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 | 他從光裏走來,你認出了小瀋陽,但你錯了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6分钟前
“剛畢業的時候,有一次在一個獨立放映活動上看了賈樟柯的《小武》,一共就七八個人,看完之後跟我一個同學騎自行車回住的地方,我説我要拍電影。我的同學説,什麼?我説想拍電影。我們反正也沒説什麼,就哈哈哈笑了,就過去了。”(談職業啓蒙)
“有一次拍攝時我去上廁所,拿個手電走挺遠,通道很複雜,上完廁所後,我想着應該是從這兒過來的,也記着呢,可往前走了走,突然發現不對!周圍都是黑的!其實我已經離開劇組很遠了,聲音、光什麼的,你完全感知不到。”(談816地下核長城實景拍攝)
“這個世界根本不關心人在想什麼,宇宙很像岩石,我們作為一種生命在這裏邊其實是挺無助的。”(談哲學)
第19屆FIRST青年電影展今夜落幕,回看主競賽,有一部電影非常特殊,它是這些參賽作品中,類型化最為突出的一部。
電影主打懸疑,又有一套科幻邏輯,有強烈的戲劇反轉,也有對現實觀察的沉穩。
它有國民喜劇演員更換賽道的表演,還有罕見的對三線超巨型工程的實景拍攝,這都是它在所有主競賽入圍電影裏能最快登陸院線市場的優勢。
而導演本人,十幾年前從平面設計、視覺藝術轉型獨立短片導演,曾在中國獨立影像展獲榮譽,近十年開始沉浸攻克第一部科幻長片,現實屢次跌撞,悲觀時,霎那間也會產生回爐專攻寫作的怨念。
但他還是挺了過來,帶着從大科幻項目裏分支出一部分理念轉換的低成本科幻長片,來到西寧。

導演趙域,個人首作《象山發光事件》,深度I人初見觀眾,在第一場映後緊張到像電影的科幻設定一樣——精神奪舍。
第一導演(ID:diyidy)特此專訪新人導演趙域,一萬字乾貨,把《象山》這部電影的幾個最核心問題,安全落地。

導演趙域
01
光從哪來?
看上去像“地攤文學”,偽紀錄只是一個起點
第一導演:首先好奇這次創作的起點是什麼?它是一個新聞,還是一個影像,或者是你一直在想的一個什麼命題?
趙域:其實我在這個項目之前有一個科幻長片,做了三四年,成本相對比較大,2021年的時候,我覺得我作為一個新導演,繼續再推這個項目,不可控的風險比較多,所以就想重新起一個項目,於是就有了《象山》這部電影。
《象山》本身是從現實裏找一些元素,從片名也能感覺出來,是一個挺希區柯克,有些小報新聞那種感覺的東西。
第一導演:相對而言比較容易進入到三四五六線城市的閲讀體系當中。
趙域:沒錯,看上去就像“地攤文學”似的,但它並不是從某個特別具體的新聞而來,它更像是從這類新聞中找到了一種視角。
我們也在思考科幻的一個很核心的問題,就是它怎麼在我們的當下環境中落地,尤其是低成本的科幻。把整體放得低一些,這樣進入感比較容易。
另外就是在歷史中找到某個時間節點,撬開一個縫隙,找到向科幻延申的某種可能,把科幻概念嫁接進去。
除了這兩點以外,一種長期的觀察視角,給我一些啓發,比如對世界的懷疑,對自我身份的懷疑,實際上也是我對這種觀察的視角做一些表達。
我在導演闡述裏提到過,故事圍繞着攝影機、觀看者和拍攝者展開,在某種程度上構建的一個迴環,這是對觀察和真相本身提出一種質疑。這很像是當下我們所處的某種狀態,屏幕讓我們獲得了觀看的滿足,但本質上屏幕也在無時無刻不規訓着我們的觀看。
對於創作者這個身份,我有時候會有一種懷疑,他真的關心他拍的電影背後的東西嗎?他呈現的所謂的真實,背後到底是什麼?而真實真的是他呈現的那樣嗎?還是説有什麼東西早已影響了這一切。比如《巴頓·芬克》裏的那個作家,他自嘲自己在榨取現實,把那些普通人的故事寫進作品,但他並非真正關心,只是為了獵奇或者其它。我想科恩兄弟早就對這個問題有了很敏鋭的思考,對自我身份的反思。所以一個所謂真實的表達背後到底是什麼,其實是隱藏着不確定性的。
第一導演:還有偽紀錄這種形式你以前也沒做過,需要考量什麼嗎?
趙域:因為是圍繞着攝影機和觀察來展開,所以偽記錄一定是一種最有效的進入方式。只是在視聽上我沒有特意去強化偽紀錄,類型、敍事、內容和表達肯定是超脱於偽紀錄之上的,偽紀錄只是提供了一組有效的關係。它很重要,但它只是一種方式或者説一個起點。
我之前也看過很多偽紀錄的電影,比如《女巫布萊爾》,我覺得那種晃動的鏡頭,偏DV的方式,偏手持的感受,提供了某種強烈的真實感和獨特性,但同時也會對美學造成某種破壞,這是我很個人的角度,當然它也拓展了美學的邊界。
第一導演:大部分時間裏還是傾向於看一部正常的電影。
趙域:是,所以我在想如何去融合,並完成我們想要的東西,所以在設定上,我們考慮故事從一個攝製組開始,有點像電視台節目,這樣影像一上來的感受相對穩定,然後再慢慢過渡到手持。因為本質上這是一部電影,我們還是希望提供一個相對穩定的、美學上多少去做出平衡的東西。
第一導演:那劇作上構建的分層結構是怎麼設想的?
趙域:我挺喜歡去完成一種分層的構建方式,像是以前看《黑客帝國》,它給出了幾種不同層級的東西,從外部這種動作、視聽的刺激,科幻的想象,它提供了一個層;再往裏邊走,深挖它表達的一些邏輯,一些可能性,我們得到另外一些東西;再有一些進入更深的觀眾,他更願意深挖它背後的東西,它又會呈現出一種對世界觀的顛覆和抽離,又有一層。
這些東西也對我的創作產生影響,覺得是不是有可能做出一個分層的東西,即使是一個很小或類型化不那麼強的情況下,我也想完成這種結構關係。

《象山發光事件》片場照
02
擁護觀眾
也要挑戰觀眾,要做這兩件事的平衡
第一導演:將來上市場對接觀眾,你最想提煉出來的是科幻還是懸疑?
趙域:這片子的主類型還是懸疑,驚悚是它的一個氛圍感受,科幻只能作為一個故事的底,是我們嘗試的一部分。當然在科幻上仍然有我們的理解和表達,但科幻是放到最後的。
第一導演:反轉在第三幕急速加強,為什麼要做這種觀感?
趙域:其實我從進入敍事以後,懸疑就是我的一個方向,我之前做的短片也都是懸疑。這部分反轉是隨着故事發展逐漸建立起來的,帶着思辨。就是説我們希望觀看者在感受反轉的同時也在思考這是真的嗎?為什麼?圍繞着攝影機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希望他們能參與到這種反覆中來,然後得出自己的判斷。
第一導演:一般觀眾離場時需要從中得到明確的收穫。
趙域:沒錯。根上還是懷疑,從開始就對周圍的東西有一種懷疑,它會形成一種思辨的慣性,離場後這種慣性仍然還在,你再去看你身邊別的東西的時候還會有一種烙印在裏邊。
所以它是需要一點思考在的,而不只是為了反轉而反轉。第三幕是故事的高潮,我覺得這種偏手持運動的方式會與觀眾產生某種互動,它也會把這種故事從視聽上帶向一個相對來説激烈一些的感受。
第一導演:衝突處在螺旋上揚的一個狀態裏。
趙域:是的,一直到達頂點。作品本來是就給人看的,技巧的一個基本目的就是要達成某種有效溝通。
我是學美術出身,後來又做了一些跟當代有關的東西。我覺得創作需要找到一種平衡,平衡裏有什麼呢?既要儘可能與觀眾完成共情,又要有不一樣的東西挑戰觀眾,帶來新鮮感。如果只是認同,我覺得就沒有意思了。電影是造夢,所以必須有奇觀,這種奇觀包含了視覺的和觀念的。
當然《象山》是個很小的項目,做法上需要專注,但我們還是希望在一個小的東西里儘可能去完成我們對電影認知的實踐。

03
地理奇觀
在“地下核長城”裏上廁所迷路,真會有巨物恐懼
第一導演:咱們説些具體的設置,一開場你引用費城實驗那個事,那是咱們那個時代比較流行的一個都市傳説,説真的我都快忘記了。
趙域:對,因為最終要完成一個意識轉移的概念,我們想了一個辦法,是通過三件事完成。先鋪墊費城實驗的概念,這樣就可以通過能量和力場完成物質的轉移。
第二,你也可以理解成都市傳説,也可以理解成它是一種對意識的探討,就是意識的量子化概念,意識就變成了一種物質化的存在。再借用費城實驗物質時空的轉移,這樣就完成了前邊最核心的兩步,也就是“奪舍”的基本概念。
最後,通過電影裏那個未知能量事物,給出一種超越現實的存在,把前兩個概念嫁接到當下這個世界裏,基本上靠這三個東西建立起來所謂的意識轉移。
第一導演:在你看來它屬於萬物理論嗎?
趙域:是的,我們不能創造一些混亂的東西來給出底,我希望這個底必須是在邏輯裏的,它不是飛來一個東西,然後什麼都能幹。
第一導演:為什麼要發生在象山?象山不是在浙江寧波那邊嗎?
趙域:電影中的象山是一個抽象的地方,並不具體指某個象山。我知道你説的那個象山,我們在網上搜了一下,全國各地很多地方都有象山,包括那個象山影視城,但我最開始只是覺得象山這個名字夠普通,這個名字不帶有任何特別明確的指涉。
第一導演:現在從地理上來説就是在中國西南地帶,重慶貴州那邊。
趙域:因為我老家在東北,那邊有很多礦山,一大片礦區,可能會挖出來什麼東西,它能提供一種想象的可能,所以最開始想把故事放在東北。
第一導演:那後來怎麼轉移到西南地區了?一整個中國對角線。
趙域:我其實很想強調一下,這個故事的底色還是科幻,它會和現實發生關係,但它本質上不是現實。雖然它的語言系統是西南官話,但它不是貴州、也不是重慶或者湖北。創作本來就是多元的,其實沒必要那麼刻板。熟悉很重要、不熟悉也很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的是什麼。
西南當然也有自己的特點,我們也想發現更多的可能性,東北季節性限制比較大,反而西南地區,綠植、地貌、森林,給的時間窗口更大一些。

第一導演:也有不少是從製作的角度上去想的。
趙域:對,偏製作的角度,這個片子是2023年3月底4月初開機的,和那個時間段西南的環境還是非常匹配的。
第一導演:片尾最重要的巨型建築,你們當時是怎麼找到那的?
趙域:那個地方叫816核工程,在重慶的涪陵,是60年代到80年代三線時期做的一個很巨型的工程,號稱“地下核長城”。
先是為了拍攝時間的敞口,我們給故事界定了一個語言環境,就是所謂的西南官話,範圍就是重慶,湖北的恩施,還有貴州的部分地方,用方言界定出來一個範圍,然後再去採景,去了好幾個地方,恩施、貴州去了,包括湖北也去了。
最後定確定在這裏拍,也是有一個契機,重慶那邊有家公司看上了這項目,正好是一個朋友的外聯公司,我們就過去,去之前我做了一下攻略,查了很多資料,大概確定以816核工程為核心的區域。
我們主拍攝的場地也在涪陵城區,它是重慶的一個區,但又跟重慶完全不一樣。重慶相對來説更現代更魔幻,我們並不想找那麼高概念的,還是想往下落一落,就去涪陵城區轉了一下,發現這裏存留了很多更早時代的東西,很適合我們想要的感受。
第一導演:包括民居屋內90年代生活氣質。
趙域:沒錯,氣質是對的,816核工程剛好離涪陵不遠,大概一小時車程,從製片的角度這的合理性肯定比較高。
第一導演:第一次進816工程那個洞穴是啥感覺?
趙域:挺震撼的,代入感非常強,最後一場戲的時候,我覺得演員們完全沉浸到這裏面來了,對於我們這樣一個小製作來説,這個環境提供了很多可能性。能發現這裏還挺幸運的。
第一導演:要申請什麼手續嗎?
趙域:要申請,它其實也是一個旅遊景點,對外售票的。它非常大,總面積超過10萬平方米,130多條通道,18個大型洞室,光主洞室就高達近80米,整體差不多20多層樓那麼高,相當於貫穿了一整個山體。
因為拍攝,我們去了好幾次,按照劇本里的情節,構思從一個空間如何向另外一個空間過渡,比平常遊客更仔細地逛了幾遍裏邊的結構,最後我做了一個表。
第一導演:表?
趙域:因為這裏太大了,每個地方都很大,為了讓執行部門能知道下一個是去哪兒,在電影中呈現的前後關係是什麼樣,最後我捋出來一個跟片子場次有關的圖表,把拍攝細節標註進去,以便執行起來有效清晰。

第一導演:拍的時候是要在晚上閉館?
趙域:沒錯,那段時間都是夜景,黑洞洞的巨大空間,你進到裏面會產生一種巨物恐懼。
有一次拍攝時我去上廁所,拿個手電走挺遠,通道很複雜,上完廁所後,我想着應該是從這兒過來的,也記着呢,可往前走了走,突然發現不對!周圍都是黑的!因為夜裏沒有遊客,通道的燈都關了。其實我已經離開劇組很遠了,聲音、光什麼的,你完全感知不到,我一想肯定是走得不對,還是回頭再往衞生間那個地方走吧。這時候看到有遊覽車過來,是幾個陪護我們的工作人員也來上廁所,他就問我,你在幹嗎,我説有點迷路了,他説你跟我走吧。
第一導演:還真會迷路。
趙域:真會有一種恐懼感。我當時在想如果自己走丟了,第二天會不會又是一個小報新聞,劇組導演神秘失蹤之類的。
第一導演:這個景花多少個晚上拍?
趙域:大概有一個星期,每天晚上六點左右清場,我們進去,拍到早晨再出來,這時候遊客才能進去。
第一導演:這是一個政府旅遊項目對吧,領導對你們來這拍電影是支持的?
趙域:它是國有的,領導很支持。
我們這種偏低成本的片子,美術其實是很重要,但是美術又不可能花很多錢,所以找到一個恰當的環境很關鍵。
另外,從這片子的創作來説,整個故事一直圍繞着這個洞內發生的事情,各種信息各種説法,邏輯的、直覺的、思辨的,直到他們進入到洞中,很像是另一種迷宮,他們並不確定最終會看到什麼,有一種理性走到盡頭的感受,那當理性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會看到什麼,其實是一種混沌的未知的野生的力量,就像電影最後出現的那個東西。
人是會對這種東西有一種天然的好奇,但混沌背後的東西是什麼或許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找尋的過程中提供了一種我們回望自身的可能,對於我們的身份、存在以及我們的侷限性。

第一導演:這是巨型建築和主題的關聯,那地戲演出跟主題關聯是什麼樣的?
趙域:地戲(安順地戲,貴州省安順市地方傳統戲劇,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這個很有意思,它在我創作劇本的過程中就有了。我覺得這種民俗的東西放進影像裏面也是科幻片的一種傳統,尤其是一些賽博朋克的電影,總是帶有這種視聽。
我先是腦海裏有類似這樣一個情景,在尋找時,第一時間發現的就是地戲。這一段是在貴州安順拍的,它是明代的時候打仗打到西南開始屯兵,軍隊在當地開始耕種,敵人來了就拿起武器去作戰。在這過程當中,耕種侵蝕了軍隊,為了保留某種戰鬥的傳統就把地戲發揚起來了。
所以地戲的內容很少有文戲,全是武戲,都是跟戰爭有關的,提醒大家不要忘記了戰鬥。我覺得它跟片子也很近,就是戰爭本身已經不存在了,它成了某種為觀看而演繹的東西,就像是片中導演為了真相去完成的某種影像的東西。
這和反諷無關,這就是現實本身。
04
演員就位
小瀋陽問我,你看過我演的這個嗎,我説看過,我全看過
第一導演:咱們聊聊本片最大未解之謎,小瀋陽是怎麼來的?
趙域:我們總製片人發組訊的時候,瀋陽老師他們團隊看到了,挺有興趣的,瀋陽老師看了本子,看過之後就很喜歡這個本子。
第一導演:這麼簡單,就這麼找來的?
趙域:也是一個相互的過程吧,一種雙向奔赴,做了幾次溝通,最後有了合作。
第一導演:你最初肯定想不到和小瀋陽合作吧?
趙域:我當時肯定有一些驚訝的,我馬上重新想了一下這個事,覺得瀋陽老師是一個挺有天賦的人。他的經歷大家都知道,能完成那樣經歷的人,註定是有非常強的天賦,這是我初始的判斷。
然後就把他過去重要的片子都看了一遍,他中間有幾年沒有參與特別多的演出。一些類似於《我就是演員》這種綜藝,我也花時間看了,我特別關心他最近這幾年的表演和狀態,看了以後我對他有一個重新的認知。
第一導演:重新的認知指的是?
趙域:我之前對他也會有固有的認知,但就比方説《我就是演員》裏,他跟我以前想的很不一樣,隔了兩天,我們見面的時候聊創作和表演,他跟我説,導演,我給你看個東西,我這個表演挺接近咱們這部戲的感受的,我説我看了,他説這個你都看了?我説把你最近幾年的都看了一遍。
我覺得我們在那時就形成了某種默契,我也覺得那個感受是有效的。
第一導演:你有沒有一針見血地問他,到底為什麼來這部戲?
趙域:沒有問過,因為我不是特別關心,深究它也不一定能找到答案,或者那個答案對我們來説也無關緊要。
第一導演:因為我還記得小瀋陽最火的時候,去《康熙來了》做節目,無論蔡康永和徐熙娣怎麼挑撥,他完全不擺活,也不耍,我就想他這麼放不開的麼?又過了很多年,肖央在他目前最後一次做導演的《天氣預爆》裏,讓他演了一個大反派,肖央當時和我説,他看到了小瀋陽心中的另一面。
趙域:《象山》的主角有孤獨的一面,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孤獨、沒法和解的那一面。這部電影的主人公是一個被困在時間裏的男人,我們在一起聊了很多過往,完成了共情。所以在某一個瞬間我覺得他就是那個角色,裝造那會兒還沒出來,我就有一種非他莫屬的感覺。
其實每個人都會帶着自己各自不同的過往和傷痛,我們都需要一個切口。我始終覺得他特別認真,對創作是一種本質上的真誠。這也是我唯一有的,作為第一個長片創作這就是一個根了,我們就可以全力以赴完成這個創作,這太重要了。

第一導演:用西南方言表演,這對他來説很容易拿捏吧?
趙域:他的天賦部分在這裏就綜合體現出來了,其實準備的時間並不是特別長,但是他都特別認真在練,我們有時候發微信溝通一些事情,他給我發語音,直接就用西南官話和我交流,我全程感受到了他的語言一直在進步。
其實我們也有語言指導,也是演員,參與過很多大的製作,現場能幫演員做一些細節上的校正,但本質上還是要靠演員自己努力。我想一個演員一生會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這些角色也終究會呈現出不同的地域特點,但本質上它是創作的一部分,完成不同人物的塑造。這種突破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第一導演:這是你第一次和經驗豐富的演員合作,心態上有什麼變化?
趙域:心態上還是要回到創作本身,我的職業是導演,去完成職業化的東西,瀋陽老師是演員,演員是他的第一屬性,我們完成各自屬性的東西,互相不去幹擾對方,一起投入到創作中來。
演員是一個挺需要保護的職業,各種燈都圍着你,尤其是一堆人、攝影機圍着你的時候,演員在那裏還要釋放自己,還要完全專注於自己的表演,從職業上我覺得是挺難的一種工作。
第一導演:其實小瀋陽自己也做過導演,現場會不會也給你支支招?
趙域:我們相互之間偶爾會給些建議,但都在各自職業的框架裏。我特別明白你的意思,我覺得演員和導演之間根本上其實就是信任,大家都是人,人就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但一旦完成了信任的構建,就能全力以赴地再去做這個事了。
第一導演:他的表演到了第三幕最後真正爆發,有點恐怖片的表演了,你們在這裏有做什麼討論嗎?
趙域: 那個鏡頭整體拍了四條,每一條都很好,第一條他就給得挺足的,但我們要把他和攝影機的互動關係給匹配到位。等到了第四條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我坐在監視器那看,覺得太棒了特別激動,一演完我就走過去,一起抱了一下。我記得瀋陽老師拍拍我説,怎麼樣,給沒給到,有沒有。我説完美了。哈哈那種感受太美好了。我知道那就是我想要的,都在裏面。拍電影太奢侈了,又艱難又美好。
第一導演:他表演狂吐血的那個鏡頭,是用了什麼裝置?
趙域:因為那裏需要一些誇張,讓觀眾感知到好像電影開始有點變調了。拍之前,我和美術提的想法就是一種帶血的液態異物,要很激烈的反應,要超出我們人的日常常識,但是又不要太過。
我就讓美術做了一個小裝置,美術改良了幾次,它是把一個小道具藏起來,並且準備了兩套方案,如果現場有問題,他們再去調整,準備得比較充足,那個鏡頭應該就拍了兩條就過了。

05
本我之源
這個世界本質就是一堆岩石,生命在裏面太有限了
第一導演:咱們這次劇組總共多少人?拍攝用了多久?
趙域:不到100人,最後拍完大概用了28天,原計劃35天,其實是提前殺青了。
第一導演:那效率還是蠻高的,後期比較難的地方有嗎?
趙域:對,還是大家的配合度比較高。後期的話,主要是剪輯、節奏。特效並沒有花很多,點到為止。
第一導演:你想過自己第一部長片會是這樣的電影嗎?
趙域:沒想過,我之前想的是完成更類型化的視聽。在《象山》裏我稍微綜合了一下,仍舊保留了自己對類型的一些考慮和實踐。影像風格基本延續了我的偏好。
第一導演:可是你在這個行業裏這麼久,不做電影時,收入怎麼辦?
趙域:我其實早期一直在做設計,從2016年以後開始做長片,重心才傾斜到創作上面,以前那些我其實慢慢放下,這個過程中儘量兼顧,也去做項目賺點錢,因為電影的週期很長。
第一導演:這個過程孤獨感深嗎?
趙域:有。就很像《象山》這個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去轉換,他想掙脱,他沒有辦法對抗各種各樣的問題,包括現實的問題、自我的問題,帶着某種孤獨和絕望。
第一導演:你很篤定導演是你今後長期的職業嗎?
趙域:只有一次動搖過。其實對我來説,這個東西是非常矛盾的。我在大學的時候挺喜歡寫作的,寫了很多東西,我本身又是學美術出身,對視聽也有很多想表達的。
可當你有一天懷疑的時候,你就會問自己,你能做什麼呢?當然設計我也很喜歡,但電影導演這個方向是唯一能把自己清楚的、比較全面地表達出來的職業。

導演趙域(中)
第一導演:你剛才説有一次動搖,那次是出了什麼事?
趙域:就是在那個過程中寫了第二個劇本,當時想着是不是可以往拍的方向去推動。但自己覺得還是不夠好。這時候還要面對現實的壓力,要養家餬口,要生活,但作品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做出來。就是在某一瞬間,那天我在一趟長途出租車上稍微想了一下,要是不行的話,就去寫東西去吧。但我不太想回頭,我喜歡有始有終的感覺。
其實咱們現在談論的過程也是我在那些年不斷梳理的一個過程。就是不斷清理掉沒有那麼重要或是次要的東西,逐漸讓自己明確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整個過程其實也是這樣慢慢清晰起來的。
第一導演:你從小就開始迷影嗎?
趙域:沒有,我小時候畫畫,對電影沒有太多概念,特別小的時候就看過《雙旗鎮刀客》,當時只是覺得這東西很不一樣。後來在大學的時候看各種電影,大家看什麼,就跟着看,但這些經歷也沒有對我產生什麼影響。
畢業在瀋陽的時候,有一次在一個有點像獨立放映的活動上看到了賈樟柯的《小武》,一共就七八個人在看。當時有一種感覺,就是從來沒想過電影會離自己如此之近。我記得看完之後跟我的一個同學騎自行車回住的地方,我説我要拍電影。我的同學説,什麼?我説想拍電影。我們反正也沒説什麼,就哈哈哈笑了,就過去了。
後來還是趕上了DVD看片的時代,那會兒挺瘋狂的,各種看。我的不同是,我很喜歡設計,我一直挺沉浸在設計裏邊的,挺開心的。一直到後邊,就是南京獨立影像展。
第一導演:拍的短片開始在那裏放映。
趙域:對,那會兒看了大量的電影,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在這過程中,我也寫過一點東西,有一次我無意看到寺山修司的一個短片集,突然覺得,我也可以拍拍短片。然後我就花了兩天時間,做了一個特別短的偏實驗的作品《晶體》。
第一導演:那年你去獨立影像展了嗎?
趙域:我其實去了幾次,對我也是一個觸動,因為當時我並不瞭解這裏的人羣和職業,獨立影展挺有自發性的,當時是很有衝擊的、很蓬勃的一種狀態。
但因為我做的是實驗短片,實驗短片在這種影展裏還是一個特別邊緣化的存在。那年看了婁燁放映《春風沉醉的夜晚》,但沒有跟他們説過話。還有應亮的作品,都是在那看的,氛圍很好。接觸了幾個紀錄片導演,其中還有一個好朋友,也是藝術家,也在那兒有長片。
第一導演:那時候的氛圍在現在基本上算沒有了。
趙域:對,很少感受到了。
第一導演:會懷念嗎?
趙域:還好,因為後邊經歷的事太多了,那個時候是一個比較開心和輕鬆的狀態,各種飛,各種去玩。後來要回到現實裏,就是獨木橋了。確實還是需要嚴謹的創作,再就是要有一些商業的考量。
我本身是不排斥商業電影,電影的根本上是一種系統,商業是它很重要的一個環節。雖然那時候自己在做實驗的東西,但是也沒有排斥商業片,也在看,這個界限是特別模糊的。比如庫布里克的片子,你説是商業片還是文藝片?諾蘭的片子,邊界更模糊。不用天然去分這些東西,還是在具體的事和類型裏讓自己完成它。
第一導演:從你決定投身到長片事業中來,快十年過去了,這個市場是瞬息萬變的,五六年前膨脹到頂端,現在又開始急速下滑。
趙域:我覺得我在這裏,並沒有宏觀地對這些東西有一些把握和認知,我本身並不關心這些。我只是在具體的創作裏,想梳理和完成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你説到2016年蓬勃的時期,我也是後來總結性討論那個時代怎麼樣的時候,才會有一些認知,這些都是慢慢的感知到的。
市場的變化和商業的變化,也是一種規律,或者是一種穩定性。我去迎合它,但它可能就會變成別的,所以還是先完成自己覺得有意義的創作吧。
《象山》這個項目後期轉到宣發的階段,我才體會到更多這些東西。很多時候你做的事,還是要一步步完成既定的目標,沒有那麼多心思用在別處,即使是關注到也是泛泛的。只有自己的片子要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完善的時候,我才會更多關注這些東西。

第一導演:你覺得你現在最大的創作難度,是拓展圈內資源,還是説,面對當前不斷分裂的世界,已經有疲憊感了?
趙域:哈哈,我才剛剛開始拍第一個長片,後面還有項目等着要做,怎麼會疲憊?完全沒有。拍電影是一個特別奢侈的事,一提起來就極度興奮。
第一導演:那相比之下,還是外部的因素對你來説更麻煩一些,是不是?
趙域:對,其實會有。但必須得把這些問題和創作放在一起看,不要刻意去割裂開。因為如果割裂開,你就會覺得很多東西不接受或者是覺得不好。
我會盡量讓自己去接受,因為你要完成創作,就必然要去面對各種各樣的情況,我也不是天然就善於面對這些東西,但這是必要的。
第一導演:也是I人?
趙域:對,I人。你剛才説分裂的世界,創作也是跟着各種變化去調整,一定要做出一些改變或嘗試,不能停留在過去某種慣性裏。電影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革、不斷更新的東西,我們回看電影史,比如新浪潮,現在大家會給它貼上某種標籤,很慢很文藝,似乎是一種古老的傳統。但新浪潮在它所處的時代可是新浪潮啊,它代表了那個時代對電影最先進的一種探索,我覺得這很重要。
第一導演:你現在還會想這些起飛的東西嗎?
趙域:會想。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根本不關心人在想什麼,也不關注人。我們已知的宇宙也好,所有的外部環境也好,我覺得它很像岩石,我們作為一種生命在這裏邊其實是挺無助的。
我們覺得做這件事很有意義,做那件事很有意義,到最後那個東西都會消亡。當人類消亡了,生物消亡了,這個世界才回到它本來的樣子。這個世界本質就是一堆岩石,再是星球,然後是物理,就是力、邏輯的所有關係,生命在裏邊是特別的存在,很美好也很有限。
第一導演:你會不會有時候覺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趙域:嗯,我讀過存在主義的一些作品,東西方哲學體系裏一些共通的東西會讓我產生很強烈的認同。我們經常會定義一些東西,比如這個是山洞,這個是電腦,這個是房間,我們通過定義這種東西來完成安全感,但是安全感的敍事只是我們的定義,如果把這些概念全部拿掉,那個安全感就消失了。所以説人都是在根本上追求一種確定性,特別想確定這種東西是什麼,因為只有確定了才能達成一種安全感。
但《象山》恰恰提供的是一種不確定性,我覺得不確定性才是周圍世界的本質。一羣人帶着攝影機回到十年前超自然事件的事發地去找尋真相,對於真相本身,他們只想找一個確定性,但他們卻逐漸迷失在這裏了。
第一導演:迷失了,但真的見了真相。
趙域:是,但那真的就是真相嗎?那個真相能描述嗎?它仍然是一個不確定性。因為他們參與找尋真相的過程,就已經破壞或者説參與了真相本來應該有的東西,或者説這也成為了真相的一部分。我是這麼理解的,絕對的東西只存在於概念之中。並不是現實,但很多時候我們會錯把它當作現實來追逐。
第一導演:這些認知你會跟小瀋陽討論嗎?
趙域:很少,因為這是導演的工作。電影本質上是一個協作,在執行層面,我希望我傳遞的給所有人的東西越準確越好。
還是回到剛才聊的起點,所有人都需要確定性,我告訴大傢什麼是確定性就好了。創作本身是我們去完成剛才講的不確定性的敍述,但是在執行上它是需要確定性的。