騰,就算到手了。策劃者最後很得意,寫了段子嘲諷,也就是“可憐菩提數滴水 傾入紅蓮兩瓣中”了。
這兩個段子,一個是和尚不正經,勾搭姑娘;一個是和尚很正經,被姑娘勾引了。
前者就不動人,後者就……還好?
所以,大概:
和尚勾引人——和尚壞!
和尚被勾引?——也難怪……
我覺得古人愛調戲僧侶,是因為僧侶的以下特徵:
有別於塵世的清規戒律,所以大家能在日常行為規範(尤其是葷酒、女人方面)找茬兒。
和順清靜,所以標準的僧侶該是罵不還口,於是把和尚激急了也很逗人。
智慧機辯,所以古來才子都愛跟和尚打機鋒,很容易有“我把和尚都説贏了”的快感。
傳説裏的僧侶都是目不斜視、氣宇清和、智慧機辯不沾人間煙火的存在,但現實生活中的僧侶還和塵世有染,所以,大家對僧侶犯錯誤大呈喜聞樂見之態。
這些之中,又以和尚的色慾最刺激。因為越是禁忌的越是有趣。
《天龍八部》裏,虛竹和夢姑的纏綿悱惻,如果去掉“和尚”這個身份,經典程度大減。他爸爸玄慈和葉二孃同理。
李碧華《誘僧》的小説拍了電影,陳沖剃個尼姑光頭去撲倒吳興國,也很刺激。

李碧華深諳情慾之道,所以和尚禁忌之愛在《青蛇》裏也有。趙文卓和張曼玉那段天雷地火濕身纏綿。

中國人最熟悉的和尚被勾引故事,大概是《西遊記》。《西遊記》原文裏唐僧被女妖怪捉住後勾引,非常地滑稽:
那女怪,活潑潑,春意無邊;這長老,死丁丁,禪機有在。一個似軟玉温香,一個如死灰槁木。那一個,展鴛衾,淫興濃濃;這一個,束褊衫,丹心耿耿。那個要貼胸交股和鸞鳳,這個要畫壁歸山訪達摩。女怪解衣,賣弄他肌香膚膩;唐僧斂衽,緊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閒何不睡?”唐僧道:“我頭光服異怎相陪!”那個道:“我願作前朝柳翠翠。”這個道:“貧僧不是月庠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還嫋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屍。”女怪道:“御弟,你記得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唐僧道:“我的真陽為至寶,怎肯輕與你這粉骷髏。”
唐僧的態度“我的真陽為至寶,怎肯輕與你這粉骷髏”,就很有趣了;但大家對“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難道我不是女兒國的國寶嗎”,容忍度就高得多?

大概到最後,大家比較愛看的,是那種心如槁木身如菩提還很帥氣的僧人,被愛慾之火點燃起來的反差萌。
當法海和青蛇妖消除佛妖之別濕身相擁時,就會產生真愛與慾望壓倒一切、天雷地火摧枯拉朽的美感。
但如果本身就不是什麼好和尚,就沒有“我的真陽為至寶,如今給你這粉骷髏”的清純感了,甚至還容易有點猥瑣。
於是到最後:
只有清純,最好還比較帥氣的僧侶,才能依靠禁慾感,製造夢幻般的愛情。
比如汪曾祺先生的《受戒》結尾:當小英子在明子耳邊説:“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憋了半天,終於大聲説“要”。
然後倆人船進蘆花蕩:蘆花吐新穗。蒲棒通紅如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着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擦着蘆穗飛遠了。
應該沒人會覺得“你小子犯戒了……”
而多半是“終於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